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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解(4)

船山遗书(全15册) 王夫之 147652 2021-04-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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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庄子解(4)

  庄子解卷十·外篇

  胠箧

  引老子“圣人不死,大道不止”之说,而凿凿言之。盖惩战国之纷纭,而为愤激之言,亦学庄者已甚之成心也。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道而为守备,胠,腋也,旁开其箧,如从腋取去也。探囊,摸其囊中之有无而取之也。发匮,窃发其扃也。则必摄缄縢,固扃,缄,古咸切。音决。缄以针缝也,縢以绳束也,扃以门户关也,以钮环锁也。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惟恐缄縢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乡音向。不乃为大盗积者也?“不乃”之不,一本作“今”为是。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诗》所谓“施罛岁岁”。耒耨之所刺,刺,刺人于地也,孟子所谓“深耕”。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名恒。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徒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解曰〕察于理之谓圣,通于事之谓知。理无定在,事有迁流,故圣知之所知,含之于心,而不可暴之为法者也。以是为法而蕲以止盗,则即操我之戈,以入我之室,嗣守吾法者,不能如我之圣知,而法固可窃,强有力者胜矣。陈氏以豆区之仁,收姜氏之齐,太公之教也。陈氏之守固,而姜氏熸矣。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胣音以,刳肠也。子胥靡。烂之江中也。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繇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事生于此,而责成于彼。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邱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解曰〕圣知之法,刑赏为其大用,而桀纣即以之赏邪佞,而加刑于逢比。逢比之戮,亦四凶之窜有所守也。道暴于法,则何适非法?法以暴道,则何适非道?法之所以纷,道之所以诡也。无道可托,无法可按,天下奚不治哉?圣人用法,仅可以弭一时之盗。施及后世,惟重圣人之法,而丧其所重,乃法徒为盗守,徒为盗积。所重惟法,则已轻矣。外重者,内泄其含也。惟含者为人所不能窃。故甚患夫圣人之不含而亟暴之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揭,举也。驰逐而为大盗者,举诸侯之窃以为口实。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赏之以卿相之服而不餍。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解曰〕大小、轻重、真伪,人之所固能知者,不待斗斛、权衡、符玺而始知。圣人以其圣知立法,以齐一天下之聪明。法繇心生,窥见之者窃之而有余矣。治人揭圣人之法以禁天下,曰“奚不如法”?乱人亦揭圣人之法以禁天下,曰“奚不如法”?则盗国毒民者,方且挟法以禁天下,而恶能禁之,欲不归过于圣人而不得已。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谓明示人。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擿、掷通。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攦,厉、列二音,折之也。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铄,闪铄也。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所无用,犹言所以无用。

  〔解曰〕“圣人怀之”,含之谓也。圣人含之,而天下固莫能不含矣。人皆能含,而盗恶从起哉?有人于此,未尝为盗,而诏之曰“汝勿为盗!吾有法在,汝欲为盗而固不能”。于是而盗心起矣。且思以其聪明争巧,而一人之利器不能敌天下之锋芒。惟含其止盗之心,以使忘其机变,则巧无所矜,力无所竞,而其意自消,持天下于灵府,以俟其衰而自已。含之为利器,非干将莫邪之所可拟也,故云将曰:“毒哉!”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矣。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趋之,赢音盈,担负曰赢。《汉志》“赢三日粮。”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兔网曰毕。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网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削格所以罗网者。鸟罟为罗。落、络通,以绳为机而取狐兔者。兔罟为罝。罘通,翻车也。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辨矣。知,去声,渐,音尖,浸渍也。旧注:“颉滑,不正之语,解垢,诡曲之辞。”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解曰〕春秋之世,延及战国,好为人师者,日暴其知以争言法,而天下日乱,下达于申商,而残刘天下极矣。乃申商虽谬于圣人,而实因圣人之成迹,缘饰而雕凿之,则亦圣人启之也。夫圣人有所含而后有所暴。其有所含也,可以治一时之天下;乃有所暴矣,则必为盗贼之守。若无所含而徒好知者,日为揣摩以求明,则法旦立而天下夕受其残刘。士好之,上因好之;上好之,士愈见其可好;人士赢粮以执贽,诸侯郊迎而授馆;好之也无已,而不顾其中之一无所含,天下相铄以成乎大乱,此战国之所以灭裂而不可止也。夫欲起已死之圣人为好知之口实,是发冢胪传之盗魁也。非死圣人,其祸奚止?死者,含之于心,如汞之得铅,不使流宕泛澜于天下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堕音隳。喘耎之虫,肖翘之物,喘,一本作惴。耎音软。喘耎,无足虫也。肖翘,翱飞之属。莫不失其性。甚矣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含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哼哼之意;哼谆通。哼哼已乱天下矣!

  〔解曰〕所已知者已知矣,而又何求!所已善者已善矣,而又何非!惟含之也。“参万岁而一成纯”,其所知之不知者多矣。“得其圜中以应无穷”,其所善者固有不善矣。有不知、有不善,而亟于立法,则日月、山川、四时、万物之性,皆在吾法之外,而一成之法,适为盗资。民之情,种种不一也。种种者,非役役之可治也。恬淡无为,利器藏于中,而人莫知其所向,则盗无可窃,而种种者各以其太朴之聪明,乐其俗,安其居,而天下治矣。

  《庄子解》卷十终

  庄子解卷十一·外篇

  在宥

  在之为言存也,不言而存诸心也:是焉而在,非焉而在,利焉而在,害焉而在;不随之以流,不激之以反,天下将自穷而不出于环中。宥之为言宽也:是焉而不以为是,非焉而不以为非,利者勿使害,害者不为之利,天下宽然足以自容,而复其性有余地。在之宥之,则无为而无不为矣。乃人所以亟于治天下,而不能在宥之者,有故焉。身之未正,心之未宁,嗜欲积中而天机外荡,忘其有涯之生而侈无涯之知,心与身不相谋,形与神不相浃,舍其身以汲汲于天下,为功名而自盖覆其所不正,摇精以逐阴阳之末流,役其见闻觉知以与物相斗,如浮气聚于太虚,为云以雨,将谓以泽万物,而不知适为,沴也。天惟无为恩于物之心,故不受怨,惟不治物,故物不能乱。立体莫善于在,而适用莫善于宥。天惟无不在、无不宥,故阴阳不毗,节宣自应其候。在宥天下者,喜怒忘于己,是非忘于物,与天合道而天下奚不治,又奚治邪?此篇言有条理,意亦与《内篇》相近,而间杂老子之说,滞而不圆,犹未得乎象外之旨,亦非庄子之书也。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方以智曰:“在如持载,围中之范;宥如覆帱,范中之围。”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随上意而流。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惧而丧其所守。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评曰:己无不治,何治之有!

  〔解曰〕此一篇之纲也。不在则心随物往,天下乘之以俱流;不宥则心激物伤,天下莫知其所守。今有人于此,即有不肖之心,勃然欲动,无与劝之,无与沮之,则亦芒然少味而渐以忘。渐以忘,又奚待治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然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温凉生杀之候,当至而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无恒而失守。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旧注: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也。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解曰〕喜则其性必淫,欣欣然趋乐利者导之以靡也。怒则其德必迁,瘁瘁焉恶死亡者,为善不能、为恶不可、无所据以自安也。种种之民,喜怒人殊,而一淫一迁,则嚣然并起,如巨浸之滔天,而莫之能遏。乃要其所自生,则惟一人之喜怒,有权有力,而易以鼓天下也。阳之德生,知生之为利,而不知生之必有杀,则足以召天下之狂喜,而忘其大忧。阴之德杀,谓杀为固然,而不知杀之害于生,则足以召天下之狂怒,而丧其不忍。夫阳有至和,阴有至静。至静以在,至和以宥,而其发为喜怒者,乃阴阳之委也。一念毗于阳,而天下奔于喜,罚莫能戢也。一念毗于阴,而天下奔于怒,赏莫能慰也。君天下者与天下均在二气之中,随感而兴。天气动人而喜怒溢,人气动天而寒暑溢,非得环中以应无穷者,鲜不毗也。圣之毗无以异于狂矣。

  而且说明邪?说音悦。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与之偕而自失曰相。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始脔卷伧囊而乱天下也。旧注:脔卷,不伸舒之貌。伧囊犹抢攘。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评曰:过而去之,暂用而不固执,未尝不可。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儛、舞同。吾若是何哉!

  〔解曰〕八者,尧之治具也。而在宥天下者,亡可也,存可也,亦非必恶之也。恶之者,亦自以为有八德而说之,因以恶尧。故桀恶之而天下怒,尧说之而天下喜。说而喜,则上与民之性皆淫,其愈于恶者无几矣。惟过而去之,己心先无所毗,则天下不能自毗;即有自毗者,在之宥之,且自消也。陈公甫之诗曰:“刘郎莫记归时路,只许刘郎一度来”,则善行无辙迹,而天下之性命自安。陈公甫名献章,学者称为白沙先生。敔按:其桃花诗曰:“云锁千峰午未开,桃花流水隔天台,刘郎莫记归时路,只许刘郎一度来。”先子《柳岸吟》和曰:“花到灵云只一开,桃根桃叶隔天台,刘郎前度人无恙,日日看花不厌来。”并记云:“白沙诗为浮屠见闻觉知之说所自据,附会其灵云见桃花不再见宗旨,为驳正之。”是则《南华》为漆园寓言,而解《南华》为先子偶笔也。附此诗以见一斑。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不动而彰变化。渊默而雷声,不言而震虚空。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郭象曰:“若游尘之自动。”评曰:若炊者,虽累上而气皆至。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解曰〕吾身固有可在天下、可宥天下者,吾之神也。贵之爱之,弗摇之以外淫,而不与物迁,则五藏保其神明,聪明自周乎天下,龙见雷声,物莫能违,合天下于一治,而阴阳自得其正矣。喜怒者,人气也。神者,天气之醇者也。存神以存万物之天,从容不迫,而物之不待治而治者十之七;聊以八德治之,过而去之,而天下速治者十之二;其终不可治者一而已,逮及久而自消矣。民气不扰,天气不乱,风霆霜露,吉凶生死,自为我而施政教,奚容治哉?乃君子于此,尸居渊默,而龙雷默动以不息,致虚守静,如护婴儿,抑何暇辍此以役天下乎?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排,斥也。其下也如排,日陷而不反。其上也如进,屡上而不休。上下囚杀;排下则拘系如囚,进上则争竞欲杀。淖约柔乎刚强,如女子之淖约,而刚强者为之柔。廉刿雕琢;刿,音贵,割也。如刀刃之廉刿,而坚缜者为之琢。老子曰:“廉而不刿。”其热焦火,其寒凝冰;炎凉之极。其疾速也。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俯、俯同。一俯一仰之间,而往返于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时而渊,时而天,暂而静,忽而动。其动也县而天。谓悬空而无所止竟。偾骄而不可系者,排下则偾,进上则骄。刚柔、寒热,迟速、动静,总不可系。其惟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欢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烂,不纯也。漫,浸淫也。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营求而丧其所有。于是乎锯制焉,即斧斤之斤。绳墨杀焉,杀如字。如杀青之杀。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脊脊,相践籍也。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嵁音堪。嵁岩,不平处。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殊死,尸首分也。桁杨者相推也,长械锢颈及胫曰桁杨。推谓取此加彼。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音噫。离跂,跃足也。攘臂,麾肱也。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椄音接,续木也。槢音习,坚木也。续木用坚,言不得续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枘音内,木耑所以入凿者。入则难出,言不得脱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嚆,虚交切,与髇通,鸣镝也。今谓之响箭,盗贼之先声,言劫杀之踵至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解曰〕人有异形而无异心。心有柔强明昧之不一,而其为情为识,含阴阳之动几以生起者,一也。故一人之心,无端微起,而应之者无涯,况居上而有权力者乎?撄人心者,非待取人之心撄之而后撄也,以所说者自撄其心,而人心无不受撄矣。含仁义于心,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亦过而去之,无所说焉,则虽撄而宁,人莫能我撄也。人不知我撄,则我亦无撄于人,相安于恬愉。即有恶如四凶者,亦意消而自已。圣知无所施,儒墨无所辨,圣不待绝而自绝,知不待弃而自弃,天下之撄者皆宁,而奚不治之足忧?慎于撄者,慎于说而已矣。故君子惟自慎其心以贵爱其身,而勿待取人之心,问其撄与不撄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族,聚也。云不聚而雨,言泽少也。草木不待黄而落,言杀气多也。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旧注:翦翦,佞貌。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

  〔解曰〕其要,收视反听而已。视听外闭,则知不待去而自去。知去则心不撄,心不撄则天下无可说,而己无可为。人之心不待安之、抚之、养之、遂之,而自无所撄也。阴阳之可官者,皆其绪余萎于形中者,故曰残。至阳之原,无所喜而物自生;至阴之原,无所怒而物自杀。过而去之,不损其真,不以有所说而治物、而以扰物,则守者一而无不和。道止于治身,而治天下者不外乎是。此段意盖止此,而其语与老子“窈兮冥兮”之言相类。后世黄冠之流,窃之以为丹术,而老庄之意愈晦。大抵二子之书,多为隐僻之辞,取譬迂远,故术士得托以惑世。其下流之弊,遂成外丹彼家之妖妄。修辞不以达意而止,则适以资细人之假窃而已。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死则昭明升上,形魄降下。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返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缗同绵。《老子》:“绵绵若存。”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解曰〕物固无可穷,物固不可测。而欲治之者,穷其无穷,测其不测,适以撄物而导之相疑相欺、相非相诮、以成乎乱而已。盖自撄其心,则仰而见阳之浮光,遂以为明;俯而见阴之委形,遂以为冥;魂逐光而魄沉于质,则方生之日,早入于死,以其自死者死天下。日月之光所以荒,云雨之所以错,草木之所以凋,皆民喜怒、湮滞、飞扬之气,干阴阳之和召之也。夫死固不能不死矣,必反于土矣。而至阳之明不乱于浮灮,则至阴之冥不随形以阴为野土;阴音荫。与天地为无穷,物皆在其所含之中,无有可说以相撄者,相就以化,缗缗常存而去其昏,群生遂矣,皇王之道尽矣。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云将,云也。扶摇,风也。鸿蒙,太虚一气之未分也。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髀音彼,股骨也。一本作脾,非是。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贽,不动貌。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心之分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鞅掌,劳也。其游似劳而非劳。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放、仿同。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鸟兽弗安,二句互文见意。灾及草木,祸及昆虫,昆,一本作止,止豸通。意!噫同。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绝物者毒也。老子曰:“亭之毒之。”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句。汝徒处无为。徒处,空虚也。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莫然,无貌。万物云云,云云,自然貌。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是乃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故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解曰〕有形而无迹,有为而无情,轻微飘忽而能蝹以泽万物者,莫云若也。然而至阳之原,日月之所不至,不得而至;至阴之原,重渊之所不彻,不得而入。亦用阴阳之残以为质,而撄太虚之清宁,则功小而过大,利短而害长。兽解鸟鸣,草木昆虫有受其恩者,即有受其灾者。自以为猖狂,而终与民相往放。玄天且受其扰,而况于物?固宜为鸿蒙之不屑诏也。大明者,无所施明于物也。窈冥者,物且不知其窈冥也。有所施则随物俱往,说于物而以物撄其心;物知之则且放之,而物撄我,我固不容已于撄物。惟鸿蒙之游,游而未尝不游也。无形无体,无明无冥,含物而忘物,与物同而不同乎物,此天地之本体,而于人为心。心之至虚者,一影不存于昭旷之中,无所郁结以成乎浮云之体,六气自行,而不屑以育群生为说。是其挥斥群有,无求无往无放者,真毒矣哉!能然,则劝不以赏,畏不以威,为皇为王而不歆,为光为土而不戚。其于天下也,无功无名,耕者自耕,凿者自凿,人自亲其亲,人自长其长,无所桎梏于名法之中,斯乃与天同道,而非云将之所能拟其万一也。不以知撄心,则亦不撄物之知,而物自养其知以护其根。率群生以各贵爱其身,而又何育焉?然则尧之仁天下也,亦云也,其如天者不在此也。云恶足以仁天下哉!不能在也,不能宥也。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宁,诘词。诘其所闻者何如。不如众技众矣。不如众人之才技者多矣。而欲为人之国者,“为人之国”,与“为邪”“为政”之为同。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

  〔解曰〕有所说者众矣,莫甚于说出乎众以为心。撄心者多矣,莫甚于因出众为心而侥幸。撄人者多矣,莫甚于恶人之异己而强之使同。凡夫以仁义臧人之心,取天地之质,官阴阳之残,合六气之精,以求遂群生者,皆自谓首出万物,而冀天下之同己者也。故言利物者以三王为最。将揽之以为众之所放,而不达人心,不达人气,同其不同,以标己异,幸愚贱之可惟吾意而驾其上,摇精劳形,以困苦天下;不知自爱,因以伤人;不知自贵,因以役人;人心一撄,祸难必作,故以丧人之国而有余。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为物所物。物而不物,亦物也,然而不物。故能物物。故凡物我皆可得而物之。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向;向、响同。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向,行乎无方;挈汝适,评曰:以其身行游。复之挠挠,评曰:自反而挠弱。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评曰:昨日往而今日来,何始之有!颂论形躯,寓言寓形,释氏所谓动身发语也。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不曰有物,而曰有有,是并其独有而不有也。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解曰〕小而治一国,大而出入六合,游乎九州,无他道焉,知有独而已矣。惟知有独而不物于物,则独往独来,有其独而独无不有。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亦莅之以独而已。一人之身,其能尽万类之知能、得失、生死之数乎?而既全有于己,则遗一物而不可。能此者不能彼,能清者不能浊,能广者不能狭。惟贵爱其身者,静而与地同其宁,喜怒不试;虚而与天同其清,生杀无心;则身独为吾之所有,而不为物有。灵府之所照烛,惟有其身而不有物,则物不撄己,己不撄物,神动天随,人皆自贵爱以胥化,若形影声响之相应,不召而自合矣。独有者,有其无物者也。有其无,而有者无穷,其于大物也,蔑不胜矣。有其有,则且以所说者为有,而仁义之名归,道德之真丧矣。此三王之利所以害也。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固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薄,普各切,泊通,如舟之舣岸然。应于礼而不讳,无所忌讳以殉名。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

  〔解曰〕此十德者皆有也,有之皆可说也,说之皆因也。心在于十德,则不能在天下矣。据一德以使天下同己,则不能宥天下矣。然其本无也,不待无之而后无也。绝圣者非绝之,弃知者非弃之。有绝之弃之之心,则亦多知之败矣。无有者,过而去之而已。夫云将亦几于过而去矣;而聚之成其蝹,散之流为雨液,则亦未尝去也。至阳至阴之原,大明而云不能掩,窈冥而云不能入,独有万有而任物之问,顺应之以与相配,此十德者复何碍哉?可名为十德,而不可以十德名之,是之谓天地之友。

  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解曰〕人莫不在宥于天,而各因仍于其道,则不以物撄己,不以己撄物,虽乱而必治,物自治也。物之自治者,天之道也。屑屑然见有物而说之,以数撄之者,人也;有司之技也。主贵而臣贱。臣道者,一官一邑之能,宋荣子犹然笑之,人役而已,贵爱其身者弗屑也。

  《庄子解》卷十一终

  庄子解卷十二·外篇

  天地

  此篇畅言无为之旨,有与《应帝王》篇相发明者;于《外篇》中,斯为邃矣。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有德乃可君天下。而成于天,天命之。故曰玄。玄,天德也。君受天之成德,必合天。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立于无为之宇而下观之。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惟天则一。无心得而鬼神服。”夫子曰:唐顺之曰:“夫子指孔子。”“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刳,去之也。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逝,归往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德合一。

  〔解曰〕无所谓道,天而已矣,即《在宥》篇所谓“主者天道也”。“万物一府”,天府也;“死生同状”,同于天也。于人见异,观于天则几无不同矣。玄同者,同于玄也。可见者则异矣,其死生圆运于大钧,而函万有于一环者,不可见也,蔑不同也。体其玄以泛观,则知其同;知其同,则无不在而无不可宥;迎我者不可见喜,拒我者不容或怒;赏罚为应迹而不系于心,是谓“刳心”。刳心者,刳去其心之知也,是谓弃之,故因而应之,见有十德;通之于一,则无为无欲,函于一府,浑于同状,而与天均化矣。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不动。漻乎其清也,谬音聊,清深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评曰:作用。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素逝者,虚心以游也。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郭象曰:“物采之而后出,非先物而倡也。”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穷,尽也。存其形,尽其生。评曰:贵爱其身。立德明道,立其德,明其道。评曰:反于天均。非王德者邪?王,去声。有王者之德。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之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物物。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骋,驰骋也。宿,归宿也。大小、长短、修远。”修,一本作近。大小也,长短也,近远也,皆供其求,皆要其宿。

  〔解曰〕通于事者技也,臣道也,贱也。愈著则愈浅,愈成则愈粗,殉一世之利而可贵爱者亡矣。事之为数,大小、长短、修远而已。逐于其数,迷而不反,自矜为通,则独见独闻者汶暗而不知有。惟独有而后见独,见独而后其见闻皆独,大小、长短、修远皆不出其所在而为其所宥;故无求不可供,忽然勃然,驰骋百为,而过而去之,以不迷于所宿。若然,则通于一而不屑通于事,以天道为天德,无为而为天下君者也。

  黄帝游于赤水之北,杳冥之中。登于昆仑之邱,将与天通。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评曰:欲以天道明人心而遗其德。玄珠渊深圆润,天德之在人心者。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离朱,明也。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喫,去逆切,又口懈切。喫诟,文言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方以智曰:“象则非无。罔则非有。”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评曰:绝其南归之想矣。

  〔解曰〕游乎冥默,登乎高旷,几与天地通矣。然因此以通乎事而明民,则抑有阴阳以遂群生之情也,而玄同圆运之德丧矣。盖终忘其独而撄人之心也。心知也,聪明也,文言也,皆强索而不能遇者也。知事无事,知通无通,收视反听,无为为之,过而去之,象罔矣,乃可以无得而得也。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圾与岌同。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数谓事物之数。给,应也。敏,捷也。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繇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见有身而示异。方且尊知而火驰,恃明而速骋。方且为绪使,为事之所役。方且为物,,公才切,束也,为物之所缚。方且四顾而物应,为物矣,而望其应我。方且应众宜,为绪使矣,而求其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不能通于一。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即无上八过,犹止可以为众父,不可以为祖。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解曰〕为尧师之师者,尚不足以配天,故许由自谓爝火而不敢代疱,况师尧之圣知而蕲以治天下乎?万物之大小长短,相与为族,而所祖者惟天。合天道之无为,乃与天配。否则治之适以乱之,福之适以祸之,育之适以贼之。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鹑无常居,而有常匹。尸子曰:“尧鹑居。”郭象曰:“无意而安。”而食,郭象曰:“仰物而足。”鸟行而无彰,郭象曰:“率性而动,非常迹也。”林云铭曰:“鸟行虚空,过而无迹。”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己!”

  〔解曰〕北面奚足以祸?南面奚足以贼?无所歆,无所厌,函万物于一府,等死生于同状,则祸且不辞,奚有于福?因而用之,莫非天也。无物不物,而不物于物,可以爱身,即可以托天下。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通变经》云:老子从天开辟以来,身一千三百变,后世得道,伯成子高是也。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俋,音邑。俋俋,低首耕状。

  〔解曰〕君人者之通于事,所资者赏罚而已。赏其所当赏,罚其所当罚,可谓于事皆通矣,是乘人而无天也,为绪使、为物也,求宜于四应而无恒也;治繇此成,而乱亦繇此生,是曰治乱之率。盖为政教,为礼乐,为仁义,多为之名以撄人心,则必同乎我者赏,异乎我者罚;以此火驰于天下而禁其过,乃天下之过即繇此而深;故伯成子高耻而去之。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一者数之始。一之所起,则太始也。有一而未形。一尚未形,则太虚也。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未形者必有分也。既分,则与生俱生,相为终治矣。而当其未分时,则犹然无间也,是天命之初也。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留而动,动而留,一动一静也。形体保神,神保合于形之中。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此下言有道者。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如鸟之合喙以鸣;而喙鸣相合,因天机之自然,无名义之可立也。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同绵。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解曰〕无者,浑然太虚,化之所自均,无可为名,而字之曰无。函于人心为玄珠,超于形象为象罔,有一而不可以形求曰玄德。万物一府,死生同状,而自旋运于其间,无本无檦,而日固无始。大小、长短、修远殊异而并存者,形也。合而在人,则性也。繇天顺下而成性者,繇人顺之以上而合天,则时有云为,不出于大圜流动之中,喙鸣也,一比竹之吹也。因乎天而不以为为,何容心于赏罚以撄人之心而逆天经哉?顺之而已。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放音仿。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县音悬。寓,宇通。天宇高悬也。离,剖析之也。评曰:于可者、不可者,然者、不然者,虽辩言日进,彷佛难决,而破其坚白,若高天在上,无不昭晰,以决于从违。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解见《应帝王》。执狸之狗成思,狸,一本作留。成思,谓被絷而思逸也。猿狙之便自山林来。虽便巧,而人可自山林絷之以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庸众之人,皆失其见独之心,以耳徇人,而思通乎事。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合有无于一致而皆存之,是在天下者也。能此者,未之有也。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评曰:动止、死生、废起,迭相循环倚伏,机也;若其所以者,则大同而通于一。有治有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评曰:己一天也,物一己也。忘物忘天而独见己,则己亦不立而浑乎天矣。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解曰〕通于事者,通其可不可,然不然而已。于是而以其技鸣,为天下之所系,则有心而适以迷其心,有耳而适以惑于听。夫可不可、然不然以为动止,因而见废,因而见起,因而以生为恩,因而以死为怨,而不知此数者之迭相倚伏,而未有恒,若其所以然者,则通于一而恒者也,生死于此,废起于此,动止于此,参而成纯。合死生于一状,万物于一府,则不于物见然否。不于物见然否,则己之然否不立,浑然一天,包含万有,在而宥之;喜而非喜,怒而非怒,赏而非赏,罚而非罚,任物自取以同乎天化;则其合天也,缗缗而与为无极,撄者皆宁,而天下已化矣。

  蒋闾葂见季彻,曰:字书无葂字。《庄子》书中用字多加旁首。二子亦寓为之名。葂取勉强,彻取通达之义。“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赏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轶,一本作辙。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观,去声,谓高居自命也。多物将往,投迹者众。”蒋闾葂然惊曰:,一本作觑,一本注与虩通,俱惊貌。“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汒同茫。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声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繇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涬,下顶切。溟涬,混茫貌。郭象曰:“溟涬,自贵之谓也。”欲同乎德而心居矣。”同乎天德而存之于心。

  〔解曰〕人无不有其意欲,抑无不有其德性,故咸知自爱其身,愚者与有焉。人知自爱其身,则不善之心自消沮矣。独志者,自爱自贵也。贼心者,窃人之名言,而忘其身之爱贵者也。上既危其观台,以自标异于公忠恭俭之名,而使之投迹,则假窃其名,以并一其志于好知尚贤之途,而适以日长其贼心而已。善可居也,不可出以示人也。圣人藏其利器,而民反其独志,秉天德以摇荡之于独见独闻之中,使之自动,意欲得而性亦顺;夫然后可以与民同德而入乎天。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搰,苦骨反。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卬同仰。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泆音溢。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瞒然,目失神貌。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也?”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于于或作于吁,恃声气以压人也。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顼顼,自失貌。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也?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指孔子。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诸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而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之人道也。托生其生也,托也。与民并行,而不知所之;不识知,随其所往。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固将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又何足以识之哉?”

  〔解曰〕机者,贼心也。忘机,忘非誉以复朴者,独志也。进独志以灭贼心,圣人以之治天下;然初非劳劳然日取天下之人而灭之、而进之也,但不自我危其观台以导之耳。若圣人之见独,韬乎傥乎,事心大而与物游,则两端兼至,内外通一,机与忘机,举不出吾在宥之覆载,而合于天德。抱瓮者自抱,槔者自槔,又何机巧之必羞邪?子贡不知而惊之,子曰“何足识哉”,以此。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渊上声,文貌。取生物之风,与云将同意。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虚中而涵万化。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命官施布,各得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有能者举之,使之各尽其长。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所行所言,非为天下,而天下自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挠,屈手以招。手之所招,目之所指,而四方莫不应之。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为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怊音超,怅望也。无所用其恃赖。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无择于所往。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之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评曰:上其神以御天光而乘之,不滞于形,神亦不显。致命尽情,委致之于自然之数,而无所留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自得于天地之间,不以事为事,使万物各循其自然之情,而己不与。此之谓混冥。”

  〔解曰〕神人则忘乎德矣,德人则忘乎治矣。德者自得也,自得而天下无不得,抱德不以撄其心,而天下固不撄也,奚待于治?神则不依形以存,无形无自,无自无得,不于己见有心,而无所容其撄与不撄,则与天下同乐天地之乐,事不兴而情无所向,又何德之可据乎?大壑者,任万物之出入而无与者也;神之所往来,而光之无所掩者也。天地犹是也,万物犹是也,参万岁而成纯,受万事而不。游此者,灼见夫神光之四彻,而不扃闭于偶尔之明,以争昭暗;万物并作而神者自入,不测物则物亦莫繇测之。其昭旷者,其独见也。独而莫得其偶,则天下皆在其覆载中矣。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疡不易药。药疡,犹言治难治之疾。秃而施髢,髢,髲也,音弟。病而求医。病,疾甚也。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燋,枯瘁貌。圣人羞之。发不可假,医不可恃。徒为燋然之容以示孝慈,可羞孰甚!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立枝为标,不言而人喻。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解曰〕有虞氏能不离患矣,而不能忘治也。天下已治,焉用治为?天下乱而治之,予之以所不受,则貌顺而心违,治乱相激,而乱乃滋甚。故有虞氏之治,则必有武王之师;有武王之师,则必有五伯七雄之祸矣。以为义而使之端正,以为仁而使之相爱。桀纣正君臣之分,亦义也;施爱于蜚廉恶来,亦仁也。各贤其贤,各知其知,以不相下,皆有迹之可践,有事之可传者也。故仁义者,撄人之心,至德之世所不庸也,通于昭旷者,物各复其情,未尝不摇荡天下以自然之德,而不著其可传之事,然后争患永息,而民不知兵。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人之于人类然。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道同导。然则俗固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牵合取譬,以饰其辞。聚众也。以众其徒子。是终始本末不相坐。谓儒墨之言,终不顾其始,末不恤其本。坐犹安也。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入乎流俗。通是非,顺众人之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子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扬》《皇荂》古歌曲名,俚词也。则嗑然而笑。嗑、合通。同声而笑也。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缶钟,量器也。言惑之积也。而今也以天下惑,子虽有祈向,其可得乎!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置之忘言,听其自已。不推,谁其比忧?比,近也。不推矣,岂屑近众人之所虑乎?

  〔解曰〕世之言治者,皆非独见而信诸己也。前之人为之而偶效,因而有治迹之可传,天下后世相与传之以为必然之善,流俗因而善之然之,而曰仁也义也,尊之逾于君,亲之逾于父。乃不知所谓仁义者,非但离德背道,抑非果能端正而相爱者也。人然亦然,人善亦善,合譬饰词,垂衣设采,取悦于人之耳目,交相道谀以成乎风俗。于是至言不能感动,祈向不能孤行,处大惑大愚之天下,孰从而诏之哉?自独见者观之,至言可以不出,祈向无求其得,惑与不惑,任之天下,要不出吾环中,忘义忘言而听其自已,则在我者无迹而人不能传。神人之乘光以销亡万事者以此。

  厉之人厉与癞通。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

  〔解曰〕以迹传者,欲人之似己;道谀者,惟恐其不似人。而不知可传之迹,怵心劳形,以仁义拂人之性,为厉而已。西施之颦,西施之病也。岂欲人之似之哉?独见独闻者,视其颦一若厉;不乐人之似,人亦何乐道谀以求似哉?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断,斫木余屑也。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惾,子公切,字书作苏奏切。困惾,气臭熏鼻不通貌。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厉,乖也;爽,失也。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自以为得,直困而已。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柴、砦通,言固立而守之。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支盈,支吾充盈也。外重缴,睆睆然在缴之中,睆音缓,穷视貌。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交臂,反其臂。历指,拶其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解曰〕有迹可传者,倚于声色臭味之趣舍而已,离此则更无独志。世俗之沉溺者,固为沟中之断;离跂以自为得者,亦牺尊耳;皆戕贼其性之贼心也。囊槛其玄同大顺之天德于声色臭味之中,自为柴栅缴,而柴栅纆缴乎天下,方且谓兄尧舜而为之弟,其敝不至战争而不止。此有虞之治所以二降而成乎战国之兵争也。

  《庄子解》卷十二终

  庄子解卷十三·外篇

  天道

  此篇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盖秦汉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无为固老庄之所同尚,而庄子抑不滞于无为,故其言甫近而又远之,甫然而又否之,不示人以可践之迹。而此篇之说,滞于静而有成心之可师,故其辞卞急烦委,以喉息鸣,而无天钧之和。庄子之说,合上下、隐显、贵贱、小大而通于一。此篇以无为为君道,有为为臣道,则剖道为二,而不休于天钧。且既以有为为臣道矣,又曰“以此南乡,尧之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为臣也”,则自相刺谬,而非若《内篇》虽有随埽之说,终不相背戾也。大抵《外篇》多掇拾杂纂之言,前后不相贯通;而其文辞汗漫冗沓,气弱而无神,所见者卑下,故所言者颓靡;定非庄子之书,且非善学庄子者之所拟作,读者所宜辨也。余篇多有类此者,推之可见。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随时而动,曰运。有心为主,藏之而不舍,曰积。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辟、通。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昧然,昬默也。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铙,乃交切,小钲以止鼓者。其止自止,不因物止。一曰:铙与挠通。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实则”之则,一本作者。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有俞而无咈也。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无所不可。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乡,一本作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乐音洛。

  〔解曰〕此老子所谓“守静笃”也。与天和,自于人无不和。与人和,未必能和于天。静极,则于人自无竞,随所运而皆乐,其乐也天矣。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师者,言其所效法也。齑万物而不为戾,齑音,剂通,分析之也。一说,与虀同,揉而熟之也。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流也。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畜,昌六切,止也。沈括曰:《易》妙二《畜》。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天下用而不足。

  〔解曰〕定者,一于静也。静则无为,无为则己不立宗,而以天下为宗。己自立宗,则强物同己而多忧。以天下为宗,则任天下之自为而己不劳,所以休其心而恒乐。

  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者,知虽落天地,落,尽也。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解曰〕上不自为而任之下,亦与用人则逸,自用则劳之言相似。然君子之任人,以广益求治,而此以自尊求乐,既非老庄无为之旨,抑且为李斯赵高罔上自专之倡。甚矣其言之悖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降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解曰〕以要为本,以详为末,分上下之序,乃以自尊而恣其逸乐。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其形名而委任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其所不能,以省其所能。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又不能矣,而后定其是非。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繇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解曰〕其意以兵刑、法度、礼乐委之于下,而按分守、执名法以原省其功过。此形名家之言,而胡亥督责之术、因师此意,要非庄子之旨。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敖、傲同。无告,无所告诉者。不废穷民,苦死者,恤死者之苦。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其出也,定而不劳。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言己之用心徒劳耳。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解曰〕于人求合者,必勤人之事。天道运而不积,日月、云雨、四时各效其功,而天不劳以收成功,合之者逸而乐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繇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音翻,绎也,申绎其说也。十二经,六经六纬。按纬书,汉人所造,则此篇非漆园之书明矣。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噫。几乎后言!早闻则早斥之矣。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仿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偈音结,用力貌。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同噫。夫子乱人之性也!”

  〔解曰〕因其自然,则仁义之形且不立,而况于名?仁义之形名不立,而况于是非?击鼓而求亡子者,循名以求形之谓。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合重趼,趼,古显切,胝也。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鼠壤,谓蔬多为鼠所窃。不仁也;有余惠而不以施于所爱。生熟不尽于前,生,腥也;熟,烹也。而积敛无崖。物至受之,而不却之以立义。”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却,止也。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不以为事。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不与人争得失,自安屈服。吾非以服有服。非以有所愧而屈服,自不与人竞耳。”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立异。而目冲然,目光射人。而颡然,高视貌。而口阚然,气盈,常若欲言。而状义然,自以为得。似系马而止也;驰骋之心不息。动而持,恒有所挟持。发也机,应之速。察而审,知之必详。知巧而睹于泰,作盛满之观。凡以为不信。皆不能自信,而外假于仁义。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竟、境通。名为窃,与盗相去不远也。

  〔解曰〕不自信而欲有其美者,皆所谓贼心也。窃物之余,以施惠于所亲爱而为仁,乘己之足,以攘廉节而为义,皆不能自信,而窥觊天下之美,欲居之耳。无其实而贪其名,贪其名而袭其实以自骄,而辞不美之名。贼心不息,而天下以巧知神圣之名归之。脱此者而后于己无不信,于物无不服。呼马呼牛,皆服也,老子所谓“早服”也。此节于庄子之旨为合,但上下不相为类。有为则有名;巧知神圣皆为也,凡为皆窃也。若如上文所云“臣道有为”,则臣可以窃为道乎?《外篇》之文,杂纂而无定论,纯驳相间,非有得于庄子之言者所撰次,益可见矣。

  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评曰:天之所至,皆道之至;天之所有,皆道之有。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大之至也。渊乎其不可测也。深之至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评曰;定则不为其所骛。夫至人有世,世为其所有。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之大,有之不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棅同柄。人各奋起争权柄,而己否。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解曰〕形之于德而为仁为义,皆逐形名之末,以与世争持权棅;而不知前此者之未有,后此者之不留,则所为皆假耳,夫穹然而为天,颓然而为地,以有风雨露雷,飞潜动植之利,而人所惊为天地至大莫测之化者,实神之末耳,况万物乎?故外天地,遗万物,乃以得天地之神,太虚无形,合万化而不形者,天地之神也。静定无为,含众德而不形者,至人之神也。善恶、得失,荣辱、吉凶,皆备容之,而无迹以使人易测,则物自化而天自定,斯以为圣人之心;此无为而静之本也。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因事会之适然而生其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读者”者字,一本作“为”,一本有“者为”二字。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圣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疾徐指辐毂相受之栒而言。徐,宽也。疾,紧也。甘易入、苦难入也。松则不坚,紧则不受。相争毫忽,规矩所不及也。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解曰〕极有为者之所为,仁义而已。乃其所为仁义者,岂果有以自信而审其无假哉?读书而闻有仁,则以为仁;读书而闻有义,则以为义。不知古之为此言者,适乎时,因乎化,而非其必然之情也。窃其所言以自贵,而挠万物之情,此儒墨之所以多为多败,而撄人之心也。其无独见而惟人言之从也,曰道谀。其有人之有而自忘也,曰贼心。

  《庄子解》卷十三终

  庄子解卷十四·外篇

  天运

  此篇之旨,以自然为宗。天地之化,无非自然。上皇因而顺之,不治而不乱;后世自勉以役其德,而自然者失矣。以为天下可自我而勉为之,而操之以为魁柄,然则天地、日月、风云,亦有主持而使然者乎?人无不可任,天无不可因,物无不可顺。至于顺物之自然,而后能使天下安于愚而各得。无故常者,大常也。无穷极者,无不极也。勉而役者,不过因已往之陈迹,踶跂蹩躠以为仁义,执之愈固而德愈小,劳己以劳天下,执一而不应乎时变。老子所欲“绝圣弃知”者,此也。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疑词。日月其争于所乎?谓争驰于黄道赤道。孰主张是?为主以张设之。孰纲维是?为纲以维系。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其施也,普遍盛大。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淫乐,快意,相劝不止也。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有上犹在上也。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解曰〕此一问,直令以度数阴阳窥测天道者,无可下语,尽古今言道、言治者,人百其喙,俱无可下语。所以然者,非有故也。谓其有故,岂天地日月风云之外,别有一物司其主宰,当是何物也?若以为天能使地处,使日月推行,使风云隆施而嘘吸,则天其有耳目可以审察,手足可以推移,心思可以使令。惟有故,则可求得其故以自勉,而效之以为德。今既详诘而终不能明言其故,则自然者本无故而然。既无故矣,将何所师以勉效法之乎?

  巫咸祒曰:“来!祒音超。吾语女!天有六极评曰:天、地、日、月、风、云,各尽其极。五常,评曰:地也,日月也,风云也,天皆因其常而用之。敔按:语意谓理之至极而甚常者天也,无所容其诘问也。并而言之则六,以天为主则五。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雒之事,九雒,或上世之君。方以智曰:“黄帝表新雒因雒,即九雒也。”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解曰〕荅不如所问者,荅即在问中也。“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推行是”,“孰淫乐以劝”,“孰披拂是”,皆无也。而天运不息,地处而不迁,日月推行而不辍,风云隆施嘘吸而不吝;极乎此而不忧彼之不逮,极乎彼而不碍此之方兴;皆自然极至而无不极。天之毂转,地之蕃育,日月风云之变易,无有常也,而终古类然,又至常也。极而常者,一自然而无不定。顺之以逮治者,亦惟因其极而极之,因其常而常之,无机无缄,无待于劝,无事于披拂,因其自然以并载天下,上皇之治,与天同道,孰有主张纲维之,可示人以迹而使勉乎?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非孝过于仁,乃孝不及仁。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而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评曰:无不并而后可谓至。至德兼八德而无所役,故终不可变。

  〔解曰〕虎狼之仁,亦不容已者也。不容已,则近于自然矣。然而非自然者,触于父子而亲,则其发也有机;非其父子而不仁,则其止也有缄。有机而不忘其所役,则仁速渝而之于不仁,故虎狼噬物以饲其子为万物贼。然则勉于爱敬而役之以为德,其为仁也,亦虎狼之仁而已。与天下相忘者,不私其亲,其亲亦不私焉。老者自安,少者自育,胥相各得,天下莫知其为谁之赐。仁孝之名不立,奚勉勉于敬爱以扰天下哉?至贵不可以品秩序,至富不可以积聚计,至德不可以仁知名,至仁不可以爱敬言。亲者自亲,长者自长,此无所益,彼无所损,通之天下而无所渝,乃以与天地日月风云之自然者合其德。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女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人道。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人事。建之以太清。天理。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或曰:“以上三十五字是注,误作大书。”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流动以发其光。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启人之所未知,如雷起蛰。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无穷者其所常也,不主一声,使人待之。女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天道。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即短即长,即柔即刚。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大无不充,小无不入。涂郤守神,郤、隙通。涂郤,泯其隙也。无蹊迳之可寻,守之以神。以物为量;因其物而称之。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方止而行,方行而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子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矣,一本作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听者自以为不可及,思虑无所容其生,尽形之中,皆如空虚,懈散而与相忘。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散寄于物,非人非天。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丛生如林,无有定形。布挥而不曳,散漫而无留余。幽昏而无声,众声亦若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人皆疑之,惟圣知之。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凡有情者,皆天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焱,呼狊切,字亦音焰。或音标,则当作飙。‘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女欲听之而无接焉,不可以心接之。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祟音岁,怪之也;从出,从示,俗本作崇,谬。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意不属也。卒之以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乃可载道而与合。

  〔解曰〕人也,天也,物也,皆自然之化也,得其自然之化而无不乐,故乐之出虚,以有形象无形,摇动天人万物之和者,可以征道焉。专于己而不通于人,则困于小而忤于物;通于人而未合于天,则成于事而亏于道;合乎天而不因乎物,则执其常而不达于变。不通于人,无所震耀,则情不警而乐不动;惧者所以动之也。不合于天,日勤于为,则志不宁而乐不安;怠者所以忘人而安也。不因乎物,则守其常以为明,而不协于芚愚之化,以胥物而乐;惑者所以随物而化也。始奏以人,中奏以天,终奏以物,则均一之化备焉;所谓德备而照临下土也。至于人天万物之皆备,何常声之有哉?灵者自灵,蠢者自蠢,生者自生,死者自死,荣者自荣,实者自实,充满天地而机不张;此乃谓之自然之命。自然者,万德之所并,而无一德之可役者也。莫愚于物而同其惑,不炫知以求乐,愈怠愈惑;去其勤劳,捐其明慧,乃载道而与之俱。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樵人也。取而焚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眯音米,物入目中,令人盲眩也。言不有怪梦,必至眩惑。一曰:眯或作魇,梦中怪也。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一寻一常之地,亦不能行。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王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王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棃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其里,以见里之人。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走。彼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同颦。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解曰〕自然者,无必然也。以其必然,强其不然,则违其自然者多矣。或水或陆,或柤棃或橘柚,或颦或笑,或古或今,或周或鲁,各因人、因天、因物,而皆其自然。取彼之所然,为此之所然,则舟其车、甘其酸、妍其媸、以冀同于有方,进不成乎治,而退且失其故。故自然者,无不可因也。因其自然,乃以应时物而不穷。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正,证也。繇中出者,不受于外,人无证据则不受。圣人不出;不出言以告之。繇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其人心先无之,不告之以隐微之旨。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庐有脊无柱;蘧谓蘧麦,以野草杂覆之。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以此为知见,则多受人之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不出之以资人。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外采而内真。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不以为鉴戒,而探索不已。是天之戮民也。恩、怨、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惟循大变无所湮者,湮,滞也。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正者自正也。立一心以为物不正而待我正之,则闭其天门,不能通达。

  〔解曰〕天地人物之化,其阴其阳,其度其数,其质其才,其情其欲,其功其效,好恶离合,吉凶生死,有定无定,变与不变,各有所极;而为其太常,皆自然也。因其自然,各得其正,则无不正矣。无不正者,无一待我而正也。我有所见之正,操之惟恐其失,舍之则芒然自丧,勉勉不休,以自役而役天下,则是自闭于蓬户之中,而四通八达之门不启,终日在天中,而不见天之所戮矣。知天地人物之无不极、无不常而无不正,逍遥苟简而无所贷,则能爱而不勉以役仁,端正而不勉以役义,人为我名,因而名之,而不勉以役名;我所出者,物皆乐受;物所感者,不易吾主;历大变而适如其常,所以应物者无非蘧庐也,与天下公善而己不私;此独见之真,无迹可传,而世或以为不然者也。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天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噆同咂。则通昔不寐矣。昔同夕。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依风之自然。总德而立矣:通于一。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郭象曰:“言揭仁义以趋道德之乡,犹揭鼓而求逃者,无繇得也。”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解曰〕民未尝不自知爱也,而乌用吾爱?有所爱者,必有所伤,无伤焉足矣。立仁义之名,为成心而师之,益吾之所本无,而强以与物;陆鱼相呴之泾,能几何哉?离江湖自然之乐而处于陆,乃见呴湿之恩。自然者丧,徒以累心;目为之眯,寐为之不安。惟自矜高以不屑苟简,及物已变,则必湮滞而不行。好辩以修名,自眯而自噆也。自然之美利,黑者自黑,白者自白,机缄固不在我也。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模仿之。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嗋音胁,呵欠也。口开而即合,不能嗋开而不合,惊羡之状。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声,通名也。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倨堂,夷俟也。应微,不介意以应也。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为谦抑之词。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句。黄帝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杀,所界切,减也。减杀事亲之礼,其减者又复减之。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儿三岁曰孩。而始谁,知辨谁何。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人各有心,用兵乃顺。杀盗非杀,不能无盗,至用刑杀而犹自以为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人皆自私其种类而弃天下,曰天下耳,非吾所恤也。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其倡端各有伦类,而迄今巧诈及于妇女。妇女安知有儒墨?而《氓》妇能《诗》,穆姜知《易》,真可慨已。方以智曰:“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者,世惟有好色而已。孝衰于妻子,亲爱畏敬之僻,几能解脱?”何言哉!叹其不足言也。余语女:三皇“王”通。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虿虿之尾、虿,力盖切,毒虫。鲜规之兽,无所柙制之虎兕。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解曰〕哀至则哭,不勉于哀也。因其隆而隆之,因其杀而杀之,无所勉也。哀乐因其自然,则虽极哀乐而性不屈,命不摧,寿夭各尽其天年。以此听天下之治,其仁天下也至矣。惟无成心而一因乎自然,则万变而不渝其真,日月以此保其自然之明,山川以此养其自然之精,四时以此顺其自然之序,无机无缄,合而为一大之体,散而成万有之章。圣人亦因天、因人、因物而已。自本无圣,而恶自以为圣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通。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奸、干通。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钩用犹取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音逆,水鸟。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一本此“化”上无“风”字。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时方行不可止。道不可壅。滞也。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孚而生也。鱼傅沫,鱼不交,但仰其沫。细要者化,螟蛉之属。有弟而兄啼。唐顺之曰:“乌鹊孺卵生,鱼傅沫泾生,细要者化生,有弟而兄啼胎生,佛所谓四生本此。”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解曰〕皇治皇之天下,帝治帝之天下,王治王之天下,皆蘧庐也。时已去而欲止之,怀蘧庐以为安居,变易人之性命,而道壅不行,恶足以及于化哉!顺其自然,则物固各有性命;虽五伯七雄之天下,可使反于其朴。盖我与物皆因自然之化而生,不自立为人之标准,风且为我效化,而无待于雌雄。已往之陈迹,其不足据为必然,久矣。

  《庄子解》卷十四终

  庄子解卷十五·外篇

  刻意

  此篇之说,亦《养生主》《大宗师》绪余之论,而但得其迹耳。庄子之学,虽云我耦俱丧,不以有涯之生殉无涯之知,而所存之神,照以天,寓诸庸,两行而小大各得其逍遥,怀之含之,以有形象无形,而持之以慎,德不形而才自全,渊涵而天地万物不出其宗;则所以密用其心者,固以心死为悲。而此篇之指归,则啬养精神为干越之剑,盖亦养生家之所谓“炼己铸剑”,“龙吞虎吸”鄙陋之教,魏伯阳、张平叔、葛长庚之流,以之乱生死之常,而释氏且诃之为守尸鬼;虽欲自别于导引,而其末流亦且流为炉火彼家之妖妄,固庄子所深鄙而不屑为者也。且其文词软美肤俗,首尾结构一若后世科场文字之局度,以视《内篇》穷神写生灵妙之文,若厉与西施之悬绝。《外篇》非庄子之书,于此益验矣。其言肤浅,合于俗目,凡沉没于时文者,皆能解之,故不为释。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道引之术。熊经如熊之攀树,鸟申如鸟之申颈。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道同导。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句。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惔,徒览切,与澹通。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罢同疲。虚无恬惔,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剑者,吴有干溪出剑。吴越之剑,干将湛卢之属。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天伦谓与天为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庄子解》卷十五终

  庄子解卷十六·外篇

  缮性

  此篇与《刻意》之旨略同。其言恬知交养,为有合于庄子之指,而语多杂乱,前后不相侔。且其要归不以轩冕为志,而叹有道之人不与而隐处,则庄子虽非无其情,而固不屑言此以自隘。盖不得志于时者之所假托也。文亦滑熟不足观。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和乃德也。道,理也。理乃道也。德无不容,仁也;和则无不容。道无不理,义也;因其自然之理。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信,实心也。容,体身也。礼乐偏行,不本于道德仁义忠信而谈礼乐曰偏行,文滥于情也。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彼自正也,而使之蒙己以为德。德则不冒,冒,蒙也,夫德固不以蒙人者也。冒则必失其性也。

  〔解曰〕《刻意》篇之五类士,皆俗学也。为之者有迹可传,传之者有迹可学,群然道谀以相尚,皆俗也,非真也。适然而无所好之谓恬,无所好,则知之而不为累,是以恬养知也。知愈大,则愈见天下之无可好而无不可适,是以知养恬也。故保其和以兼容顺逆,而各因其自然之理;仁义、忠信、礼乐、赅而存焉,而皆其寄迹;物至斯应,不以心识之德蒙覆天下,使出于一涂而碍其大通,徒滋好恶之扰;是恬知之交相养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戏,戏同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浇过。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初生之念曰心,因而别白可否是非曰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解曰〕以己之德而使天下顺之安之,兴其治化,是亦以德冒天下,而德衰矣。所谓德者,心之所然,非必天下之然也。心既生矣,识益发矣,不极乎文而不止。文者,人情之所本无,以灭质而溺心,则人皆尽忘其初,而从吾心之所好;是以知乱天下之恬,惑乱之所以日滋也。

  繇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有道之人。何繇兴乎世,起为君师。世亦何繇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辨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彼谓轩冕,此谓穷约。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繇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解曰〕与上文不相为类。其曰“时命大谬”,又曰“根深宁极而待”,则林逋魏野之所不屑言,而况庄子!

  《庄子解》卷十六终

  庄子解卷十七·外篇

  秋水

  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推言天地万物初无定质,无定情,扩其识量而会通之,则皆无可据,而不足以撄吾心之宁矣。盖物论之兴,始于小大之殊观;小者不知大,大者不知小;不知小,则亦大其所大而不知大。繇其有小大之见,而有贵贱之分;繇其有贵贱之分,因而有然否是非之异。繇其有小大之见,因而有终始之规;繇其有终始之规,因而有悦生恶死之情。繇其有小大之见,因而有精粗之别;繇其有精粗之别,因而有意言之繁。于是而有所必为,有所必不为,以其所长,怜其所短。量有涯则分有所执,时有碍则故有所滞,彼我不相知,而不能知其所不知。乃至穷达失其守,荣辱易其情,辩言烦兴而不循其本,于内无主,倒推于外,殉物以丧己;而不知达者之通一,无不可寓之庸也。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泾,浊也。泾水浊,故借用。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水面广阔,见之不真。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盳洋向若而叹曰:盳同望。“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虚同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笃犹专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尾闾,沃焦也,见《山海经》。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礨音畾,空音孔。礨空,石上小孔也。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卒,尽也。尽九州之人而合计之。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连,相禅也。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解曰〕此初破小之不知大也。不知大,则自大其小;自大其小,而识穷于大;故初示之以大,而使破小大以游于大焉。海之神谓之若者,若有若无之谓;不自有而后可以知大之无穷。不然,有其大,以傲河之小,又奚以愈于河伯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豪,毫通。北海若曰:“否。夫物:句。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分,去声。得失之数曰分。生死之变曰终始。故,有因也。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大知之知,去声。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故、古通。遥而不闷,不远而迷也。掇而不跂,近可掇拾者,不于目前跂望也。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说音悦。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所知者,不敌其所不知者亿万之一。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未生之时无穷,已死亦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繇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解曰〕既破小以知大矣,则将大其所大,而小其所小乎?不知小不可囿,而大亦未可恃也。从近远而计之则有量,从今昔之长短而计之则有时,而量之外非无境也,时之前后非有极也。是小与大皆囿于量之有涯,而困于时之有止,其不可执大以为大,犹之乎不可执小以为小也。执大以为大而小其小,乃不知所执之大而固亦小。见见闻闻,思虑之所不通,如彼其无穷,而所见之天地亦小矣。未生以前,既死以后,前无可闻,后无可知之绵邈,如彼其无止也,而所谓今古者亦旦夕矣。故析豪末而至于无形,更有小也,小亦一量也。地在天中,天包地外,浑然一球。而既有内则必有外,非可以量计也。故能破小以知大者,必破大之见而后小之见亡。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情,实也。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垺音孚,郭也。城外有郭,故借为粗字之用。殷,盛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不害人,仁也。不煦煦以为仁,则仁而非仁。动不为利,不贱门隶;不为利,义也。不自贵以崇义,则义而非义。货财弗争,不多辞让;财弗争,让也,不矫辞以为让,则让而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藉人力,廉也。不矜自食其力以为廉,则廉而非廉。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求异而自不同。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创辟异说,因人而处乎正。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非为刑赏沮劝,则和光同尘,而自非谄佞。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不以所闻者为道。至德不得,大人无已’,约分之至也。”约分,谓约之适如其分。评曰:极乎无形,规乎不可围,而适如其分。

  〔解曰〕夫小大无中止之量,则小极于无形,大极于不可围,虽言之所穷,而可以意揣知之。可以意揣而知,则言无形,而无形即其形矣;言不可围而即其围矣;是粗者粗,而精者未尝不粗也。以数测之,则有形无形分矣,可围不可围辨矣。若忘言忘意,而又何精粗之有乎?有精有粗,则将舍其粗而求其精,故世之所谓小人者,执近小以为尊荣,而不仁不义,不让不廉,贪污辟异,佞谄营营焉,皆知粗而不知精。其名为君子者,刻意缮行,以恩为仁,以自贵为义,以辞为让,以不食力为廉,异俗离众以排佞谄,则知精而不知精之亦粗也。若因乎分之所适然,合无形有形于一致,齐可围不可围于同观,适然而然,言不立而意无所测,泯精粗之见,而又何小大之足云!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倪犹分也。”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总一句,下文以差观、以功观、以趣观,皆以道观之也。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物情俗论,皆离乎道者。不自己,谓随人之所贵贱而贵贱之。以差观之:评曰:用物以为差等,己无差等。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邱山也,则差数睹矣。评曰:知其一致,乃可知其万殊。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评曰:有此者无彼。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评曰:自然相非,己无所非也。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繇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为常也。各有其时,不能强彼以同此。梁丽大木。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目夜可以撮蚤。蚤,跳虫。察豪末,昼出瞋目而不见邱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盖,胡各切,盍通。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非治乱,各因其时,不立一法以为师。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解曰〕大小无定量,精粗无定形,则贵贱亦不足以立矣。然而物之大者终不可谓之小,贵者终不能贱之,此必有所自始,疑乎必有端倪,而后天下奉之以为定分,群然守之而信从不疑,此物论之必然者也。虽然,亦奚有倪哉!天地万物林立而各约其分,不自为大,不自为小,不能自贵,不欲自贱;其所以有小大贵贱之云云者,存乎人之观之耳。惟以道观之,并育于天地之中,无贵贱也。而以道观者鲜矣。以物之情观之,则各自贵其贵,而异己者贱,故鱼鸟贱毛嫱丽姬,而人贵之,尧舜贱巧言令色,而桀纣贵之。惟己之意,而贵贱倪矣。人各有所贵,而贱其所不贵,则贵贱纷矣。又其下者,信耳以从人之好恶,故誉尧者不知尧,惟人之誉而贵之也;非桀者不知桀,惟人之毁而贱之也;人倪之,己因增长之,而贵贱之垒坚矣。若夫以道而观者,非但通于一以成纯,而两行不碍,各得其逍遥也。即以差等观之,小者非必小,以大视小而见其小;大者非必大,以小视大而见其大;则知小者更有小者,大者更有大者,小无所终,大无所竟,是虽差等相形而有小大,抑知其不可止量,而无必然之贵贱矣。即以其为功者观之,则当其为功,无物可无也;当其不为功,则无物必于有也;有此则可无彼,而必有彼而后有此,亦各约其分于所致功,而有无不足辨矣。抑繇人之所趣向而观之,则所向者其所然,所背者其所非;夏然葛而非裘,而裘未尝非也;冬然裘而非葛,而葛未尝非也;则天下无不然而无不非,而是非不足辨矣。夫既大小、有无、是非之无定,而从乎差类、功能、趣向以观,则又不妨大者自大,小者自小,贵者自贵,贱者自贱,各约其分而不必尽铲除之,以明一致,此大小贵贱之名所自立,存乎观之者耳。观之者因乎时,而不执成心以为师,则物论可齐,而小大各得其逍遥矣。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无大无小,无粗无精,无贵无贱,则无不可自处。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交相反形,乃衍其术。无拘而志,与道大蹇。拘则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相代谢以报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执一则违道。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繇繇与悠悠通。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孰私有所承受而覆翼之?承谓承先,翼谓翼后。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已成不可恃,终者又始也。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于形立位。年不可举,年亦时也,不可先举而豫图之。时不可止,不可已去而留之。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无为则无不可为,因物之理,物自化。

  〔解曰〕夫贵贱无恒,小大无定,则天下皆惝恍昬瞀之宇,且如盲者之失杖,无可措足;而人之于世,必有辞有受,有趣有舍,将无所适从矣;此必然不容已之疑也。然贵贱者相反而生者也,多少者代谢而互驰者也,则不可执一以为可,执一以为不可,明矣。兼怀之,无不可为也;无所承翼,无可为也。死生有期,而未生以前,既死以后,参万岁于一纯,则今之所非,前之所是;今之所是,后之所非;时移势易,而是非然否亦相反相谢而因乎化。化之已至。物自化焉,吾又恶得而不化也?故无容以可为不可为疑,坦然任运,寓诸庸而无不得矣。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耶?”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非试于害而能免也。薄犹“宁我薄人”之薄,迫近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天者我之所以为我,内之主也。我为主人之所以为,外之宾也。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得天之德曰得。蹢而屈伸,蹢,踯通。,躅同。蹢,举步也。屈伸,动形也。反要而语极。”

  〔解曰〕夫既无可为,无不可为,然则天下倒置之民,为曾史,为桀跖,俱无不可,而何取于道?此语穷而思反之疑也。然而道也者,因理达权之本也。无其本则理而非理,权而非权。道则天之含万有而不主一形者也。明乎道者,察之甚精,持之甚宁,出之甚谨,怀之于内而不泄;而后可以外因乎人,以顺时而施,不近名而为所可为,不近刑而为所不可为;无成心以函天德,然后蹢屈伸,皆位乎得。此反要至极之语,又岂冥行于可为不可为之途,以自薄于水火、寒暑、虎狼之害哉?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落、络通。一本作络。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故,智也。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解曰〕天者自然之化,人者因功、趣、差等而达权者也。既已为人,不得而不人;络马穿牛,不容已则不已之,无不可为也。而不以马之宜络,遂络其牛;牛之须穿,并穿其马;则虽人而不灭天。天怀于内,然后可以人寓于外。非知自然之理者,不可与权;所以小大无垠,贵贱无等,然非无定,而不可不约于其分。分者天也,道之所自显也。此段七问七答,以推剥于要极,其于庄子之旨,委曲详辨,至明切矣。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不动而至。目怜心。心不见而知。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趻同踸,丑甚切;踔,丑略切;行无常貌。予无如矣。予无如,犹言无如予者。俗本作“子”,谬。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似谓有形似。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与同,蹴也。《列子》“之以刑罚”。胜我,谓动手举足,皆可逆风。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惟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心目二语,不著疏解,而其义自见。

  〔解曰〕以己之有,意人之有;以己之无,欲人之无;是穿马鼻、络牛首之见也。以己之然,怜人之不然,则且见人之然而己不然,因以忮人而思伤之;此两害之道,以人灭天者也。万物各自位其得,有者不足忮,无者不足怜;小不羡大,大不鄙小。惟知天知人者,能反其真而不相害。故风其愈矣,以小不胜为大胜故也。目居逸而速于风,心居隐而灵于目。然处大胜之地,而恃其精以贱天下之粗,则心不如目之无所择,目不如风之无所见。推而极之,夔之一足踸踔者,亦甚自适也。何也?皆天也。智故行,名誉兴,而后以人灭天。知道而反真,以约于其分,则无怜之情,无求胜之心也。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繇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解曰〕知时势之适然,则无求胜之心。大小、贵贱、然否,乃至成乎祸福,皆动之必变,时之必移,无有恒也。则于桀纣之世,不冀尧舜之得,而一听之于化,徐以俟之,将自化焉,故弦歌而匡围解。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汒音芒。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埳、坎同。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持颐,闭其口也。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还,回顾也。虷音干,赤虫也。科斗,小蟆也。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埳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蚷音渠。商蚷,虫名。或曰:马蚿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跐,侧买切,蹈也。无南无北,奭然四解,奭然犹释然。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步于邯郸与?未得国能,擅一国之美。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呿音区,张口貌。

  〔解曰〕智不足以知天而知道,则困于小而是非之辩兴。若公孙龙者,亦河伯之初见,谓天下之美尽在己,见海若而自丧耳;况可语无大、无小、无贵、无贱、无然、无否之要极与!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竟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鹓,音渊。鹓,凤之别名。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练实,竹实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音罅。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

  〔解曰〕曳尾涂中,期以远害而已。视梁国如腐鼠,岂直梁国为腐鼠哉?五帝所连,三王所争,仁人所忧,任士所劳,亦犹是也。困于小者不知大,慕于贵者不知贱。量止于此,则知尽于此,以自大自贵而吓人。以故灭命,以得殉名者之愚,必至于此。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全不知。”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读。而问我;句。我知之濠上也。知吾知之者,知吾之非鱼而知鱼也。惠子非庄子,已知庄子是庄子非鱼,即可以知鱼矣。”

  〔解曰〕困于小大、贵贱、然非之辨者,彼我固不相知。不相知则欲以己之有,怜物之无,而人乃灭天。夫知彼者,岂必如彼而后知哉!人自立于濠上,鱼自乐于水中,以不相涉而始知之。人自乐于陆,鱼自乐于水,天也。天者,含万化而未有极者也。使自困于其量,则人入水而忧沉溺,且将怜鱼之沉溺,而奚以知其乐哉?人之所贱,鱼之所贵;人之所非,鱼之所然。惠可以知庄,庄可以知鱼,此天之不隐于人心者,万化通一之本也。约之于其分,而天人彻,大小、贵贱、然与非之辨悉忘矣。

  《庄子解》卷十七终

  庄子解卷十八·外篇

  至乐

  庄子曰:“奚暇至于悦生而恶死”,言无暇也,非以生不可悦,死不可恶为宗,尤非以悦死恶生为宗;哀乐不入其中,彼固有所存者在也。老子曰:“吾有大患,惟吾有身;及吾无身,吾何有患?”有者,有身之见;无者,忘己以忘物也。无患,则生亦何不乐之有乎?此篇之说,以死为大乐,盖异端褊劣之教多有然者,而庄子尚不屑此。此盖学于老庄,掠其肤说,生狂躁之心者所假托也,文亦庸沓无生气。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去声。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

  〔解曰〕老庄言无为无欲,初不与三家村积粟藏金、噇烘肉烧酒人说法。此种文字,读之令人欲哕。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耶?诚不善耶?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忠言利于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耶?果不乐耶?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然如将不得已,同硁。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惟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行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各效其能。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言不易得也。

  〔解曰〕无为仅以活身邪?其陋至此。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概音盖,横隔于心貌。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解曰〕历数诸不可乐者,而以寝于巨室为乐,则又何以云至乐活身耶?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邱,昆仑之虚,死而葬。黄帝之所休。心于是乎息。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解曰〕言死不可恶,听化之及己。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髑髅音独娄,枯骨也。然有形;,嚣、峤二音,支骨貌。撽以马捶,撽音窍,击也。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从与纵通。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解曰〕听化之及己,是也。惮劳而以死为南面王之乐,乃贫贱病苦、忿恨求死者之所乐闻。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也?”孔子曰:“善哉女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褚,衣包也。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汝独不闻耶?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惟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解曰〕此与《人间世》之旨略同。“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可以全身而免于过矣,而未能及于心齐,则亦乡原之学耳。此段与上下文不相属,故知《外篇》多杂纂之言。

  列子行食于道,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攓同搴,音牵,取也。取蓬枝而指之。“惟予与女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汝且养真以待化。予果欢乎!以生为乐。种有几:几,一本作机。得水则为;音继,水中尘牵如丝者。得水土之际,则为蛙之衣;音频,水舄也。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郁栖,粪壤也。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音干。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食醯,蠛蠓也。颐辂生乎食醯;黄,音况,一作。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蠸音欢。旧注:萤也。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羊奚,草名,根如芜青,箰,古笱字。不箰久竹,竹之久不生筍者。青宁,竹根虫也。青宁生程;旧注:越人呼豹曰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方以智曰:“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世间自有此事。如史言武陵蛮生于畜狗,元始胎于狼鹿之类,不可以耳目所限而断之。庄子名物,不必苦解呼豹为程及呼虫为程也。”

  〔解曰〕万物生大造之中,生其死,死其生,化其化者,皆非天地之有心,一其机之不容已者耳。机之动也,随所发而可,则万变而总不可知。既为机之必出而必入,则乘时而观化,又何忧乐之有哉?此篇之旨,惟此段差为有意。然于出生入死而言机,则亦老子动而愈出之旨,而为《阴符经》之畸见。若庄子,则以天钧之运,自然推移,兼怀而好机缄者,合成体而散成用,始为天人死生自均之分,不以机之发动为出入之倪也。

  《庄子解》卷十八终

  庄子解卷十九·外篇

  达生

  此篇于诸《外篇》中尤为深至,其于《内篇》《养生主》《大宗师》之说,独得其要归。盖人之生也,所勤勤于有事者,立德也,立教也,立功也,立名也。治至于尧,教至于孔,而庄子犹以为尘垢秕穅而无益于生。使然,则夷跖同归于销陨,将纵欲贼物之凶人,与饱食佚居、醉生梦死之鄙夫,亦各自遂其逍遥,而又何事于知天见独,达生之情,达命之情,持之以慎,守之于默,持不可持之灵台,为尔劳劳哉?惟此篇揭其纲宗于“能移而相天”,然后见道之不可不知,而守之不可不一,则《内篇》所云者,至此而后反要而语极也。世之为禅玄之教者,皆言生死矣。玄家专于言生,以妄觊久其生;而既死以后,则委之朽木败草、游燐野土而不恤。释氏专于言死,妄计其死之得果;而方生之日,疾趋死趣,早已枯槁不灵,而虚负其生。惟此言“能移”,而且言“能移以相天”,则庶乎合幽明于一理,通生死于一贯;而所谓道者,果生之情,命之理,不可失而勿守,故曰《内篇》之旨,于此反要而语极也。“子列子”以下,则言其用功之要,惟纯气凝精,重内轻外,不以心稽而开其天于灵台,虽杂引博喻,而语脉自相贯通;且其文词沉邃,足达微言;虽或不出于庄子之手,要得庄子之真者所述也。《外篇》非一人之笔,肤陋者,与深醇者相栉比而并列,善读者当自知取舍也。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无益于生。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虽知之而无可奈何。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评曰:凡养之具,皆外物也。有生必先无离形,神气离形则死。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理已亡,虽生如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不可强。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流俗皆见为不可不为,则必为之。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弃世,谓不资于物以养。评曰:生气不浊乱,则生而不已。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二句反诘之词。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成体而为人,成始则反天地之正。形精不亏,是谓能移;虽去此而自全于彼。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助天之化理,恒有清气在两间以成化。

  〔解曰〕此一篇之大指,而以下则其用功之要也。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内篇》曰“则谓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为生,而后贤于死。特天下之务之者,皆生之无以为,则不如无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为耶?命之情者,天命我而为人,则固体天以为命。惟生死为数之常然,无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劳吾神;至于本合于天,而有事于天,则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为独志,非无可奈何者也。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体,天未尝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气之实,精返于气之虚,与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听大造之合而更为始,此所谓幽明始终无二理也。惟于其生也,欲养其形而资外物以养之,劳形以求养形,形不可终养,而适以劳其形,则形既亏矣;遗弃其精于不恤,而疲役之以役于形而求养,则精之亏又久矣。若两者能无丧焉,则天地清醇之气,繇我而抟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虚,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则其以赞天之化,而垂于万古,施于六寓,殽于万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亟养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顺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从事于末,无有能与于天。故达情者,两不屑焉。论至于此,而后逍遥者,非苟求适也;养生者,非徒养其易谢之生也;为天下之大宗师而道无以加也。此其为说,较之先儒所云死则散而全无者,为得生化之理,而以劝勉斯人使依于道者为有实。读《庄子》者,略其曼衍,寻其归趣,以证合乎《大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与《论语》“知生”之旨,实有取焉。孔子许狂者以不忘其初,其在斯乎!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高危之地。而不栗,请问何以至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评曰:生气,和气。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一本无“与物”二字。夫奚足以至于先?所自主者曰先。是色而已。外见之色,乃变化之糟粕。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不为物所阂止。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逆、忤通。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繇此道也。不开人之天,人自以为性命者。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有德于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句。几乎以其真!必慎闭之。”

  〔解曰〕物之所自造者气也,与彼更生者也,散而成始者也,物者,气之凝滞者也。象貌声色,气之余也。人之先合于天,为命之情者,纯而已矣;无所凝滞,更生而不穷,不形于色而常清。惟人之不达乎此,淫于物而化于物,则物之委形,块结于中以相杂,忧患水火交相窒栗而纯气荡;则且化天之纯气,为顽鄙、窒塞、浮荡以死之气,而贼天甚矣。守其纯气,弃世以正平,得而不淫,失而不伤,藏身于天,而身无非天,形且与情同其纯妙,而为德于生者大矣。夫人之杂气一动,开人之“知巧果敢”,以闭天之纯,则其散而更生者,害延不已,于是攻战杀戮之气动于两间,而天受其累。故守之者不得不严,而弃物者不得不若遗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痀,拘、伛二音;偻,楼、吕二音;尪也。犹掇之也。以竿粘之。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学之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厥、橛同。一本作橛。段木即杙也。拘音劬,立木也。橛株拘,犹言断树椿。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念无回顾。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凝,苏本作疑。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解曰〕此言守纯气之功也。立人之命者,气本纯也,奚待于人之澄之使纯哉?然必守之严者,物入而荡之,则失守而杂于物也。夫物岂能间吾之纯气乎?形不静而淫于物,乃倚于物而止,目止于色,耳止于声,四支止于动作,心止于好恶,而不至于其受命之初;所先处之宅,要物非之能淫之也。目动而之于色,耳动而之于声,四支动而之于动作,心动而之于好恶,皆自造于所本无,而求栖止焉。惟形若橛株拘,臂若槁木之枝,则天地万物群炫其色,而弃之若亡,然后气不随形以淫而可守。虽然,犹未易也。物众,而我之受物者不一其牖,各效其守而不相浃洽,则静于目者动于耳,静于耳目者动于支体,静于耳目支体者动于心知,一方静而一又摇,此累丸之势也。惟以专持志,以志凝神,摄官骸于一静,而尽绌其机,以闭人之天,则任物之至,累之累之,不安而又累之,审之于微芒承受之地,使协一于正平而不倾,此密用之功,至专至静,而后形可得全,精可得复也。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耶?’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平日未尝见舟,一旦便能操之。’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注,赌注也。殙与惛同。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解曰〕此致知之功,审于重轻之分,而后志可定以凝神也。其要,忘物而已。舟犹车也,渊犹陵也,金犹瓦也,均之无可重者也。无重无轻,而但外皆轻,然后吾之重者存,斯以志不分而形尝静,形静则大用出,未见舟而便操之,无不可胜之物矣。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拔音拂,篲音遂,竹帚也。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鞭其后,群羊皆警,则全而不偏。’”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同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簿,无不走也;高门,大家也。悬簿,悬帷簿于门首,小户也。如齐人之餍酒肉,楼护之食侯鲭。一曰:避患之甚,遇高门悬帘,皆亟趋走,恐其坠而压伤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解曰〕虽壹其志以求累丸而不坠,见物之轻而自重;乃外物之相感,无涯而不可测,内情之动也,忽生而不自知;此单豹张毅之所以交伤也。如牧群羊于方逸:驱其左,右者不前也;驱其右,左者不前也;鞭其后,则旁出者顺听,易矣。夫人性之所近,情之所安,刚柔静躁各有所偏系,虽迫欲弃世以复精,必有一难忘之情牵曳不舍,一念不息,众妄终莫能止,此后者也;于此而鞭之,则他端皆就绪以冰释矣。释氏“牛过窗棂,尾不能过”之喻,盖出于此。知此则累丸皆安,而金注不殙矣。

  仲尼曰:“无入而藏,苦郁其心志。无出而阳,外矜于物。柴立其中央,柴、砦同。虽不藏不阳,而立意以治物,为砦栅以自固。三者若得,其名必极。”此其名为穷极生理以待亡。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牢策,豕圈也。说彘曰:“女奚恶死!吾将三月女,、豢同。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女肩尻乎雕俎之上,则女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腞音瑑,柱衍切,篆通。楯、通,雕刻车也。聚偻,曲薄所以卷物者,谓以苇席裹尸也。则为瑑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解曰〕欲凝神而神困,欲壹志而志棼,其敝有三:入而藏者单豹也;出而阳者张毅也;抑不然而孑立其志以与物相拒,若柴栅之不可拔,而劳形怵神以与物相靡,则内外交起,而三者为必穷之势,此累三累五之难也。乃以要言之,物之所以挠我之志,摇我之神,悴我之形,使与俱化而淫焉,或相持以争而终为物胜焉,无他,欲与利而已。甘食悦色之不制,而轩冕见荣,以之为重,己固轻也。有意以轻之,而彼终不轻,何也?以食色之可悦而力却之,终见其可悦也;以轩冕之可荣而力辞之,终见其可荣也。故彘不受祝宗之说,而不能脱雕俎之荐。善弃世者,知物之所自造,一出于天,各使归其位而神自定。无物也,无己也,何足去而又恶所取也!则三者之穷自免矣。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诶音嘻,诒音怡,病而失魂,自笑自言也。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从公游者。“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滀音触,结聚也。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句。沉有履;浊默曰沉。灶有髻;髻音结,灶神名,赤衣如美女。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烦壤,粪扫所积。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倍音陪。鲑音谐,此当音畦。门室精谓之徯龙。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泆音逸。西北尤为阴方,故神曰泆阳。水有罔象,即蝄蜽。邱有崒;一本作峷。山有夔;独脚鬼。野有彷徨;彷徨一曰庆忌。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先闻之而后言之,此以鸟养鸟之道。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解曰〕神不凝者,物动之。见可欣而悦之,犹易制者;见可厌而弗恶,难矣;见所未尝见者,弗怪而弗惧,愈难矣。乃心一动而神不守,且病其形。夫物之所自造,无一而非天。天则非人见闻之可限矣。而以其习见习闻,为欣为厌为怪,皆心知之妄耳。心知本无妄,而可有妄;则天下虽无妄,而岂无妄乎?使人终身未见豕,则不知豕之可以悦口,而且怪之矣。知天下之无所不可有,则委蛇之怪犹豕耳。故神凝者,不见天下之有可怪,因不谓天下之无可怪。霸者自霸,怪者自怪。志壹于霸,则怪亦霸之征也。无所容其忿慉之气,而纯气周流浃洽于吾身,出入中央,举无所滞,怪不能伤,而形全矣。皇子已桓公诶诒之病,亦鞭后之术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已可斗否。曰:“未也,方虚而恃气。音乔,恣也,骄通。”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向景而即有应敌之状。一本:“向”作“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形不变。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解曰〕既以鞭其后之道,弃世而宅于正平,凡夫可悦可恶可怪可惧者,无所挠其神矣,而于以凝神,犹未易也。盖神者,气之神也。而气有动之性,犹水有波之性。水即无风,而波之性自在。中虚则外见者盛,故气虚者其息必喘。无以定其能波之性,则止水溢而波亦为之兴,未可急求其静也。急求之,则又以心使气,气盛而神易变。守气者,徐之徐之,以俟其内充,而自不外溢。内充则神安其宅,外不溢则气定而终不变;举天下可悦可恶可怪可惧者,自望而反走,纯气不待守而自守矣。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县同悬。流沫四十里,激成沫。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汨偕出,齐、脐通,水之旋涡如脐也。汨,水滚出处也。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安于水,亦犹安于陵。孟子曰:“天下之言性,则故而已矣。”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解曰〕养之从容,而守之静正,则将不知其所以然而与物相顺,不知所以然而顺乎物者,此万物之所终始而为命之情也。守之而乃顺乎物之所自造,则两间虚之气敛于其所移以成始,而兵刑之害气永息于天下,吕梁亦安流矣。盖尝验之:天下治之已久,则人耽于物之可悦,而怪其所不常见,于是忿慉之气浮动于人心,当其时,攻战杀戮之祸,尚未动也;已而怀忿慉者,形谢而气返于虚,以为更生之始,则忿慉之气与化成形,以胚胎于有生之初,而两间乃繁有嚣凌争利、狂奔乐祸之气质,以成乎乖忤之习,无端而求,无端而忮,得而骄,失而竞,而后攻战杀戮之祸,欻然以兴而莫之能止;迨乎消亡陨灭,而希微之祸本犹延及于数百年之后,以相续而复起。然则有能达命之情,不亏其形精以相天而守气之纯者,其以养和平而贵天下之生,清纯之福,吉祥所止,垂及万岁而不知所以然而然,无功之功,神人之相天而成化,亦盛矣哉!浮屠自私以利其果报,固为非道;而先儒谓死则散而之无,人无能与于性命之终始,则孳孳于善,亦浮沤之起灭耳,又何道之足贵,而情欲之不可恣乎?

  梓庆削木为,音据,乐器。或曰:钟鼓之柎也。见者惊犹鬼神。郭象曰:“不似人所作也。”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郭象曰:“无公朝,则企慕之心绝矣。”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取木。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木之天成,适如其形躯。见然后加手焉。确然见于胸中,然后加手以成之。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郭象曰:“因物之妙,故疑是鬼神所作。”敔按:此则鬼神之妙,亦因物付物而已。

  〔解曰〕此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之妙,善用之则一技而疑于神,合于天矣。反要以语极,惟“用志不分”而已。“若冰雪,若处子”者,此也。“圣人怀之”者,此也。颜子之“坐忘而心齐”,此也。壶子之“未始出吾宗”,此也。志者,神之栖于气以效动者也。以志守气,气斯正焉。不然,则气动神随,而神疲于所骛。故神无可持,气抑不可迫操。齐以静心,志乃为主,而神气莫不听命矣。夫人莫不有志,而分以骛者,其端百出而要不越乎庆赏非誉,一丝微罣,万变撄心。弃世者,不待弃也;冰雪其心,壹于全形复精,则自忘乎世,不待弃而自忘;无有亏其形精者,天自效灵,而不知其然而然之妙自合。

  东郭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文,美也。使之钩百而反。百、陌通。《左传》:“曲踊三百。”钩陌者,钩旋于陌上也。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默也。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解曰〕此言持志者用功之候也。灵台者,可持而不可持者也。操之已蹙,揣之已锐,则心有涯,而外物之陧杌相触者无涯,此马力竭而必败之势也。专于一者,勿忘而已。忘其所忘,而不忘其所不忘,绵绵若存,而神气自与志相守,疾徐之候,自知之而自御之,力有余而精不竭,此则善于用志者也。

  工倕旋而盖规矩,回旋顾视而中,方圆过于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桎犹牿也。不为物所牿。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事会至而自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解曰〕此言持志凝神,以守纯气,精而又精之妙合乎自然也。天之造物,何尝以心稽哉?而规之穷于圆者圆之,矩之穷于方者方之,飞潜动植,官骸枝叶,灵妙而各适其体用,无他,神凝于虚,一而不桎,则无不尽其巧矣。故不待移而无不可移也,更生而仍如其生也。灵台者,天之在人中者也。无所桎而与天同其化,熟而又熟,则精而又精,化物者无所不适,于以相天,实有其无功之功矣。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于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宾同摈。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耶?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耶?先生之所言非耶?非固不足以惑是。孙子所言非耶?先生所言是耶?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奉《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款,孔也。启,开也。款启,小见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以钟鼓也,同。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解曰〕引此以结正一篇之说,谓其所言者甚易知,甚易行,而为人性命之情所甚适,犹太牢之悦口,《九韶》之悦耳。而天下皆止于物以养形,役役于衽席、饮食、轩冕之中,惟庆赏、非誉、乡里、州部之是殉,则闻此篇之说,必悲眩而不敢从。知者其谁,而言之者得无失养鸟之道乎!“忘言忘义”“寓于无竟”,自怀之而不为世所惊,亦可以已矣。此亦随说随扫之义。

  《庄子解》卷十九终

  庄子解卷二十·外篇

  山木

  引《人间世》之旨,而杂引以明之。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评曰:物本自物,我有以物之,不名物物,我无以物之,不名物物。则胡可得而累耶?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传,变也。合则离,成则毁;见人相合则间之,成则忌而毁之。廉则挫,专则议;卑污者败其节,求全以讪之。有为则亏,不使为之。贤则谋,合谋以胜之。不肖则欺,欺其不知。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惟道德之乡乎!”

  〔解曰〕为善而近名,才也;为恶而近刑,不才也。既以皆不保其天年矣,然近名者荣于汤武之世,近刑者显于桀纣之廷,则亦因乎时命而可委之于天。乃不知此所谓天者,化迹之偶然而非天也。天者,物物者也。物物者,无适而不和,无适而非中,所谓缘督之经也。处于才不才之间,亦似督矣,而非也。才则非不才矣,不才则非才矣。见为善而又戒心于近名,见为恶而始戒心于近刑,两俱不为,而两俱为之。设机自遁,里克之中立祈免,自以为免,其能免乎?以道德为乘者,才与不才,善与恶,名与刑,皆物也,非我所以物物也。因其自然,不见有名之可邀,不见有名之可避,不见有刑之姑试而无伤,不见有刑之不可婴而思免,誉訾得失,安危生死,物自推移,而不以滑吾心,吾行吾正焉耳。此则不受人益而与天合也。今夫天,日耀之不加明,云翳之不加暗,泽下而不陷,山高而不逼。喜怒恩怨,生杀治乱,物自物而不累其真,岂复知有才,知有不才,知有才不才之间乎?虚室生白,自为吉祥之止止矣。

  市南宜僚见鲁侯,《左传》:“市南有熊宜僚”,楚人。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句。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句。不忘道业。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胥疏,与人相远也。然且不免于网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辟音僻,杀也。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耶?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大方,广大之境也。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自恃则慢。无留居。滞而不化。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去小入大。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评曰:人知其实,不知其虚。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拊循其人民,有人者也。见有于人者忧。身任天下之重,见有于人者也。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耶,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解曰〕自恃其贤,则形倨;守其道业以为贤,则留居。以此求免于患而保其国,则有欲不厌,而以无人无财为患。三者皆立于崖岸,以使人争至者也。德之不建,徒标礼义以徇俗,合则离之者至,成则毁之者生,挫之议之,亏之谋之,欺之者交起矣。乘虚以游于浩洋无际之宇,望之者自不测其所至。惟无心于安危利害之机,则虽有兵刑,亦因物物之,而非有留滞倨之心;人且视之为虚舟飘瓦,伤而不怨,患奚从生焉?足知缘督者,非以智巧规避于才不才之间,吾自建吾德也。有天下亦然而已,有国亦然而已,穷居困厄亦然而已;惟物物而不物于物也。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三月而成县,民乐于输也。上下之县,谓设架编钟也。县音悬。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不设一法。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若忘而不自信。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旧注:其法当似今之募缘。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强梁,多力而悍者;曲傅,诡诈相师者;皆工于逋赋之人,而至此自穷。从、随、因三字义同。胡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无所伤害。而况有大涂者乎?”

  〔解曰〕婴物之怨忌者,莫赋敛若矣;而苟以浮游之道,顺物之自然,则物乐听之。然则人间世之甚险甚倾,而固无险倾也。惟设一意于心,则设一机于外,设一法以加诸人;教之以雕琢,物必以雕琢相报,于是乎一人之雕琢,不能胜天下之强梁曲傅,而人己交挫。若无所设者,人欲挫之而无从,虽有敛取于人,亦虚舟之触也。上因乎不得不取,下因乎不得不与,趋事效材而不知其所以然。古之启大涂以任物之往来者,亦此而已矣。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翂音分,散飞貌,翐音秩,飞舒迟貌。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余也。是故其行列不斥,散飞若无斥堠。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以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隳,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任道以流行,无所捡择。郭象曰:“昧然而行之耳。”居得行而不名处;随所居而行,不择地以自处。管见曰:“德讹得,明讹名。”敔按:此则当于居字绝句。流行、居处,四字相对,语意爽捷。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不闻至道,所喜好者,非所可好。”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粟,杼音序,芋通。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解曰〕忌伐而是不直,畏竭而不甘,亦不才而已。“纯纯常常”者,托迹于不才,而以全其才。才全而德不形,岂为不鸣之雁乎?任道流行,而不设一处以自名,无才也,无不才也,无才与不才之间也。化及鸟兽,而才之全也又奚以尚!无已,先去其才之见,以保其和;和之量已充,为万物之祖以物物,则大涂开,而才不才抑无足言已。

  孔子问子桑虖曰:虖应与扈、户通。“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欤?”子桑虖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林回,即假人之亡者也。旧注:林回,殷逃民。假字未详,或曰国名。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布,泉布也,谓所值之财币。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虖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真泠字讹。旧说:其命二字之误。杨慎曰:“真泠即叮咛”。‘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为文饰,而有待于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于己无待,而况于物?”

  〔解曰〕以一人之天合一人,且宁置千金之璧而不忍弃,况以万物之祖,率其自然,缘其固然,而物有能离之者乎?以其才治天下之不才,以其不才需天下之才,以才不才之间窥测天下而避就之,皆待形而彰,待物而应者也。圣人怀之而物莫能出其环中,虽不相爱,必不疏散以相离矣。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大布,粗布也。正緳系履而过魏王。緳音絜,结带也。结带束衣,以索穿履。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耶?”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敝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王,去声。长,上声。王长犹言为王为伯。虽羿逄蒙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耶?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解曰〕遇昏主乱相之世,奚止惫哉!比干且以之剖心,求逞其能,物必害之也。非贤而不自贤者,谁能免此!贤不自贤,全身而已,惫固不可辞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焱,音注见前。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犁谓牛之耕,犁路了然。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以不受天损,彪然自大。爱己而造哀也,人不我益,因而哀之。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因天而非己有心。”回曰:“敢问何谓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自然发泄之所必有。言与之偕逝之谓也,偕逝犹言任运而往。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一委之命。“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一试用而即通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天下之以名位加我,乃彼好贤,非以利己。吾命有在外者也。命岂在外乎?穷通之命则在外也。有云者,听其或有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人之所利,吾以为利,是窃取也。故曰:‘鸟莫知于鸸。’燕子也。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见不宜处者,即不暂停。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实,口实也。所攫之飞虫,落而不顾。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巢人梁幕。社稷存焉尔。”所居守在是。“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死则化为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生死不可预计。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耶?”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所为,天之所命,以天道视之,一而已矣。人之不能有天,性也。人所不能有之天,乃天之命,即人之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如其本体以往。

  〔解曰〕“偕逝”者,举穷达生死而安之于天,安之于命,几可以忘忧矣;而知天之倪而不知其正,则亦“广已造大”而不能“袭诸人间”,其去“造哀”者,无几也。其惟“体逝”乎!化日逝而道日新,各得其正,此乃天之所以化也。非但人事之变迁,人生之修短,在其抟运之中;即大化之已迹,亦其用而非其体也。得丧穷通,吉凶生死,人间必有之事也;吾不能不袭其间,而恶能损我之真?正而待之,时有已往,有未来,有现在,随顺而正者恒正,则逝而不丧其体,即逝以为体,而与化为体矣。凶危死亡皆天体也。有以体之,则一息未亡,吾体不乱。歌声犁然当于人之心者,与天相禅,无终无始,生有涯而道不息,正平而更生者未尝不可乐也。故重言死,非也;轻言死,亦非也。纯纯常常,无始无卒,逝而不与之偕,人间无不可袭,天与人其能损益之乎?此段尤为近理,盖得浑天之用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运寸,周围一寸也。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盛大不远飞。目大不睹?”近人而不知。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抟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杀机动则互相感召。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呵禁挟弹以入其囿。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忘身之真。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解曰〕异鹊螳螂见利而忘害,庸人之不免于人间世者类然。庄周知害机之不可因,相召而兴,捐弹反走,则远乎利以远害矣;乃本无窥林取栗之情,自信以往,忘其为栗林之樊,而冥然忘身之入,虞人固不相知而相谇,勿足怪者。然则率者情也,而不缘形以物物,则率情恃正而失正矣。故惟正而待者,若观于清渊,一碧泓然,隐微俱鉴,而无恃贤自任之心,然后可以无入而不得其正。虚室生白,物无所致其疑,则袭诸人间,皆其社稷,而物莫能谇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自美故人不以为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自安于恶,人必怜之。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解曰〕恶者自见为恶,而人犹爱之;若夫忘美忘恶,则己且不知,而人又何从施其爱憎?以正而待者,虚无所倚。虚者,天下之至正也。见美恶焉,则倚矣。无倚则物物以为物祖,美恶皆受成焉,人其能以美恶相加乎?哀骀它之所以无人而不亲也。

  《庄子解》卷二十终

  庄子解卷二十一·外篇

  田子方

  此篇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忘言者,非可以有言而忘之也。道大而言小,道长而言短,道圆而言方,道流行而言止于所言,一言不可以摄万言,万言不可以定一言,古言不可以为今言,此言不可以为彼言。所言者皆道之已成者也,已成则逝矣。道已逝而言犹守之,故以自善则不适,以治人则不服,以教人则不化。其通古今,合大小,一彼此者,固不可以言言者也。事发于机,机一发而不能再;人鼓于气,气已泄而不能张;待之须臾,而仍反于故。则聊循斯须之情,一用不再,忘言以听其消,无不消者。而以言留之,以言激之,于是得丧祸福交起以撄人心而莫之能胜,皆执故吾以死其心之灵者也。道日徂而吾已故,吾且不存,而况于言乎!此交通之知,莫见之形,所以不忘而长存,为道之宗也。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耶?”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无择,子方名。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耶?”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耶?”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以虚为所缘,而保合其真。清而容物,清也,虚也,人而天也。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傥然,放失之貌。召前立臣而语之,立乎前之左右。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真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考索》曰:“子夏之后为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庄周之后为荀卿,荀卿之后为李斯。”

  〔解曰〕溪工之不足为子方师者,惟其称道之数当也。当则所不当者多矣。至当者,非可以称道者也。治病者以当于此者治彼,则祗以杀人。故言无不有当而无当,其可以称道穷之乎!夫人之无道,心之勃也,气之蹙也。惟“达人之心”者,知其动而不可测也,而动以穷,则必反于静。“达人之气”者,知其迫而不可抑也,而迫之极,则必向于衰。心静气衰,而意已消矣。不以为然,不长之以悖;不以为不然,不激之以狂;则其穷而必反者可必矣。夫一动一静、一盛一衰之相乘而赴其节,天之自然也。虚清者通体皆天,以天御人,人自不能出其圜中。圣知之言,仁义之行,自彼视之,犹勺水之于洪流也。夫有魏奚足为累哉!有国而恃其圣知仁义以为政教,求其当,而物乃不能容,真乃不能葆也。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振、拯通,谦言救己之失。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解曰〕谏人似其子,道人似其父,非果有父子之爱也;成心立乎中,执之若规矩之画一,骋之若龙虎之不可御,心死而气溢,则出言如哇耳。目击而道存者,方目之击,道即存乎所击。前乎目之已击,已逝矣;后乎目之更击,则今之所击者又逝矣。气无不迁,机无不变,念念相续而常新,则随目所击而道即存,不舍斯须而通乎万年;何所执以为当,而谆谆以谏道人乎!不待忘言而言自忘矣。

  颜回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瞠,敕庚切,音撑,直视貌;前望不及,故然。”夫子曰:“回,何谓耶?”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无成法可施,人自顺之。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音乌,叹声。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于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取法。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日出则一切皆见有,日入则一无所见。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念念相续。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薰然,芳草丛生貌。知命不能规乎其前,命不可以预知。丘以是日徂。过去不留。吾终身与女,“与”字,与《论语》“吾无行而不与”之“与”同。交一臂而失之,接于左右,忽不见。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著,见也。吾之著者,有所以著者在焉,而汝仅于著求之。彼已尽矣,“彼”字,指吾所以善者而言。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言也,行也,因物而动者,己无不可见;又于此外求其不言而信,不比而周者,妄矣。唐、塘通。肆,市也。驿马、市马,皆聚马而非产马之处。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解曰〕后之步,非前之步;今之趋,非后之趋。己之步趋且过去而不仍乎故迹,况夫子之步趋乎!守其故处而不能移,以为允当,则其心死矣。夫道无不待而先成者,故生死皆非己也。而欲规乎其前,则且刻一日以自为死期乎?况能刻一日以为吾之生耶?故言也,行也,言道也,见为当者若可规乎前而为之,而时已逝矣,事已变矣,化已徂矣,无可规矣。天下本奔逸绝尘之天下,而可以步趋死其心乎?夫惟忘言者可言,卮言日出,而不以谏人如子,道人如父;知其交臂已失,而无可谏无可道者也。虚其心,日生以待化之至而不昧,如日在天,不挽已坠之景以为诘旦之明,而物自待之以比方,斯则其不忘者也。不忘者存,而心恒不死矣。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慹然,不动貌。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耶?”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辟音壁,塞也。尝为女议乎其将。谓将生未生之际。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不以易薮易水为苦。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隶,贱役,人以得免为幸。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偃至言以修心;偃,游也。古之君子,孰能说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汋,食角切。井一有水一无水曰汋。此言井水之自无自有,莫非自然。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解曰〕物之初,固遗物也。言之先遗言也,行之先遗行也,有所萌者无可规者也,有所归者非故吾也。而其为独体也,万物合一而莫非独,故变而不失其大常,得丧祸福,待其至而后循斯须以应之,才乃无穷而德不假修。以是待物,物将自依于其所化,此之谓葆真以容物,而忘言以存其不忘。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无为庄子之学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解曰〕冠屦佩服,皆步趋之迹也。凡言凡行而见为当者,皆冠、屦、佩、服也,转变而穷矣。不死其心以不忘其大常,有待以生心而无故吾,夫乃可以不穷。惟夫子之奔逸绝尘,为能独立于儒门。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解曰〕当其饭牛,则斯须之用在饭牛也;灵台虚而无所分,于爵禄何有哉!生死亦待化之自至,而不规乎其前,如日之待昼以东出。于己无滞,于物无逆,不以有当之言撄人之心,而人意自消。舜之耕稼陶渔而天下就之也,以此。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儃,坦、但二音,舒闲貌。受揖不立,不伫立待命。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臝。盘礴,箕踞也。臝与裸同。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解曰〕挟其成心以求当,未当也,而貌似神离多矣。夫画以肖神者为真,迎心之新机而不用其故,于物无不肖也。此有道者所以异于循规矩,仿龙虎,喋喋多言以求当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评曰:寓于无竟,非持其竿钓鱼,盖别有所取于钓者也,因之莫钓而常钓。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同。乘驳马而偏朱蹄,一蹄偏赤。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常法不改。偏令无出。不特出一令。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士喜植群,如后世结社要盟之类。长官者不成德,不自居成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斔、庾同。四竟外之商旅,不自持斗斛来,一用文王之斗斛。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同以国事为务。斔斛不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耶?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且以动一时之人情。

  〔解曰〕夫物岂有可循以治之者哉!循吾之所谓当者,是故吾耳,非大常以应变者也。循物之当者,是求之于唐肆也,交臂而已失之者也。故善循者,亦循其斯须而已。斯须者,物方生之机,而吾以方生之念动之,足以成其事而已足矣。故使文王取臧丈人,晋臣民而谆谆告之,谏之若子而必拒,道之若父而必玩。托于梦,征于鬼,人固前无此心而后无可忖,翕然从之,而拒玩之情消于无情,故曰尽也。且夫臧丈人之治,亦循斯须而已。人可群则群之,不树君子以拒小人;德可成则成之,不私仁义以立功名;因物情之平而适用,不规规于黄钟之度量以为庾斛。其为道也,可行而不可言,可暂而不可执,乃以该群言而久道以成化。文王欲以为师,则犹丈人之故吾也;故丈人遁去。斯须者,无可师者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沓,徒合切,音达,叠也。箭适去,复叠发也。方矢复寓;郭象曰:“前矢去未至的,已复寄杯水于肘上。”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女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女怵然有眴目之志,眴与瞬、同,黄绢切,目摇也。尔于中也殆矣夫!”

  〔解曰〕执理为言以蕲乎当者,是而不非,得而不丧,福而无祸而已矣;皆自以为发的之中也。乃是非得失祸福之极致,无逾于生死;纳之于生死之交,则虽自谓用志不分,若御寇之射,而伏地汗流矣。且夫射者,出死入生之技也,非徒立一至当之的于生死不交之地,以尝试其巧而已也。列御寇之射可以中鹄,而两敌相临之危,甚于高山深渊之险,生死一荧其衷;于以中也,未有不怵然而失据者。至人之神气不变,则四支百体之为尘垢,死生之为昼夜,有其大常;无不可登之高,无不可临之深,即以之决死生于一矢,而不见有己。忘吾而不忘其所存,奚待正其躬若象人哉!蔑不中矣。射在于不射,言在于不言,心无死趣,循斯须以应物。当其射也,知射而已,而后用志果不分,而物莫能遁其圜中也。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鼻间栩栩,气无不平也。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耶?亡乎我。在我耶?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说,音税。巧不可惑。美人不得滥,色不可迷。盗人不得劫,威不可屈。伏戏黄帝不得友。天子圣人,不可齐等。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解曰〕凡与人者,皆见己之有,而以所有者与之。乃所有者尽于所与,此谏人如子、道人如父者之所以陋也。得丧交互于彼我,而死生相反于无端;因贵而贵用之,因贱而贱用之;踌躇四顾,审其斯须而循之;己常泰然其有余,虽与而不损其日新之妙。斯须者,日夜无隙,则亦恶有穷哉!而固无有一至当者挟之以与人也。则从我者不与之滥,逆我者不受其劫,宜其息之栩栩也。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繇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解曰〕此言齐死生、存亡之极致也。死生存亡齐,而又何言之不忘!文侯曰,“魏真为累”,魏岂能累文侯哉!存一魏于心,而魏乃累;存一楚于心,而楚且不足以存。忘存忘亡,而后可以存存。循斯须以待物之变,而勿挟其当,日新而不忘者存,天下之险阻以消;盗人不得劫,而凡奚其亡!凡君不见有亡也。

  《庄子解》卷二十一终

  庄子解卷二十二·外篇

  知北游

  此篇衍自然之旨。其云观天者,即《天运》篇六极五常而非有故之谓也。言道者,必有本根以为持守;而观浑天之体,浑沦一气,即天即物,即物即道,则物自为根而非有根,物自为道而非有道。非有根者,道之所自运;非有道者,根之所自立。无根则无可为,无道则无可知。故仁义礼徒为骈枝以侈于性,而道之自然者固不为之损益。故知其无可知,而知乃至;于以入天地万物而不穷,则物无非道,物无非根,因天因物,而已不为。圣人之所断所保者,此耳。断之、保之,见本篇。其说亦自《大宗师》来,与《内篇》相为发明,此则其显言之也。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邱,弅,音焚。隐弅,隐暗而弅起也。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何道之道,犹言行也。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阕,隙也。狐阕,狐窟也。曰白水,曰狐窟,则有所睹矣。而睹狂屈焉。狂,猖狂意。伸者为神,屈者为鬼。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中央色;帝,中之主也。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女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惟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解曰〕无物非道,则抑无物为道。芒然四顾,无一而非道,则不可指何者而为道。道无可知,知不可以测道,故无为谓真是也。狂屈曰“予知之”,则虽交臂且失,而似有一恍惚之光与道相合;非不是也,而道抑不尽于此,故但似之而已。此释氏所谓相分灭而见分未灭也。若无思虑,无处服,无从道者,为可以体道,则无思、虑、处、服、从、道者,固道矣,有思、有虑、有处、有服、有从、有道者,又岂道外之有此耶?皆求其可知、可安、可得,而执小以为大,执短以为长,执无以为有者,故终不近也。生死相贸,新故相迭,浑然一气,无根可归;则因时,因化,因物,不言而照之以天,又奚答哉!则又奚问哉!问则已失之矣。不知故问,问故不知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今,一本作合。与彼百化。物已生死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扁音匾,门户封署也。扁然,各位其所之意。神明之至精者,与百化之死生方圆,皆无根之可知也。而扁然杂著,皆备而常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有内则必有外。秋毫为小,待之成体。更有至微者。秋毫相积以成体,非小也。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无故迹之可据。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无根以为根。可以观于天矣。

  〔解曰〕天地之不言,四时之不议,万物之不说,非不言,不议,不说也,不能言,不能议,不能说也。不能言,不能议,不能说者,无可言,无可议,无可说也。今一动物于此,使自说其目何以视,耳何以听;一植物于此,使说其华何以荣,实何以成;其可说乎?有形者且尔,况天地四时乎!然而自古固存之大常,人固见为美,见为法,见为理,而得序;则存者存于其无待存也,神者神于其无有形也。意者其有本根乎,而固无根也。孰运行是?孰主张是?孰纲维是?沉浮以游,日新而不用其故,何根之有哉!名之曰本根,而实无本无根,不得已而谓为本根耳。故不言之教,庶几乎近之。不言之教,无教也。圣人不知,而万物恶从知之!故惟知无本无根,而沉浮不故者,乃可许之观天。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女形,一女视,天和将至;摄女知,一女度,神将来舍;德将为女美,道将为女居;评曰:女勿以之为美为居,道德自来。女瞳焉如新生之犊,瞳读如创,丑绛切,未有知貌。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媒读如昧,义通。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解曰〕既知无求其故矣,则啮缺之言,亦故而不足存矣。正形一视,摄知一度,皆以无思无虑为知者也;是犹可与谋者也。忘言忘义,天和在己,而何待其至哉!啮缺所以寐而不欲终听之。

  舜问乎丞曰:“辅弼凝丞”之丞。“道可得而有乎?”曰:“女身非女有也,女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女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气和则生。性命非女有,是天地之委顺也;顺理为性。孙子非女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形之相禅。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强阳,主动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解曰〕以为有道,而可知可为者,惟见有身也。见有身而欲翘然于万物之上,则煦煦以为仁,岳岳以为义,宾宾以为礼,而柴立乎天地之间。夫惟知身非己有,则化身为天,而行乎其不得不行;恩万物而非仁,裁万物而非义,序万物而非礼,天之强阳所动胥与动,而不持以为故;斯以观天而合其和也。夫行之所往,处之所持,食之知味,皆强阳之气所沉浮,而我何与知!况进此而可有为道之本根者乎!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间,敢问至道。”老聃曰:“女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旁,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枝强,邀犹遇也。思虑恂达,恂,相伦切,顺也。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断,徒乱切,绝弃之也。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魏、巍同。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评曰:君子之道,仁义礼皆外益之,非其固然。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评曰:此乃内也。

  〔解曰〕精神生于道。道,无也;精神,有也。然则精神之所自生,无所以然之根,而一因乎自然之动。自然者即谓之道,非果有道也。道生神,神生精,精乃生形,形乃相禅而生物。则生物之原,四累之下也。超四累而寻其上,无迹也。四达皇皇,万化自营于不容已。天欲不高,地欲不厚,日月欲不行,万物欲不昌,而皆不可得。渊藏广运,而终始循环以不穷。为君子者,乃欲于四累之下求本求根,而测其所以然,则困于道之中,必跃于道之外矣。自然者之无所以然,久矣。自然者,有自而然之谓。而所自者,在精神未生之上,不可名言,而姑字之曰道。乃形物既成之后,此道亦未尝暂舍,而非根本枝叶各为一体。为君子者,乃求所以然而自外于大方,岂有当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阴阳之屈伸为鬼神。直且为人,故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喑音荫,醷音爱,聚气貌。郭象曰:“直聚气也。”按字书:醷,球聚气也,又音倚,梅浆也。球聚气是虚空之气偶聚,梅浆是酸鬱之气所聚,俱可释。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句。果蓏有理;木实曰果,草实曰蓏。人伦虽难,虽难尽其理。所以相齿。亦犹是少长之差耳。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调,和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待生者也,必出以生。油然漻然,莫不入焉。漻,清洁也。极其光华清洁盛美,而皆入以死。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隳其天帙,弓囊曰弢,衣囊曰帙。天弢之帙之使为人,释氏所谓皮囊也。死则解而隳矣。知此则不足为悲哀。纷乎宛乎,纷,散貌。宛,留恋也。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虽知之论之,而不能于死之将至而务之,则论亦何益!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解曰〕欲求道之所以然者,必于身乎体之,君子之道,务此而已。游其心以观天,而溯之乎精神之所自生,媒媒晦晦,而莫知所谓;则此身亦未见其果为吾有也,止中国之一人而已矣。我犹人也,人犹我也;乃至飞潜动植,山谷川流,亦犹是也。而偶尔为人于中国:自其精神之躁动而言,则为强梁之气;自其形体之蕴结而言,则为喑醷之物;自天地之长久而言,则须臾之化而已。须臾之为薪,已穷于指,大力者负之而他趋,于是而天弢解焉,天帙隳焉,则是非得丧与喑醷之物相随以往,所以然之故,又可得乎!身已往矣。中国自有人也。人不尽于身,而身奚足以尽人伦之理耶!前乎生而有不形之形,后乎生而有形之不形。此岂难知者哉!人具知之,人具论之,而论之无益也。塞默而遇之,将反之宗,即今日而在焉。其为得也,得天也。得天者,得其自然也。断之,保之,知不待掊击而自无所庸。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必有所指正。”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溺,泥吊切,溲也。”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质,本也。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郭象曰:“狶,大豕也。”夫监市之履豕以知其肥瘦者,愈履其难肥之处,愈知豕肥之要。今问道之所在,而每况之于下贱,则明道之不逃于物也必矣。女惟莫必,无乎逃物。无必然之见,则知道之无所不在。至道若是,大言亦然。言其周遍咸则大矣。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间乎!寥已吾志,寥,廓也。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不曰往而曰无往,往亦无往也。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冯音凭,盛也。闳,大也。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物之所际,非道之际。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无际以为际,际非无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际皆非际。

  〔解曰〕道无可期也。期而以为可者,期之于盈虚衰杀之际,见为本,见为末,以递相生,见为积散,以互相成而已。而皆有形有物,判然一际之小大始终,曾是足以为崖,为房,为门,而穷道之际哉?道惟无际,故可各成一际。道惟无在,故可随在而在,无在无不在。其际莫穷,乃于其中随指一物,而自然之理不遗。期之于蝼蚁,犹有知也;期之于稊稗,犹有生也;期之于瓦甓,犹有用也;期之于屎溺,则用亦废而行乎其不容已,自然而然者,愈与道亲也。括天下之有知无知,有情无情,有质无质,有材无材,道无所不在。生无自而生,死无自而死;盈无自而盈,虚无自而虚;周遍咸皆自然,自然皆道也;而尚何期乎?惟无所以然者为之根本故也。

  妸荷甘妸音阿。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奓,昌者切,推门也。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嚗音剥,笑声。曰:“天知予僻陋慢,音夷,诞也。故弃予而死矣!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缸吊闻之,缸音冈,龙也。妸荷甘、弁缸吊,皆寓为人名。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豪、毫同。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不知冥冥乃昭旷。

  〔解曰〕夫藏言以死而谓之冥冥者,人以其视听之皆捐而谓冥冥耳。天弢既解,天帙既隳,过而不守,偶应而不留,以返乎无门无房之四达,则昭昭之至奚以加,而何冥冥也?言之不藏,名为体道,天下之君子所自系缚,以守为道者,此耳。其于道,岂能尽其万分秋豪之一哉!则冥冥也孰甚!真体道者,生犹是也,死犹是也,隐几昼瞑,慢于道论,则虽与中国为人,亦遭之以不违而已;未尝不冥冥,未尝不昭昭也。故欲体道者,惟藏之为几矣。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无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而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身在道外矣。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昆仑,地之极高处,过乎昆仑,则太虚矣。

  〔解曰〕泰清也,无穷也,无为也,无始也,皆不得已而为之名也。观其形似,泰清也;流观其际之不际,无穷也;无穷者不可胜为,无为也;究其所从,则无始也。互相求其根本而不可得。无根,而欲以言论相诘问,不知道矣。因而答之,贵贱约散,其类充塞,而欲知其数,愈不知道矣。道亦不得已之辞也。实则非有所谓道也。自然无始而泰清,无为而自无穷。蝼蚁、稊稗、瓦甓、屎溺,皆泰清也。无贵无贱,无约无散,周遍咸于大方,而不可言尽。遭之而即是,奚问奚答哉!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抟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无有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解曰〕光曜者,无有中之幻影也,孰视之而窅然空然矣。光曜亦何托哉!知生于虚,而知已失虚,知有穷而虚无穷,能体虚者无知也。言不待藏而自忘言矣。光曜无根也,乃欲以无有为根,而无有不可以为根,则知固无所托: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反光曜以归无有,冥冥无知,而离道不远矣。

  大马之捶钩者,大马,大司马也。江东三魏之间,谓锻为锤钩。旧注:剑名。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解曰〕欲知道者,欲用之耳。其知愈杂,其用愈侈,而不知其守愈乱,得其用者鲜矣。至人于道,有守而无知,知之而不用,用之而不分;则合万变,周遍咸而无异知、无异用。惟不求知以假于用,故合乎天而为万用之资。其守也,过乎昆仑,游乎太虚,浑然渊然,物何足以劳其视哉!不视矣,又何知!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耶?”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前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不思则与神遇。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耶!思则倚于形而失神。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耶?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耶?岂物耶?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非先有之物欲出乃生之。虽非先有,自可生而不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非先立一爱之心,物至而爱之耳。

  〔解曰〕为根本之论以求知道者,必推而上之,至于未有天地之先,为有所以然者,为万有之本。此其昧也,惟滞于不神之形,而于物求之。然则未有子孙之日,索之当前,其为子孙者安在乎?子孙必有待而生,则未有待之日,无其必然之根本,明矣。故今日者无穷之大始,而今日非有以为无穷之始,则无始也明矣。无先天地而有之物,未有者不得以物物之,然而终可有物。以是推之,圣人不先立爱人之心,而爱自无已;遭而不违,偶而应之,可云仁之始,可云化之始,而实非始也。于生而死之,于死而生之,以为生死死生之本,昧孰甚焉?之说也,乍闻之而心开,徐思之而又不审。何也?思之索之,终以为有所以者为之本也。故无思无虑,乃近乎自然。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内无主而外滞于物。与物化者,外化。一不化者也。内不化。安化安不化,外化则内亦忘。安与之相靡,靡犹摩也。谓自然相摩而化。必与之莫多。莫多谓不增益之。无所增益则不化。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愈有则愈小。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齑也,齑,揉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惟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虽此亦将迎,况名利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人自然有所不知不能。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欲尽知之而尽能之,必不可得。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有所知,因欲以概天下。

  〔解曰〕天地万物莫不因乎自然。生死得失,周遍咸而往来相易,则过去者不可逐之以流,未来者不可豫徼其至。至人知此,无所用其将迎;而待其相遭,则与之不违,亦将也;送之以往也,亦迎也。虚中而俟也,物与己两无所益。无所益,复何伤乎!夫已往未来不可知也,虽圣人不能知;无可用其能也,虽圣人不能能;无所以然之故,则知能固有必穷矣。取所知之一端立以为根,则适以自隘。囿降而圃,圃降而宫,宫降而室,日趋于隘下;而为君子,为儒墨之师,则室中一隙之光已耳。执一隙之光为所以然之本,举此外来不能御、去不能止者,万变无所逃之哀乐,而以一隙之知能齐之,天下之纭纭者所以可悲也。此篇极论自然之理,括古今,一生死,浩汗无极。而此段要归于无将无迎,去言去为,以物物而不穷;则内之不化者,实有其不际之际,盖宅心之要术,非但放言已也。

  《庄子解》卷二十二终

  庄子解卷二十三·杂篇

  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故自《庚桑楚》《寓言》《天下》而外,每段自为一义,而不相属,非若《内篇》之首尾一致,虽重词广喻,而脉络相因也。《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盖《内篇》皆解悟之余,畅发其博大轻微之致,而所从入者未之及。则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诚《内篇》之归趣也。若《让王》以下四篇,自苏子瞻以来,人辨其为赝作。观其文词,粗鄙狼戾,真所谓“息以喉而出言若哇”者。《让王》称卞随务光恶汤而自杀;徇名轻生,乃庄子之所大哀者;盖于陵仲子之流忿戾之鄙夫所作,后人因庄子有却聘之事而附入之。《说剑》则战国游士逞舌辩以撩虎求荣之唾余,《渔父》《盗跖》则妒妇詈市,瘈犬狂吠之恶声。列之篇中,如蜣螂之与苏合,不辨而自明,故俱不释。乃小夫下士,偏喜其鄙猥而嗜之,“腐鼠之吓”,不亦宜乎!抑考庄子所称古人:若瞿鹊、长梧、王骀、无趾之类,固不必有其人;而所言尧舜孔颜,抑必因时之所值,事之可有。《外篇》称“庄子见鲁哀公”,及《盗跖》篇谓“孔子遇柳下惠”,托辞不经,相去百年之外,谬为牵合。或真以盗跖为柳下之兄,虽不足辩论,而亦可为道听涂说,窃庄子之残沈,以为谈柄者之炯鉴也。

  庚桑楚

  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也。南荣趎之所以不化者,惟见有己,因见有人;人与己相持于仁义,两相构而思虑日营,虽闻道固不能以化其心。若夫天均者,运而相为圜转者也,则生死移而彼我移矣。于其未移,而此为我,彼为人;及其已移,而彼又为此,此又为彼;因其所移,而自我以外,所见无非人者,操彼此之券,而劳费不可胜言。苟能知移者之无彼是,则笼天下于大圜之中,任其所旋转,而无彼是之辨,以同乎天和,则我即人也,我即天也,不爽其儿子之和,又何待全形而形无不全,何待抱生而生无不抱矣。故思虑者,不可以隐忍禁制而息者也。朝彻之见,与天均而合体。则食乎地,乐乎天,与宇俱实,与宙俱长,宇泰以养天光,不待息而自息。此卫生之经,以忘生为大用也。庄子之旨,于此篇而尽揭以示人:所谓“忘小大之辨”者此也,所谓“照之以天”者此也,所谓“参万岁而一成纯”者此也,所谓“自其同”者此也,所谓“目无全牛”者此也,所谓“知天之所为”者此也,所谓“未始出吾宗”者此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鞅掌,但习劳役者。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哂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杓音标,斗柄第一星,遍指十二方以为标准。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鱿为之制;还,音旋。鲵,大鱼,似鲇;此指小鱼,应即鲇也。制犹据霸之意。步仞之邱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详谓凭以为妖。评曰:言无小无大,皆可以得所欲。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介音戛,倏也,特也。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砀与荡通。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尧舜也。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辨也,将妄凿垣墙而植蓬蒿也。郭象曰:“将令后世妄行穿凿,而植秽乱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郭象曰:“理锥刀之末也。”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杀音弑。正昼为盗,日中穴阫。阫,裴、丕二音,墙也。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解曰〕去贤能善利,以藏身而全形,亦可谓偏得老聃之道矣。而以卫生为经,则见有其生而卫之。有其生则有己,有己则有人;我耦未丧,而离山失水之为患,网罟蝼蚁之为忧,则固未足以语至人之德也。畏仁义之愁我身而欲逃之,愈逃之而人愈就之,固宜畏垒之人窃窃然欲俎豆之也。

  南荣趎趎,长鱼切。庚桑弟子也。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者□,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物有形,目亦有形,目见物而不能自见其目,是亦盲也。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物有形,耳亦有形,耳闻物而不能自闻其耳,是亦聋也。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物有形,心亦有形,心得物之理而不能自得其心,是亦狂也。形之与形亦辟矣,上形字,在物之形也。下形字,在己之形也。辟与譬同,犹言均是而无异也。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岂非物或间之耶,何以欲将求而不能相得耶?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达道耳矣!虽勉强欲知,而但能听之而已,终不会心。”庚桑子曰:“辞尽矣。”曰:既而曰。“奔蜂不能化藿蠋。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果蠃化螟蛉,化小虫耳;大遂不能化。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故能矣。鸡有二种,越鸡小,鲁鸡大。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解曰〕欲自化以化物者,必视乎其才,故曰:“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道不足以扩其才,犹才不必其当于道也。所谓才者,与“有实而无乎处”之宇,“有长而无本标”之宙,相为周遍始终,而灵台能以不持持之,然后真为巨才也。彻乎“不际之际”,而抱之于一,以为卫生之经,道也。天光之发,才也。庚桑楚以高深为藏身之固,亦勉闻以守圣人之道而已。思虑之营营,以全形抱生之道禁制之不使复生,正南荣趎之所患,固不足以化之。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赢音盈,担负也。七日夜,寓七日来复之意。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郭象曰:“挟三言而来故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旧注:朱愚犹颛愚。按字书:朱,木身也,犹木讷之木。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乎?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汝也。规规,就圆之意。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若犹如也。失其本,求诸渺茫。汝亡人哉!如逋逃之人,未知所往。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繇入,可怜哉!”

  〔解曰〕天下而既有人矣,而安能使之无人?天下之人众矣,而安能使之少?惟往来于灵台,与之偕而不舍,则宇不泰,天光不发;即发矣,而固不恒然。庚桑楚病尧舜之偕人以来,而简发不胜简,数米不胜数矣。乃其于畏垒之人,南面而不释然,则欲郤之勿偕,而不终不相舍,其才小也。灵台愈持而愈不可持,亦奚愈乎!内见有身而非即人,则愁不释;外见有人而非即身,则愁亦不释。才不通乎其大,故反性情而无繇入,生不可卫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孰、熟通。问其熟否。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有恶也。洒濯未熟,而犹郁郁津津,召好而犹有恶,形容其自愁情状。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韄,胡故切,刀鞘也,取藏而不见之意。捉,谓求得之也。揵,虔、蹇二音,闭也。缪犹绸缪之缪。评曰:内揵则不畏外之繁,外揵则不虞其内之缪。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评曰:志一则忘道。而况放道而行者乎!”评曰:放道而行者,自与道相忘。敔按:此段评解与旧注迥异,玩《解》自明。

  〔解曰〕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则思虑之营营自息。此非道德之所可恃也。以道德持之,勉闻而受于耳,耳达之心,而灵台不能自达。卫生之经所以不给于圣人之德也,才限之也。不见有己,而物之繁以相撄者不已,则勿求之外,而内揵以忘己,则自不与之偕。不见有人,而己之缪以自束者不释,则勿求之内,而外揵以忘人,则自无可偕者。此非勉闻之道德所可禁制,存乎己之持与不持者而已。然尚未足语于放道而行者也。放道而行者,吾即道也,吾即天也,吾即人也,弗待韄也,弗待揵也。天下之繁,皆吾推移之所必彻。吾心之缪,以天下解之而无所结,则无见恶而不容洒濯。才之巨者,一恒而已矣。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知病之为病,其心未迷。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不亿未来。能已乎?不追已往。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无待而行。能侗然乎?不以知知。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嗥,长哭也。嗌音益,咽通。嗄,沙去声,声破也。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掜,以、揑,二音,捻聚也。共其德也;共、拱同,自抱生理。终日视而目不瞚,瞚音舜,目数摇也。俗字作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委蛇音逶迤。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解曰〕放道而行者,非但以卫生也,非以是为经也,而卫生之经亦不越乎是。生非生也,生不容卫者也。形精不亏,以反其宗,则不为天损者,不损夫天;治不期于尧舜,而乱不流于杀盗。斯须之生,亦不得不循而卫之。惟无卫之之心,而卫乃至哉!故一而勿失,知吉凶而不待以心稽,往而翛然,已而侗然,以求诸己,皆卫生也。儿子何知卫生哉!而生无不卫。至于儿子,而后其生也以天乐,以地食,不可但名为卫生之经矣。此道之所放,顺化而放焉者也。

  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自然不假学。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解曰〕惟儿子者,为近于天均;惟儿子者,乘化之新而未远乎其恒;惟儿子者,与物交乐天之乐,交食地之食;惟儿子者,初移于是,而未大离于彼,未有冰而不待解,未有冻而不待释,纯精而含,可以相天之道。能全是者,生无不卫,初非以是为经而卫其生也。若夫见有人,见有物,见有利害,而不怪、不谋、不事,以蕲免于祸福,则犹庚桑楚全形抱生,止思虑以卫生之术而已,恶足以拟至德?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见其犹人耳,而不知其天光。人有修者,乃今有恒。人能修此,乃可为今之有恒者。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郭象曰:“出则天子,处则天民。”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学其所不能学,方谓之学者。下二句同义。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宇于是乎泰定。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不然者败矣。备物以将形,形中之藏,物无不备,而为形之君。藏不虞以生心,万化未始有极,俱涵于心而不死。敬中以达彼。持之以慎,四达皇皇。若是而万恶至者,恶谓不祥之事。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滑成谓乱其泰定之文。不可内于灵台。内同纳。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解曰〕宇固无不泰也,无不定也。尧舜治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杀盗乱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故可移不泰者而恒于泰,移不定者而恒于定。修此者,扩其灵台如宇,而泰定亦如之矣。何也?灵台者,故合宇于台以为灵者也。宇之中自有天光焉,台之中自有灵焉。不际之际,物无不备,不虞无不藏,彼无不达;化自移而宇自恒,即于其中,光自彻乎无门无旁之中而四映,举凡不能知之万恶,出没于天光之中而不眩,天均移而成固不滑矣。奚学哉?奚行哉?奚辩哉?默与天均同运,而不触之以败。至人之德于此而至矣,非直以卫生已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此所谓天均败之也,所谓滑成也。见天之谓诚,诚己之谓成。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宇宙一人而已。

  〔解曰〕均者,自然不息之运也。均如其恒而不桎,则物自成:瓮者成其瓮,缶者成其缶,无有滑之者也;莫知其所以然,而固诚然而不妄,天光内烛而见之矣。若夫据为有定之业,而不舍故以趋新,则均滞不行,发不当而所为屡失;惟不见其诚而妄发,必为均之所败矣。夫为不善者,诛之有人,诛之有鬼,己何与焉?即自我诛之,亦人鬼诛之也。何也?己者,人鬼之所移也。明乎人,明乎鬼者,何己非人?何己非鬼?何人非己?何鬼非己?行乎其不得不行,则万恶之中,逍遥以游而不能滑;互四方,彻上下,惟其所行,是之谓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符也。券内者,外之所寓、皆与内符,不行之行、合乎天地之始。券外者志乎期费。舍其内而求符于外,期物之来,荡己所有。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寓庸而葆光,圣人之无名也。志乎期费者,惟贾人也,贾人贮百货以待人,鬻之一旦而尽。人见其跂,犹之魁肰。刘辰翁曰:“跂而立者,人见其魁肰,而真魁肰者不跂也。”跂而为魁肰之状,形容券外者殆尽矣。与物穷者物入焉。评曰:无物曰穷。按:无物者受物,券内者也。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且者,随物且去之谓。券外者,苦其身以期费,是不能自容其身。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评曰:全丧其己。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尽人者必召阴阳之害,以志僭于镆铘故也。极言券外者召天均之败。

  〔解曰〕以天光烛天均,则无非内也;移而之于人,亦内也;虫肝鼠臂,梦而为蝶,亦内也;无不与我而合符者也。业入而不舍,则恶至;而以外之繁,成内之缪,天均败之,器皆苦窳,物尽为碍,己亦愁伤而皆外矣。乃以求符合于外,而期于费以相贾,有人而身不容,有身而人不容,阴阳皆适以相贼,犹自以为能持其灵台,此南荣趎所以与人偕来而自相寇也。夫物无非内,安事求券于外?以天光照之,质且不立,名何从起?随移而宇恒泰定,天均之休无有不乐,虽有万恶之至,非其自召,何患之有哉!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其分者,成与毁耳。或毁分,通者不分。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备,谓挟其所有。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有以备,谓挟成心以防物。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券外而出,不反其真,所见无非鬼者。已为鬼矣,谓之不死奚益?出而得,是谓得死。自谓有得,适得死耳。灭而有实,鬼之一也;形已灭矣,挟其成心,至死不释;其为有实者非实也,与为厉为孽之鬼一也,神者去之矣。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评曰:无成则无毁。象犹老子“执大象”之象,即于有形而得无形。出无本,评曰:心无所执滞。入无窍;评曰:不受外感。有实而无乎处,评曰:皆实而不止于一处。有长而无乎本剽。评曰:绵绵如一。剽同标。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评曰:其实乃此而已。敔按:此所谓有实者,真有实也,诚已也,不滑之成也。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评曰:六合一气。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评曰:万古日新。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凡有者,皆不能以有为有。人不能绘塑而为人,物不能雕琢而为物。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之无有,一天门之无有。圣人藏乎是。

  〔解曰〕从天均而视之,参万岁而合于一宙,周遍咸乎六寓而合于一宇,则今之有我于此者,斯须而已。斯须者,可循而不可持者也。循之,则屡移而自不失其恒;持之,则所不容者多,而阴阳皆贼矣。知其为天均而道固通于一。一则无分,无分则无成毁,无成毁则不虞之生,万恶之至,皆顺之以天,无所庸其豫备也。物不胜备,而备者以无有为有,无往而不与鬼同趣,以适得死地。圣人知此之为心使而自贼,则所藏者恒自泰也,恒自定也。有形者,斯须之形;无形者,恒也。无形则人己两无可立之名:己无可立,而不挟所以然之理以出;人无可立,则浑然一体,而不开窍以受其入。宇则无可分畛之处矣,宙则前无本而后非剽矣。六合,一我之必游者也;万岁,一我之必至者也。反乎无有,而生死出入不爽其恒,均运焉耳。以此为藏,则以不际为际,而斯须各得,天且乐得以运乎均,是谓相天。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此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离骚》曰:昭、屈、景,楚之王族。著戴也;戴谓所从出之宗。甲氏也,著封也;某甲某氏,以所封之国邑为号。非一也?见为非一,实一也。

  〔解曰〕此言至人之所藏与其所修,合一而序相因也。以一物之始终、一期之生死而言,则首尻合为一体,因而守者斯须之循也。以本无而幻有者反于无以归真言之,则善生以善死也。以未始有生、未始有死,惟天均之运而我不受其败言之,则恒于泰定之光也。惟其泰定,斯以善生。善生以善死,则斯须可循而循之耳。藏之者,其至也;修之者,所从至之次也;初无异道,次序言之,至于三耳。

  有生,黬也。黬,乙减切,黑痕也。评曰:生乃太白之一点耳。披然曰移是。评曰:离披化去,移此而之披。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评曰:既言是矣,何从豫言之?虽然,不可知者也。评曰:言其不可知者尔。腊者之有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评曰:虽移而固有不移者。按:,牛百叶肚;胲,足指毛肉也。腊,腊祭也。秦以三戊祭为腊。《左传》“虞不腊矣”。腊,秦始建而自古称之也。旧说:如腊祭者分与胲于俎上,是可散也;而总一牲之体,则不可散。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偃,屏厕,溲溺处也。为是举移是。任其所化,虽至贱如厕,亦所必移。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评曰:此生死不离之本。敔按:此如释书之所谓无明,八识心王,生生不灭。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知见常在,遂复生是非。果有名实,以名名物,以实归己。因以己为质;据所知以为质。使人以为己节,为之裁限,令人从己。因以死偿节。执其是非,以为必守之节,老洫不变,以死偿之。若然者,以用为知,用于世为知。以不用为愚;以显晦分知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彻,通也。以穷通分,荣辱生。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鸴鸠同于同也。评曰:移是而执今日之生,以自命为人,不知与物无异。敔按:蜩与鸴鸠,其小同也,其笑鲲鹏同也。今之为人者与之同,是同于同也。若识“为是举移是”,而悟有生之黬,则鲲鹏亦物化耳,而况蜩鸴!

  〔解曰〕论至此而尽抉其藏,以警相求而不得者,使从大梦而得寤,尽化其贤能善利之心,而休之于天均,以不亏其形精而相天也。此巨才之化,天光之发,而庄子之学尽于此矣。生于天均之运,埏埴为瓮为缶之委形者,于太虚纯白之中而成乎形象,亦白练之点缁而已。其黬也,渐久而渝,则离披而解散。天弢解,天帙堕,非灭也。灭者必有所归,移此而之彼,彼又据为此矣。所移者未有定,而要以所移为此。观室者无不可观,观化者无不可化。寝可居,庙可祭,偃亦可御;则弹也,鸡也,鼠肝虫臂也,皆吾所必周遍咸观,以移焉而随均以黬者也。所可循者斯须耳。据一物以物万物,守一时以定千古,标一知一行一辩以胜群义,徒欲留黬而不能保其披然之且移;移而之他,又据他以为此;一人之肝胆自相胡越,而乱乃兴而不可止。一生以为本,不知他生之同此一本也。一知以为师,不知他知之同此一师也。他日之非吾者,即今日之是吾者,而心之斗也无已,穷通知愚交争而迷其故。移为鱼鸟而恶毛嫱,移为鱿麋而好鱼鹿;蜩与鸴鸠不知其为鲲鹏之移;而以斯须之同己者为同,且欲使人以之为节,天下之乱酿于此,而不知非天之使然,人自致之耳。夫惟知移者之又为彼,则知移者之初即此;止而翛然,已而侗然,形精不亏,则移焉而泰者恒泰,定者恒定,天光恒发,而大均以善其运行。至人之藏,卫其生而卫无穷之生,至矣。是则庄子之莹其灵台,而为万有不出之宗也。

  碾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蹍、辗通,音辇,跞也。放骜,自处无礼而请罪也。兄则以妪,兄蹍弟足,妪煦以拊而已。大亲则已矣。父辗子足,则付之不言。评曰:合一而相忘,则无是非。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辟音璧,摒除也。郭象曰:“金玉者小信之质耳,至信则除矣。”彻至之勃,彻与撤同,撤去之也。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志羡于外故勃。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心为形役故谬。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德以情迁故累。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道以迹徇故塞。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以上言至人之虚明。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恃知以与物接。知者,谟也;矜知以为己谋。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知不止于所不知,犹然邪目而欲见之。道者以下八句,言世人之伪失。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四六之中,各各相反。惟无是非,无彼此,名去而实无其质,则皆顺矣。

  〔解曰〕彼此对立以为偶,而不知其移焉而彼又此也。则以此为己,以彼为人,分之备之,各死于其乡。且欲强人合己之节,据为道而钦之,守为生之节而被之以为光,成乎其偏至之性而以为质,为而必伪,伪而必失。乃不知德缘于不得已,而无可钦;生者黬也,而非可炫之以为光;无我非彼,移焉即易,而无可为质。持四六之荡,以为贤能善利之归,而偕往偕来于胸中众矣。撤之解之,去之达之,相反者皆见其相顺,则放道以行,而仁义礼智无不至也。盖天下之物无非移者,故天下之理无非移者。市人父兄相易而喜怒迁,何彼非此?何非非是?无为而无不为,虚明以静,而正者恒正,则移而皆通,通而皆顺,斯以与无处之宇、无本剽之宙,圜转于天均而不逢其败。至人之藏,知其移焉而足矣。

  羿工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言仁义礼智信者,圣人也。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俍与良同。惟全人能之。惟虫能虫;惟虫能天。虽虫亦有能,其能即天之能。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二恶字俱平声。在全人则恶有所谓天者,恶有所谓人之天者,而况有所谓吾立于天人之间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至贱之中而得贤相,惟好贤故贤无所逃。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评曰:尽天尽人,皆己之移也。按:不蹶蹶然恶之,则皆好也。

  〔解曰〕人已黬而有生,则其拙于天者多矣。无他,人尽芒而不知所移者之无定是,则各据其名实,以为实为节,以留黬而成乎伪。圣人知天之正而恶人之伪,乃欲矫其伪以反于天,而不知移之初无有定者,正者移而伪,而伪者抑将移而正也。故是非治乱待天均之至而无愁无伤,则于人俍,而于天固无不工矣。奚必以威加人,而自成乎拙哉!夫天亦均尔,恶有所谓天者!无天、无人、无吾,浑然一气。能不失其清虚静正之恒,则天下皆入吾之笼,而虫之能即天之能,天之能即我之能,无非可好者也;而后天全于灵台,而圣人者以道为钦,以生为光,以性为质,方且以四六为工,何足以与于斯!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介,刖者。画,画衣也。刑人衣画衣。拸音耻,字书:拍也,拽也。外犹忘也。非,毁也。衣画衣而披拂之,安为刑人,不知毁誉也。胥靡登高不惧,遗死生也。胥靡,重罪徒人也。生不足乐,暋不畏死,故登高不惧。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复犹因也。謵、习通,谓因人之习也。馈,与人也。以善为惠而与人,则不忘人。因人之习者,无以与之而两忘矣。又按字书:謵,丑涉切,小言也。馈,一本作愧,一作。,都罪切,诨言也。不,谓妄而不妄也。复謵,谓重言,不,谓寓言卮言,亦可通,凡所言者,皆外毁誉、遗死生之言,而忘人者也。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惟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之类,圣人之道。欲静、欲神、欲当,俱似不能无欲,而缘于不得已,则有欲一无欲也。有欲一无欲,此之谓笼。

  〔解曰〕夫休之以天均,而以天光照其所移,则无彼非此,无此非彼。无此非彼,无彼非此,则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因人之习而我无所与。无所与,则人之为䜣为拒皆忘,而自无喜怒。然而斯须之循,不能无所为也。此颜成子游所以疑形之不可使如槁木,心之不可使如死灰也。夫斯须之循,不得已而应之。平气顺心,而喜怒未尝不可用。则寓庸者,因是以循斯须之当,而特不执之以为至当。夫然,则畏垒之人,苟欲俎豆,亦何必不俎豆乎?无他,惟其所好,而要不出于吾之笼也。此全人应物之权也。言此以明休天均者之所以阅人阅世而应帝王,究亦未始出吾宗,是庄子应迹之绪纶也。

  《庄子解》卷二十三终

  庄子解卷二十四·杂篇

  徐无鬼

  寻此篇之旨,盖老氏所谓“上德不德”者尽之矣。德至于无伤人而止矣,无以加矣。乃天下之居德以为德者,立为德教,思以易天下,而矫其性者拂其情,则其伤人也多矣;施为德政,思以利天下,而有所益者有所损,则其伤人也尤多矣。则惟丧我以忘德,而天下自宁。盖春秋以降,迄乎战国,其君既妄有欲为,于是游士争言道术,名、法、耕、战,种种繁兴,而墨氏破之;墨氏徒劳而寡效,而杨氏破之;杨氏绝物已甚,而儒又破之;其所托俱以仁义为依,故天下之伤日甚。稽之以心,役之以耳目,而取给于言以见德;有其言因有其事,以其事徇其言,而天下争趋之。言道术者,乐于受天下之归,而天下翕然趋于羶以伤其生。故欲已其乱,必勿居其德;欲蕴其德,必不逞于言。言不长,德不私,度己自靖,而天下人自保焉。不然,虽德如舜,而止以诱天下之人心,奔走于贤能善利,而攻战且因以起。惟忘德以忘己,忘己以忘人,而人各顺于其天,己不劳而人自正,所谓“不德”之“上德”也。内以养其生,外以养天下,一而已矣。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顾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嗜欲,好恶,,愆、欠二音,牵去也。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搏执求饱。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目上视而不左右驰。上之质若亡其一。若忘其身。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直谓马齿,曲谓背,方谓头,圆谓目。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若失,失,一本作佚。佚,惊竦貌。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金板犹金匮也。《六弢》,太公兵法。奉事而大有功者,承事效功。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似其故人。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迳,藋,徒吊切。鼪,音生。鼬,一本作鼩,鼬音右,鼩音劬,皆鼠属。柱,谓支撑于间也。踉位其空,踉音良。踉蹡,行不正也。位犹处也。崎岖而行,处于空野。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跫,许容切,人行声。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謦欬,喉中声。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解曰〕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则其心必战。心战而人之受之也亦苦矣。无他,见纷华而悦,见美名尊行而又悦;执狸之狗,中法之马,逐形外驰,而神已不完。惟其见我处众人之上,下之足以穷嗜好,上之足以施政教,使天下遂其孤心,以一临万,执迷而自有也。丧其一者,忘其居高之身,与天下同生而无孤立之己志;则己无求于天下,亦不望天下之求己,晏然宁静,还于泰定之宇。此固性情之所本适者,人皆有之,为其安身立命之故土。惟自忘之而不忘其所可忘,则若在他乡而离其故宅。苶然疲役之时,闻此而释然,亦可以知灵台之本灵,不迷而即悟矣。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茅栗,厌葱韭,以宾寡人,宾犹外也。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惟君所病之,何也?”君自以为病,其当去之者若何?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成美者,成事之美,犹工之成物,必资利器,刀斧椎凿,皆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以形造形,非顺乎理。成固有伐,必克伐方成。变固外战。物不受变,外必争拒。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郭注:“鹤列,陈兵。丽谯,高楼。”无徒骥于锱坛之宫,郭注:“步兵曰徒。无为盛兵走马。”按丽谯之间,偃息地也。锱坛之宫,齐戒处也。于此造形,鹤列徒骥纷然矣。无藏逆于德,内有逆心,而外为德。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自保其国。与吾神者,与、豫通,自定吾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养神者善而胜矣。君若勿已矣,进求善胜之道。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解曰〕此与上传闻同而指一也。心战而自病,则其所欲为者,必病天下。惟不丧其一,而欲以己一天下也。所欲则殉之,内自忘而不忘天下,汲汲然求爱人,求偃兵;而不知苟能自养凝神,以不扰于物,则智谋勇力先丧于己,而天下之意消,人自爱而不劳我之爱矣。夫爱人者,必有所伤而后见德;偃兵者,必以巧制之,以力禁之。外见德而心固逆,人且互出其情以相撄,乱之所以不已也。故至德之不德者,惟忘形而不造形,则全其神而外以脱民之死,斯天地之情恒于泰定者也。

  黄帝将见大隗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无为之境。又知大隗之所存!知至人之所保。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游于物内,因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照之以天光。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解曰〕亦以见善养生之于养天下,一也。养生者勿益生,去其害生者而已。害生者,害天下者,又恶能必去之哉?欲去之,即以去之者害之,是偃兵之说也。自我不害而害自消矣。七圣皆有去害就利之知能,而乌得不迷!小童者,儿子也;马,善驰者也。以儿子之和,任马而牧之,治天下之道,若此而已,弗能益也。游于六合之内,而定者自定,泰者自泰,则六合无际而超乎其外,乘日车以游,无成功而自运,仁义之名何自而立?虽有害,马自避之,乃以应天地之情而弗撄。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辨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招世,谓招求世荣。中民之士荣官,中民,谓合于民誉。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宿,迟留也。不汲汲于时,留身后名。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饰敬于容。仁义之士贵际。以与物交际为贵。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合也。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郭注:“业得其志故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郭注:“事非其巧则惰。”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郭注:“权势生于事变。”按此句总承凡夸势贪物之徒,皆乐乘事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惟日不足,孜孜为之,不以平易为事。驰其形性,潜之万物,身陷于物之中。终身不反,悲夫!

  〔解曰〕此皆害马者也。因形性之偏至而不知所牧,因见为成美而乐之,乐之而遂言之,言之遂欲行之。遭时而不能安于无功无名以自牧,因揣摩以乘时,刻画身心,昼夜汲汲,生死于其中。若此者,其可用之以重为天下害乎!故爱民偃兵甚美之名,而徒有其言,终无其实,亦贵际之谈而已。彼既疲役以迄于死亡,而听之者大惑终身不解。故时君之迷于士之言道术者,乃以病己而伤天下。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非志于鹄而偶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秉谓法家。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置也。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律同同声。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不合于宫商。鼓之,二十五弦皆动,其声遂轰然而应。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以无所异者为五音之君,此鲁遽之所以夸其弟子者。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迹捕逃亡之子于近邻,又使刖足之人追求之。夫欲钘钟之鸣,必悬之于虚,加以束缚则无声矣。今求逃亡而不出于域,是不知推类也。求之于宋,子则寄寓于楚,而追之者又刖也,必不得已。钘音坚,小钟也。唐子,方注:“唐与荡通。”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立于岸而欲与舟人斗,适以取怨,不能伤之。

  〔解曰〕儒、墨、杨、秉之言,各守其一而不肯丧,则既皆足以害马,而要皆未尝无所当也。无为者无不可为,忘言者寓于曼衍。故惠子为杂学以合之,而皆许为是。自为改调一弦,不执于五音,而五音皆应,可以并包兼容,而惟吾所利用,其说似矣。然非其胸中诚与天地之情相应,以比合于清净,则执中犹之执一。欲浑同于六合之内,而不知一犯清波,则与波俱流,是求亡子于楚而求之宋,所使又刖也。夜与舟人斗而不离乎岸,徒造怨而了不相及,终于迷耳。夫游于六合之外者,乃可游于六合之中,岂屑辨群言之非,又岂计群言之有当乎!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质,对也。犹质成之质。’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解曰〕惠子统同而无固执之一,为执狸之狗,故其垩犹可削也,削之而不我触故也。自是而外,繇知士以至仁义之士,驰而不反,潜而不出,以害马为乐者,与之辨而愈激,又乌足以施吾斤哉!游六合之外以游其内,则无一而可也。无可乃无不可。执一可以不可人之可,不如皆可。然非能无可以化其不可,则惠子之垩也。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谓云,犹曰不可言。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钩谓引其权,逆谓激其势。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不以善为可矜,各自为畔类,不强令其从己。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解曰〕以德分人,则人谓之圣,因自圣也。以财分人,则人谓之贤,因自贤也。自圣自贤,必将临人,谓之圣,谓之贤,耳目摇而乐其成美,盍亦反而自念其天乎!人之所圣所贤者,何足闻见邪?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抓音爪。一本作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句。搏捷矢。搏,取也。矢虽捷,而能取之。王命相者趋射之,趋音促。狙执死。立死也。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吕曰:以色骄人者,心骄人而见于色。锄色者,去其心而已。按去乐则去其心,辞显则锄其色。

  〔解曰〕承上以贤临人而言。临者必见于色,欲锄其色,必先去其所乐。乐者乐以其技巧显,而不恤天下之害。害马者,马将蹄啮之。小童游于六合之外,乃可以去害马者而牧之。目无马也,心无牧也。以不牧牧,而奚乐焉!奚显焉!则亦何色之不锄焉!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郭注:“以得见子綦为荣。”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评曰:不自见则人不知。按:日远于卖鬻,乃能槁木死灰。

  〔解曰〕道术之士,乐而不反者,乐其显而已。显则人争归之,是以市肆居货之情,致天下之比也。既以自丧其货,即以丧天下之财,两自谓得而两俱丧。故莫悲于乐人之归而交丧焉,所乐者所以可悲也。互相悲而各以术相胜,庸愈焉!槁骸死灰,人所不归,乐于天而不以人乐。日去其乐,则日远于悲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于旅也衍”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宜僚弄丸,丸八常在空。楚与宋战,宜僚弄丸军前,两军停战观之。孙叔敖甘寝乘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不能言。”彼之谓不道之道,多言者自谓道而非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郭注:“顺常性而自至耳,非摩拭。”大人之诚。

  〔解曰〕知之所不知,非无可知者也,非道术之士知见之知、所知所言者之能知也。既为知见之知所不见,则亦何从言之,而孰令听之乎!无可言,则无可乐;无能听者,则人不归。人不归则名不显,而不罹儒墨之凶。盖至大无乎大,至德无乎德,与天下休于无可名言之地,万类繁生,各若其性;而实不系于一德者,名不立于一大,此则天地之情也,万物之实也,大人之蕴也。己不丧而物不伤,物皆备焉而不相求,诚然不妄之真也。体斯道者,不言之言,于言无一可者,反诸己而已矣。己不害物,而物自远于害。六合之内,六合之外,一泰定之宇而后可为大人。乐而驰焉,鬻物以归己而显焉,皆妄起不诚者也。群言于此出,而难兴兵起矣。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谓但知饮酒食肉。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不知其何以得之也。梱之为人,大抵一混沌之未凿也。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曰与之,曰不与,俱言其平日所以教子者,皆非致福之事,所偿出于意外,故以为怪,而归之于天。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解曰〕儒墨之凶,凶以其名也,凶有不期至而至者矣。自卖其巧以招人之射,犹可期必之凶耳;自不鬻而人且鬻之,则凶不知其所自至;然有致之者矣,惟居美于己而已;舜之所以终身劳而劳天下也。物皆乐于天,食于地,吾亦一物而已;马自无害,吾亦一马而已矣。马即天也,天固诚也。确然自定,物自顺,而安居以邀之,然且有意外之凶,形性之怪,犹足悲泣,况敢鬻巧以召怪乎!居巧以受怪之归,我不刖于人,人不刖于我,惟无见异而交免于凶。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利其聚民。夫仁义之行,惟且无诚,惟苟且而无诚心。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也。与瞥同,过目暂见也。人君以利器假禽贪之士,而断制在一人,誉劝恶败,皆转盼间事耳。知其犹一,何庸心焉!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惟外乎贤者知之矣。”外乎贤,谓不以贤人之事扰其中。

  〔解曰〕鬻巧者之致怪,有召其鬻者也。自知士至于仁义之士,亦何乐乎终身之疲役!人君假之利器,而天下始争骛而不休。其能如许由之知逃者鲜矣。聚贤以聚天下,则止以贼天下,而士亦自贼。暖姝濡需所以奔走于卷娄,乐其可悲,而可悲无已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暖音暄。或作暧,非。方以智曰:“卷娄,盛羊肉器。”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说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解曰〕为暖姝,为濡需,身不自恤,而况于天下!则其为害马也必矣。而卷娄者,实为其渊薮。暖姝者,不得舜之绪言,无以自说而自足;濡需者,固必舜有膻而后随之三徙也。卷娄虽不自鬻,而受天下之鬻,则为人所鬻而疲役以衰老,是亦梱也之遇盗而说也。聚其膻以奔走天下,使相寻于暖姝濡需之涂,恶能不为天下贼?魏武侯说以《礼》《乐》《诗》《书》而不悦,说以《金板六弢》而不悦,几于不为卷娄,故能闻真人之言而有感于其天。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人固不可尽合。不比则不利也。必有所伤。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蚁亦有智,羊亦有意;惟鱼有自然之乐,斯为得计。以目视目,以耳听耳,视听止于视听,不以滑心。以心复心。心自复其本定。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余飏曰:“平者多流懦,故曰绳,变者多谲荡,故曰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一若天之生杀。

  〔解曰〕众至者必有以召之至,是卷娄也。至虽众,岂能尽天下之众哉!亲疏异而恩怨兴,仁义之为害马也无已矣。今夫天,众莫能违,而人固莫能至,惟无迹以召人之悦也。无仁之迹而春夏自生,无义之迹而秋冬自死;天自平也,物自变也。生生死死于其中者,失之而不可以生,失之而不可以死者,自仰给焉。此无所鬻,彼无所卖,牧之而已,固无害也,惟其诚也。夫真人之自养以养天下者取诸此,而岂有人焉入其中以动其天乎!夫以人入天而知意横行者,目视之而心随目以别妍媸,耳听之而心随耳以分逆顺,则灵台本灵,而耳目变其故,故性命之情与耳目交相为病。若目止于视,耳止于听,心旌不摇而无所乐也,无待显也,则天下且如人之瞥遇于镜影之中,无求无撄,喜怒捐而抱德以炀和,内全其天而外全人之天,一丧而真全矣。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廱也,豕零也,堇,乌头也。鸡,芡也。豕零,猪苓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惟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惟种也不知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解曰〕物之生其死而死其生者,天未尝有意知,而莫非天也。体天以待天下者,丧其一而不为执狸之狗,则循鸱目鹤胫之变,而恒得其平,生者自育,死者自化矣。未有一定之方药以治人之疾者,庸医之杀人,从其所乐用也。无一可执,无一不可用,药无常君,德无常主,以爱人偃兵为仁义,徒愁其身而使人悲。知固有所穷,意固不能尽物。以己之所乐,立言制法而断制天下,以人入天,能无贼天下乎!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只,任之也。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解曰〕执一以断制天下者,亦非无故而然也。物之相感也,相守而无一息之隙。物之可欲可恶者感之,道术之可乐可显者感之,生死之变感之;虽知其相损,而无奈其相守者,则众至而已固不得归休,亦无可如之何矣。夫河岂能使风不飏而日不炙哉?其源长,其流盛,则损者自相损,而盈者不亏耳。天者,人之源也。纯乎天而听物之变以循之。心者,耳目之源也。复其心而听受其平,则物鬻而己不卖,物归而己不比,天即己,己即天,恶有损哉!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审谓密而无间。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随物曰殉。逐其视听,以为断制。凡能其于府也殆。府者,能之所藏也。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劳力以免祸,因以为功。其果也待久。实祸久而益成。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解曰〕人之于天,无一间之离者也。心复其心,则其于天,如水之依土,影之于人,有恃之以往而不忧其损。物之于天,抑未有一隙之或离也。则物恃物之天,我之待物亦恃其天,而固无损矣。堇审乎堇之天,桔梗、鸡壅、豕零各审乎其天,而自可为帝。其撄之而损焉者,目乐以明显,耳乐以聪显,心乐以知显,则以己入天而己危,以己入物之天而物危。既危而求反,劳力而其终必凶。于足内患生于身,而外贼天下。夫人舍其守而为暖姝濡需,舍其守而为卷娄,众至而不能如风日之过河,得所休归,此神人之所恶者。以其恶为宝,故曰可悲。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善博,谓安于广大。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解曰〕有实而无处者宇,而天皆充塞;有长而无本檦者宙,而天皆绵存。然则至大而无可为涯,至密而无乎不审者,无非天也,皆可恃者也。而天下之为断制者,乐据所蹍之尺土以措足,容足之外,下临不测之渊,其危殆可知已。目所可见之色,耳所可闻之声,其为声色几何?心恃之以生其知,其知又几何邪?聪明不至之地,物自有物之帝,生死自有生死之得失,以其少养其多,以其不知之多养其少,不知还其不知,而任物之天,则害马者去,而不造形以相撄,惟知天之无穷,而物各审乎其源也。

  知大一,知大阴,阴与荫通。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无不庇也,解其比附。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容尽万物,则无非天。循有照,循物则自无不知。冥有枢,默以俟之,物自运转。始有彼。为物之大始,则彼皆自此而出。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因物则物情尽。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不立一家之言,抑不引之使无所休止。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颉滑,错乱也。颉滑有实,谓憧扰纷错而万物皆诚也。古今不代,谓参万岁成纯,而不拘于一时也。不可以亏,谓无成则无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扬,举也。搉,引也。包举宇宙之理于七大之中。阖不亦问是已,阖、盍通。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解曰〕知天者,知其大而已矣。九州之土,皆吾所恃以践者,其大何如耶!大则无一矣,无贤之可有也。大则无不荫之矣,无可亲而可疏也。大则无非目矣,知有其不知,则明无不彻矣。大则无不均矣,皆可为帝矣。大则无方矣,六合之外,六合之内,皆其游矣。大则无不信矣,物无可以易己矣。大则无不定矣,风日过之而损亦无损矣。大者无耦,无耦者无一。知之则丧其一,丧其一则事无可为,事无可为则言无可说。尽天下之变,莫非天也。循其莫非天者,则顺逆贤否,得丧生死,皆即物审物,而照之以其量,不可知者默以信之,而天下不出吾环中。源在我也,繁然有彼,皆受于天也。故以不解解物而物自化,以不知知物而物自莫能遁,奚言之足尚哉?无一先生之说以为暖姝,而奚卖奚鬻焉!故万变皆诚也,古今皆纯也。以是扬搉大道,而与天合一矣。要岂规恢于源之外哉!廓然通一,顺天下而顺吾心之无不复,则视彼好贤尚知,以聚游士,讲道术,驰其形性,欲成美而适成恶器。虽如舜,且为膻薮,况守一舜之说以与嗜欲交战,孰从而瘳其奸病乎!

  《庄子解》卷二十四终

  庄子解卷二十五·杂篇

  则阳

  《杂篇》惟《庚桑楚》《徐无鬼》《卮言》《天下》四篇为条贯之言;《则阳》《外物》《列御寇》三篇,皆杂引博喻,理则可通而文义不相属,故谓之杂。要其于《内篇》之指,皆有所合,非《骈拇》诸篇之比也。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擉同簎,以扠刺泥中取物也,测角切。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我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佞人。不自许,不以德自许。以之神其交;有知以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不正不明,为富贵垄断。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消,谓消其德。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方子及曰:“冻必假衣,衣虽厚,不若春和冻解也。暍必愿风,风虽冷,不若冬至暍消也。慕用者假资权门,不若恬退者之自贵也。待公阅休,盖规之也。”按:春不待衣而自暖,冬不待冷风而自凉,于以解冻暍也何有?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夷节,佞人也。公阅休,正德也。其孰能挠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化为身屈。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间其所施。评曰:其所归居者,若父子之同居于一室,无所施受,而自相养。按:间,如字;一间,无异室也。若是其远也。与挟成心以待人者迥异。故曰待公阅休。”

  〔解曰〕圣人之德,乐物之通而保己,其迹几与佞人相若,老子所谓“我道大似不肖”也。佞人即人以消其善,不以忠正自许而抗暴君;圣人消其善以消人之恶,自保而与物通,彼暴君之所恶者,挟德以相助于善,而夸节摸棱以毁其节。公阅休阅物以相与休,暴君者且忘其为圣为佞,而顺于其消;非王果之决于善,以力助人善者所可挠也。此言施善以助人,而劳役其心以役人,不足以化物;则且不若佞人,而去圣愈远也。

  圣人达绸缪,《循本》曰:“绸缪,事理处。惟圣人为能达之。”周尽一体矣,周遍万物,皆一体体之。而不知其然,皆顺其自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使物复其性命以变化,一如天然。人则从而命之也。谓之圣人者,人为之名耳。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若有心求知绸缪,则所知者能行,所不知者不能行,将如之何?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评曰:达绸缪而不知其然,自不容已。如美人之生而美,非欲人之知而暖姝以自喜,人自好之耳。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解曰〕绸缪不可胜达也,万有不可周,一体不易合也。达之而即有不达矣,周之而即有不周矣。何也?众庶繁生,情欲意见棼起而离乎其所受之命,欲使各安其分之所应得,而势必诎。然而生生死死于大化之中,天之摇作也无已时,无所达而自达,不求周而自周。圣人体此以为性,无知无为以乐其通,人莫不在其薰陶之中,而命之曰“圣人之爱我无已”。非圣人之期之也,因人之予以名而始觉其爱,如因镜知美,彼虽美初不自知也。率其自然,使天下相保于自然,则无忧无知无行,亘终始而不忧其匮,而圣人亦自逸矣。性故逸,逸故天,则无有忧不知而行不继者也。揭仁义以求令名,爱必有所止,而不达以不周,困于无若之何,而道已隔矣。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邱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缗,钱也。虽税重犹乐归其故国。况见见闻闻者也,自见自闻其见闻之天。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间,簨簴也。其乐如登高台奏大乐。

  〔解曰〕此言复性之乐也。圣人复其性,万物复其命,弗强其所不能,弗忧其所不知。不塞其情,自无不达;不限以法,自无不周;自见自闻,而耳目不殆;与天下相胥以乐而复其始,归故国,登高台,奏广乐,不足以喻其畅适矣。揭仁义以为标准,先自忧其不逮,而骇天下之耳目,身世趋于愁苦之途,终身而不反其故,则可悲而已矣。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冉相氏,古之圣君。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阖尝离其环中!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有心师天,则与物同其死生。以此为事,又沉溺于物矣。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评曰:天则不替不洫,必欲效其广大,合之难矣。故师天而未始有天,随成而已。按:替,废也。洫犹老洫之洫。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评曰:知所以御,则己所不知,自有傅之者。按:门尹登恒,贱人名。一说:司御主调御,门尹正所入,登恒成有恒之修。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评曰:师而无常师,随所师而皆成,人皆乐效其功名。人皆效名,则法有余而善不善皆师资,将有若孔子之圣者为之尽虑。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评曰:积众以为一,非众外有一也。合人以为己,非己内而人外也。

  〔解曰〕环中者,天也。六合,一环也;终古,一环也。一环圜合而两环交运,容成氏之言浑天得之矣。除日无岁,日复一日而谓之岁,岁复一岁而谓之终古;终古一环,偕行而不替。无内无外,通体一气,本无有垠,东西非东西而谓之东西,南北非南北而谓之南北;六合一环,行备而不洫。运行于环中,无不为也而无为,无不作也而无作,人与之名曰天,而天无定体。故师天者不得师天,天无一成之法则,而何师焉!有所拟议以求合,合者一而睽者万矣。故无人也,人即天也;无物也,物即天也。得之乎环之中,则天皆可师,人皆可傅。尽人尽傅,皆门尹登恒也,皆仲尼也。以人知人,以物知物,以知人知物知天,以知天知人知物,无不可随之以成,无不可求嬴于两见,己不化物,物自与我以偕化。故仁义无迹,政教无实,而奚其囿之!观于此,而庄子之道所从出,尽见矣。盖于浑天而得悟者也。浑天之体:天半出地上,半入地下,地与万物在于其中,随天化之至而成。天无上无下,无晨中、昏中之定;东出非出,西没非没,人之测之有高下出没之异耳。天之体,浑然一环而已。春非始,冬非终,相禅相承者至密而无畛域。其浑然一气流动充满,则自黍米之小,放乎七曜天以上、宗动天之无穷,上不测之高,下不测之深,皆一而已。上者非清,下者非浊,物化其中,自日月、星辰、风霆、雨露,与土石、山陵、原隰、江河、草木、人兽,随运而成,有者非实,无者非虚。庄生以此见道之大圜,流通以成化,而不可以形气名义滞之于小成。故其曰“以视下亦如此而已”,曰“天均”,曰“以有形象无形”,曰“未始出吾宗”,与《天运》篇屡诘问而不能答其故,又曰“实而无乎处者宇也”,皆浑天无内无外之环也。其曰“寓于无竟”,曰“参万岁而一成纯”,曰“薪尽而火传”,曰“长而无本剽者宙也”,皆浑天除日无岁之环也。故以“若丧其一”、以“随成”为师天之大用,而“寓庸”以“逍遥”,得矣。其言较老氏橐籥之说,特为当理。周子《太极图》,张子“清虚一大”之说,亦未尝非环中之旨。但君子之学,不卤莽以师天,而近思人所自生纯粹以精之理,立人道之极;则彼知之所不察,而惮于力行者也。

  魏莹与田侯牟约,魏惠王名莹。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犀首,公孙衍。“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田忌。然后抶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胥靡,筑城之役。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但问当伐不当伐。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见音现,引见戴晋人于魏君。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于蛮氏有辨乎?”君曰:“无辨。”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见。音现。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嗃,管声。剑首,剑环头小孔也。吷吷然如风过。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解曰〕华子之所谓求其道者,至于尧舜而止矣,而适以当戴晋人之一。盖人怀忿忮之心,强抑之而必不可忍,此季子止攻之术,所以适为乱人,而尧舜之道止于仁义,则亦强抑其方与之情也。扩其知而大之,超然于是非之外,小用之亦足以止魏莹之怒。非魏莹之果能见其大而息其忿忮也,暴人之气,不与相触,虚中以动之,彼自有惝然若忘之性,乍闻而遇其天。人莫不有旧都旧国,惟饮人以和者,能使之畅然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邱之浆。卖浆家。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极,屋栋,谓乘屋也。臣妾犹仆婢。夫妻与臣妾,杂作乘屋。子路曰:“是何为者邪?”音总,犹纷纷。仲尼曰:“是圣人仆也。圣人隐于仆隶。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郭象曰:“埋于民,与民同也。藏于畔,进不荣华,退不枯槁也。”其声销,其志无穷;声销,无名也。志无穷,无町畦、无崖也。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陆沈,谓当显而隐。是其市南宜僚邪?”熊宜僚居于市南。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著于己,犹言知其为人。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存问之。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解曰〕此亦保己之一道也。与世违者,非违世也,违世之违其天者也。虽然,自埋于民而不能埋于世,陆沈而不能与汨相出没,故孔子不欲子路往召之。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卤莽,谓斥卤不蠲,草莽不除也。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灭其根,裂其本也。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齐,去声,与剂同。变齐谓改其旧方。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终年厌飧。”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以众之所趋为习。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情为性孽,如萑苇之易长。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兼葭即萑苇也。情之始萌,取声色臭味以扶形,而内已拔去性根矣。擢,拔也。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情以扶形,非扶形也,擢性而形亦败矣。溃为疽痈,漏为溲膏,恶疾毁形,皆欲恶之孽。”

  〔解曰〕此养生之旨也。嗜欲深则天机浅。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辜人,有罪而被斩者。推而强之,扶整其尸。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莫为,诘而问之之词。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一物之形,有失其形之理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隐匿名物,以愚无知识者。大为难而罪不敢,驱之犯难,而罪其不勇敢者。重为任而罚不胜,胜,平声。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解曰〕仁义之藏,民之所不知,其物匿也。以仁义驱人,使亲上长,大为难也。责以礼教,使尽仁义,重为任也。终身役于仁义礼教之事而不给,远为涂也。此言治天下者适以乱之,惟无为可以免民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评曰:天固不可知。已乎,已乎!且无所逃。评曰:不能遁天,而自有是。此则所谓然与,然乎?

  〔解曰〕此言是非无定形,师成心以为是非,则其于化也远矣。物日出而无必然者以为之根,以有门而可以己意入之。昔之所是,今之所非,一人之身而今昔不保,况天下乎!知之所不知者,不可以成心知之。故曰:“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除日无岁,日新而随成者,不立一根以出入乎门,与天同运而自有其大常,则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不化者,天环之运而无本剽者也。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际,交际也。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郭象曰:“灵,无道之谥。”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滥,浴器。史奉御而进所,进于君所。搏币而扶翼。郭象曰:“以为贤,而奉御之劳,故搏币而扶翼之,使不得终礼,此其所以为肃贤也。币者,奉御之物。”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郭注:“灵有二义,亦可谓善。”按谥法:不勤成名曰灵,又乱而不损曰灵。”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邱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冯音凭。灵公夺而里之。子不可恃。故墓为人夺。’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解曰〕引此以喻自然者非意知之所可及也。亦寓言耳,非如邵康节所言前定之说也。为铭者亦妄言之,而灵公偶尔合之。有是言,则可有是人,有是事。化之偶然者且然,况天之大常而圆运者乎!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邱里之言?”大公调曰:“邱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邱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听天下之言,以大公为主,而不执滞。繇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出言以示天下,以大公为正,而无所争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面犹向也。繇自徇成见,故有殊向。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邱里之言。”

  〔解曰〕自此以下,皆以言随成之理。随成者,随物而成。道无定,故无实。无实者,无根也。无根者,即以无根为根,合宇宙而皆在。故言默两无当,而言默皆可缘,以破成心之师,以游环中之无穷者也。除日无岁,终始之环也。除一姓无十姓,除一家无百家,除十姓百家无天下,除天下无天。合之则浑乎一天,散之则十姓百家之不一。人不一,心不一,言不一也。非或散之而必散,不待合之而固合。然则以人顺人,以物顺物,以言顺言,自可无为而无不为,以大备乎德。彼欲超乎十姓百家之外,以断制天下者,内不能为物主,而外无质以相正,其知之惑也久矣。拂于此者宜于彼,正于此者差于彼,两存之,两不存之,大人乃以府群言而为天下天。奈何惟成心之为知,而轻重邱里乎!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己有之矣,乃将得比哉?比,合也。己有邱里之言矣。安得比于自然之道?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解曰〕谓邱里之言非道也不可,谓邱里之言为道也抑不可。合之则与道不远,而所合者本散也,其合无纪。散之则十姓百家,其散无定。浑然而一者,无名无义。天地阴阳皆其散者,而何者可名为道?故以道名之而不足,弗获已而谓之邱里之言,尚不足乎?如谓狗为马,非过于狗也,不及马耳。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桥起,谓凭虚接引。雌雄片合,片而二,合而一。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桥运,如桥之比接而拱圆。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解曰〕谓有道之可名可执者,以为物生于道,道为物之所自起耳。夫环也,而有所起有所止乎?莫非环也,莫非物也。莫不可名为道,而莫可名为道也。欲恶去就,片合安危、祸福、缓急、聚散,一人之心,百端桥起繁有,而不得其根,天下亦如此而已。而既有名实之可纪,有精之可志,则皆为后起者之所起也。穷则反,终则始,皆其所自起也。故于物尽物,即一姓而十姓,即一家而百家,即十姓百家而亘六合,参万岁。然乎然,不然乎不然,夜不期阳,昼不期阴,春夏秋冬各行其令,而无本剽,则极物者道即极焉,恶容求其起而知之!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二家皆就物而立说,未免于物,终不当于道。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两俱是。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一作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皆疑亿其然,皆假说非真。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未,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无言乃得其大同。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特为言之本耳,尽于一物之终始,不足通于无穷。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有所,一本作其有。

  〔解曰〕言或使,则虽不得其主名,而谓之或然,而终疑有使之者,则犹有所起之说。此说最陋,故郭象氏以季真之莫为为是,而实不然。莫为,或使,之二说皆是也,皆非也。皆非故皆是,皆是则是其所是,而固皆非矣。夫言或使者,如毂之有轴,磨之有脐,为天之枢,道之管,而非也。道一环也。环中虚,虚不能使实也。言莫为者,如环中之虚。而既有环矣,环者,物之有名实可纪、精可志者也,有实而无处,而初非无实也。之二说者,皆未得环中之妙以应无穷,而疑虚疑实,故皆非也。夫道不可有,有不可无。有者物也。极物则无道,恶有无哉?至此而言穷矣。言穷而默,默又不得当焉。道不可尽,尽之于物。故于道则默,于物则言。故邱里之言,圣人之所师,皆圣人之传也。随其言而成,乃谓之随成,随成而无不吻合。此庄子之宗旨,异于老氏“三十辐”章及“道生一一生二”之说;终日言而未尝言,曼衍穷年,寓于无竟。

  《庄子解》卷二十五终

  庄子解卷二十六·杂篇

  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同于一死,不救其恶。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已忧而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然,同而相害。金与火相守则流。异而相铄。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音该,又音骇,束缚不平也。不相当则怒,天地不能平之。于是乎有雷有霆,木中有火,乃焚大槐。槐者东方之木,老而生火,谓自生而自贼也。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蜳不得成,蜳音陈惇,虫行不安定貌。蜳亦音允。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既不相得,又不能避,则心旌飞越,激以相困。慰暋沈屯,慰同熨,郁也。暋,闷也。沈,伏也。屯,险也。四字状心之怀毒怨。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天下皆不平之气。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然而道尽。评曰:火发而夺月之光,众人之怒一生,而道已夺矣。皆取必外物之咎。音颓,颓通。道尽,谓所受以生之道,于是乎亡。

  〔解曰〕外物不可必,而人之大患,恒在于取必于物。故逢比死而不能救桀纣之亡,无益而止以自丧耳。己有知而必不知者之知,己有能而必不能者之能。夫既不知不能矣,而尚可必乎!有不知,有不能,不自怙以受人忠孝之忱者,惟圣人为然,而以望之昏昏陷溺之人乎!不知不能者,既不能受,反愧以相忮。两论相持,木之摩木也;两异相值,火之流金也;得失缪争,雷霆之激也;皆郁火狂发也。岂徒无道者之燎原不可迩哉!忠而阻,孝而毁,则怨毒且自生于心,而火即还以自焚。傺侘无聊,心魂飘散,此屈原之所以自沉而不自解也。则己与物无非火矣。火之发也微,而月之明以夺。虽有自然常明之体,无能胜矣;则道穷而忠孝之心亦不得成,而拂于其初。惟不取必于物者,火不生而月不掩明,保己而乐物之通,以游于天下,道无不裕矣。

  月固不胜火,义止于此。而释庄者每立谬解,或至淫于丹灶之术,不恤立言之意,截断一语,穿凿以立邪说,用文己之妖妄,此后世之通病,于此辨之。

  庄周家贫,故行贷粟于监河侯。行,一本作往。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常与,常相与者,谓水也。我无所处。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解曰〕此言用小者之不可期大也。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巨缁,大黑纶也。五十犗以为饵,犗,音介,犍牛也。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錎,与陷同。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腊,音昔,乾之于夕也。自淛河以东,淛,古浙字。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辁与铨同。辁才,论人才者。讽说,评说已诵成者。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累音雷,小绳系也。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县同悬。县令犹言悬赏格。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解曰〕此言用大者之不域于小也。宜于小而欲大之,则虚而无当;宜乎大而欲小之,则阂而不周。此鲲鹏鸴鸠之所以相笑,而不知其可以逍遥也。惟随成而无成心以取必于物,则升斗之水,千里之鱼,皆可用也。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其,,音叶,持也。,音诲,颔下毛。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解曰〕此所谓学一先生之言,暖妹而私自悦者也。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趋、促通。末偻而后耳,背微偻,耳贴脑后。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女躬矜,与女容知,知者之容。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骜犹驰也。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也?固窭犹言固穷。亡其略犹言失策,不忍一世之伤。是自取固穷。骜万世之患,是失策不逮。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施惠以悦人,驰而不反。中民之行进焉耳。适如其所当得,则进授之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以名相引,匿情以相结,则不中民之行而进惠。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报施适以相伤。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因物付物,无成心。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载己意以行,止以自矜尔。

  〔解曰〕每犹庸也,随也。“以每成功”,寓庸而随成也。踌躇兴事,则《养生主》之所谓戒,《人间世》之所谓慎也。盖躬矜者,非矜其知,有不必知而矜者矣。容知可载,虽欲不矜,而终于矜尔。夫载知不卸,则事未兴而先有成心藏于隐以不解,而为之名以开人之誉。苟无所知,则事至乎前,不容不踌躇矣。因事以踌躇,则必每一事而一理,是不得已之寓庸;而功之成也,以随而成也;不待去矜而自无可矜。一世犹是,万世犹是也,每而已,无本剽也;无惠无名,而终身无丑。随成之大用,以无体为,体而民行无不中矣。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阿门,旁门也。曰:“予自宰路之渊,宰路,渊名。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余且,史作豫且。”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畏小害而不畏大害。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石、硕,古通用。与能言者处也。”

  〔解曰〕此申上知矜之旨。神龟亦非矜其知,但载知而不慎于踌躇耳。天下之相谋者无穷,鱼困其知于鹈鹕,而知自迷于网罟,有所载者自有所不及也。夫所谓知者,皆有所师而得之者也。发冢之珠,载之不舍,而知成乎心矣。至人师天而不得师天,况一先生之言乎!又况一己之成心乎!人言亦言而能言,亦成功于每之效也。故婴儿不矜其言,虽言而忘其所自言。无知之智,无所载,无可矜,而大智明矣。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垫,下土掘也。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解曰〕知无体之体,则知无用之用。“除日无岁,无内无外”,无体也。“以每成功”,以天下用而己无用也。体无体者“休乎天均”,用无用者“寓于无竟”。

  庄子曰:“人能有游,且得不能游乎?评曰:能则能之,不能则置之。人而不游,且得游乎?评曰:阅世而行,皆游也。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评曰: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复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因时而为,无有适主,易世而臣又君矣。无恒贵,无恒贱也。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欲尊古,则狶韦氏尚矣。今之所谓古者,皆风波也。惟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因彼立教,不恃所学。承意不彼。因彼意而用之,彼我两忘矣。如是乃无有不通。

  〔解曰〕每成者,无为无不为也。必有为而流遁以忘反,世士之所以驰骛于功名。必有不为而决绝以自怙,修士之所以自矜于志节。如是者,或以顺世为贵,或以矫世为贵,非其世而失其贵矣。乃其所恃以游不游者,以为古皆有之也。夫古岂仅一先生所传,伊吕夷齐之世为古哉!又上而之于狶韦氏,则所谓古者皆非古矣。然则古亦今也,今亦古也;彼亦此也,此亦彼也。因彼而用之,奚古人之足学,而谓彼之异乎我所学哉!挟古之知以为己知,怙之以留行,而求胜天下之知,惟不知每成之用大也。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颤,发音膻,谓审于鼻气。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滞也。壅则哽,内塞于心。哽而不已则跈,跈音辗,止也。谓外踬于世。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有息乃有知。其不殷非天之罪。殷,盛也。评曰:息以喉则知不盛,非所性之罪也。天之穿之,日夜无降;郭象曰:“知恃息,息不恃知也。天穿无降者,通理有常运也。”无降犹言不替。人则顾塞其窦。天通之而人塞之。胞有重阆,胞,胸中三焦。阆,空旷也。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勃溪,争激也。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六凿,五官与心交相穿凿。大林邱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人不能如大林邱山之静而生者盛也,塞其窦而神困也。德溢乎名,名溢乎暴,溢,流弊也。谋稽乎,稽,迟也。,急也。急则反缓。知出乎争,柴生乎守,郭注:“柴,塞也。”官事果乎众宜。果,成也。

  〔解曰〕“官事果乎众宜”,寓庸而足矣。众无不宜之谓彻,有成心而不化之谓哽。成心塞其重阆,息不以踵而以喉,其气必,其实枵也;如老疾者之喘,气不盛而出愈促也。物一触其成心,不与踌躇而坌涌以出,其为名为暴,皆其神之不善者所不能胜也。且必守其柴垒以与物争,哽者跈而害生,所必至已。夫天本虚以受每。人之生也,日夜皆在天中,虚固未尝离也。惟至人见天于心而乘之以游,气静息深,众皆可受,而随成以宜。耳目口鼻与心交彻,于己无失,于人无逆,六合无处,万岁无本剽,通体皆天,而奚其塞!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于是乎始修,因时之宜。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因时则生自盛。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静然,旧说:然当作默。音血。眦,旧解:目病也。目病无所见,虽病而可以休老。一说作揃搣,音翦灭,摩撚也,养生家之术。

  〔解曰〕此言未能至于天游者,澄神守气之功,以宁静为治病之药也。争也,守也,皆之所致也。从事后而观之,则未有不稽者,徒自劳而与物相忤耳。故引息于踵以止其遽,则春雨自为我而植嘉谷。遽以,何为者邪?志渐宁,息渐深,其去天也不远矣。

  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解曰〕纯乎佚,则游一天游矣,不待止遽而息自深,应物自以踌躇,每皆不失,而随无不成,神人之独也。人之相去也。超其上,则知其不屑。故神人之视圣人贤人君子无益之劳,无殊于小人;苟有所为,虽欲人,实亦乘一时之风会而求合耳。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哀毁也。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踣音赴,与仆同。

  〔解曰〕皆德溢乎名者也。始之者,非必徇忠孝之名以趋死地,而学之者徒以丧身。故德不欲溢也,游于世而不僻,称其德之可胜者而已。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系足机阱曰蹄。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解曰〕忘言则忘义,因彼以教而不专其学,斯不以忠孝杀人。然则庄子之书,一筌蹄耳。执之不忘,则必淫于邪僻。故后世之为庄学者,多冥行而成乎大恶。

  按此段文义,乃以起《寓言》篇之旨,与《寓言》篇“舍者与之争席”、《列御寇》“之齐”段,意指吻合。盖《杂篇》七篇次序相因,类如此者。昔人以此益证《让王》四篇为无知小人之搀入,信不诬也。

  《庄子解》卷二十六终

  庄子解卷二十七·杂篇

  寓言

  此《内》《外》《杂篇》之序例也。庄子既以忘言为宗,而又繁有称说,则抑疑于矜知,而有成心之师。且道惟无体,故寓庸而不适于是非,则一落语言文字,而早已与道不相肖。故于此发明其终日言而未尝言之旨,使人不泥其迹,而一以天均遇之,以此读《内篇》,而得鱼兔以忘筌蹄,勿惊其为河汉也。此篇与《天下》篇乃全书之序例。古人文字,序例即列篇中;汉人犹然,至唐乃成书外别为一序于卷首,失详说乃反约之精意。其《列御寇》篇夹于二篇之中,亦古人错综不滞之文体;不可以唐宋之局法例之。《让王》以下四篇,不屑置释,已详简端。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篇内如此,其非寓者一而已,非重述古人之言者三而已。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解曰〕凡寓言重言与九、七之外,微言间出,辨言曲折,皆卮言也。和以天倪者,言而未尝言,无所凝滞;无言而不妨于有言,无所隐藏;要以合于未始出之宗也。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

  〔解曰〕寓言所以十九也。盖以为寓,则无言而非寓也;以为非寓,则寓固非寓也。堇也,桔梗也,鸡廱也,豕零也,皆时为帝者也;蝼蚁也,稊稗也,瓦甓也,屎溺也,皆道之所在也;非寓也。曰道,曰德,曰性,曰心,曰神,曰天,可名言者皆寓也,斯须之循者也。而人徒见鲲鹏,鸴鸠,解牛,承蜩,以为此寓耳。通万有而休乎天均,则随所寓而众著之理皆成;就其人之心性神志而言之,则皆私也。人各怙其私而不相信从,众著之,公而言之,则易以晓然。故寓言者,所以避亲父之自媒,为人所易信。寓固非寓,外固非外,论者所必藉也。

  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人情大抵然。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已言者,止人之争辩也。是为耆艾。犹言必折中于老成。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年老而无才德以副物望,即不得谓之长者。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谓之陈人,何足为耆艾乎!见其所引之古,皆有经纬本末,非守一先生之说,徒为陈腐而不可用。

  〔解曰〕重言所以十七也。人皆囿于樊中而神不王,神不王则气矜。取一先生之言以师之为成心而怨异己者,亟从而与争是非,则以吾言为罪,谓其破古人而独标异也。夫见独者古今无耦,而不能以喻人。乃我所言者,亦重述古人而非己之自立一宗,则虽不喻者无可相谴矣。虽然,均之耆艾也,君子不与小人齿,以其无人道也,则但谓之陈人。故取一先生之言,发冢以窃其含珠,其所述者陈人而已。吾所重述者,舍儒墨之所称述而必求诸道,则不与人争是非,而固不以剿说雷同之陈言为言也。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评曰:各依其种而有变化。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解曰〕寓言重言与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皆天倪也,故日出而不死人之心,则人道存焉。尊则有酒,卮未有也。酌于尊而旋饮之,相禅者故可以日出而不穷,本无而可有者也。本无则忘言,可有则日言而未尝言。可有而终日言者,天均之不息,无不可为倪也。至于天均而无不齐矣。则寓亦重也,重亦寓也。即有非重非寓者,莫非重寓也。无不然,无不可,则参万岁而通于一。不然而可然,不可而可可,则合于一伦,而不倚于其伦。不同者皆其禅者,合贯于一而随时以生倪,均已移而倪不留,曼衍穷年,年尽而言乃止,奚有不和者哉!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不屑为勤志服知。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特未明言之,其意则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评曰:屈伸往复,灵明偶附于形体而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蘁音谔,一音误,逆也。蘁立犹孤立。定天下之定。评曰:直以折服人口,使不挟私争鸣,而内服于心,不敢持独是以强定天下。’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评曰:若执一是以服人,则且不及彼鸣者。”

  〔解曰〕有所是者则非矣。天均者无非也,则无是也。无是,故所是者见其皆非而化矣。而惠子以为进昔之是以求今之是,则昔之是固非,而今之是尤非也。知恶足服乎!大本者,天均也。万物皆从大本生。鸟之鸣,人之言,各如其分,而适以因一时之律法,即足以服人之口,而事随成,非可执为必是也。执为必是,而夺人之心以孤立,求定天下之不定,则求异于众喙之鸣,而实不如其有当也。故无是也则无非,化声之曼衍,非以言是非也。终身于非,终身于是,岂但六十之于五十九哉!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不洎,不洎,不及养亲也。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县音悬,系也。”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鹳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解曰〕化昔之非,而未化今之是,则今昔皆蘁立也。生死得丧迁,而天均之环,运而不息,哀乐无留,则无系。夫乃谓之化。以之曼衍,无不然,无不可矣。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反朴而无文。二年而从,顺物也。三年而通,己物合一。四年而物,己无非物矣。五年而来,天机自至。六年而鬼入,神来舍。七年而天成,无不可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死亦不滞。九年而大妙。曼衍皆妙。”

  〔解曰〕和以天倪,而发为卮言,其足以移人之性情使与天游也,其效如此。

  生有为,死也劝公。句疑有讹。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以人所据而分国邑。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解曰〕此明论之不可定也。不可定,则定天下者不足以存;不可定,则无适而不定;而卮言日出,皆不悖乎天倪矣。谓死有自,而生非无自;谓生无自,则死亦无自。儒言命,墨言鬼,各有所通者各有所穷。言命者天而非鬼,言鬼者精而非命,皆不可而皆可,皆然而皆不然。一偏之说,犹以历数测天,以人据之疆域画地耳。天未尝无历数,故测之可也,而除夕之与元日,其异安在?地未尝不从人据,而旦楚而暮秦,其畛安在?照之以天,则言历数,言人据可也。乃天之非有历数,地之非人可据,自浑然于大均,两诘之而两穷,两和之而两行。言而忘言,定以不定,卮言日出,岂与儒墨争定论哉!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叟一作搜,或音萧。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屯音豚,聚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形亦有待。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形所待者。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郭注:“强阳,运动。”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罔两,强阳之属也。

  〔解曰〕言犹影也,语终则逝,非若蜩甲蛇蜕之尚有留迹也。言待所言者而出,所言者又有待而生。影之于心,形之与影,无以异;所言者之与言,亦无以异。故曼衍穷年,亦皆天籁耳。天籁者,统于天均,因所屯所代而为天倪,天倪因任乎天吹。弗问其所以为特操,则言亦无言矣。

  阳子居南之沛,阳朱,一名戎,字子居。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吾以女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间,是以不敢。今间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睢音灰,仰目也。盱音吁,张目也。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合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解曰〕有所与居,则不与居者众矣。所与居者众,则不可以逍遥矣。舍者争席,无乐与居者,而后无不可与居也。于人无同异,于道无取舍,则于知无矜,而缘督之经,左右皆适矣。

  此段应在《列御寇》篇首。

  《庄子解》卷二十七终

  庄子解卷二十八·杂篇

  让王

  赝编不置释,说见篇首。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高诱云:“幽忧,幽隐也。卷卷,用力貌。今武陵宜兴有善卷坛。”

  太王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太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太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王子搜,《淮南》作翳。《尔雅》:“南戴日为丹穴。”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昭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子华子,魏人。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张位音苴,山谷作直。,郎假反。直音鲊。以治天下。繇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苴,有子麻也。土苴,粪草也。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耶?”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子阳,郑相,为人严酷,罪者无赦。舍人折弓,畏子阳怒责,因国人逐瘈狗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音悦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强,上声。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纵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音骈。胝,音支。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蔾羹不糁,素感切。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音厄。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音恭。伯得乎邱首。削然或曰萧然。扢然,奋武貌。共伯即共和。邱首,一作共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音务。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一作桐,音桶。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一作卢。水。陇上曰,陇中曰亩。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音洛。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音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音傍,去声,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孤竹国在辽西令支县,今永平有肥如冢。《论语》疏:姓墨胎,名智允。

  《庄子解》卷二十八终

  庄子解卷二十九·杂篇

  盗跖

  赝篇不置释,说见篇首。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之石反。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脍人肝而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耶?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耶!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告我以大城众民,是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长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耶?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耶?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耶?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四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音罹。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耶?”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焦氏曰:“展禽,鲁僖公时人,至孔子生,八十余年;若至子路之死,百五六十岁,不得为友,是寄言也。”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盖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音嫡。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音。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乾,音干。胜平声。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音罹。其患也。”臧聚,臧获窃聚之人也。鲍子名焦,子贡谏之,遂弃其蔬而饿死。胜子,申生也。林鬳齐曰:“战国时未有称宰相者,篇中今谓宰相,此为后人私撰明甚。”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耶?意知而力不能行耶?故推正不忘耶?”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圣人之所不能及,侠音协。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筦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音碍。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音焦。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音了。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侅溺于冯气,旧注:饮食至咽为侅,冯,音愤,愤满也。杨升庵音凭,言富人积资,如负重上行也。静居则溺,晏安鸩毒声色所迷,无水自沉也。体泽则冯,言营营然如冯河徒涉陷身也。”

  《庄子解》卷二十九终

  庄子解卷三十·杂篇

  说剑

  赝编不置释,说见篇首。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音悦。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音悦。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惟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莫干反。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音悦。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挍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惟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音寻。韩魏为夹;音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曼胡,粗缨无文理也。锷,剑刃也。镡,剑口也。铗,把也。一云:镡从棱向背,铗从棱向刃也。三环,闻义而愧,绕馔三周,不能坐食也。服毙,谓忿不见礼,皆自杀也。脱,刀出鞘也。

  《庄子解》卷三十终

  庄子解卷三十一·杂篇 衡阳王夫子撰男敔增注

  渔父

  赝编不置释,说见篇首。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吐雷反。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挐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侍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音烛。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赋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饬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或颜字。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狠;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音罹。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伪而晚闻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拿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拿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再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仁,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繇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揄袂,挥袂也。齐民犹言平民。春秋后伦,朝觐不及等也。”

  《庄子解》卷三十一终

  庄子解卷三十二·杂篇

  列御寇

  此篇之旨,大率以内解为主,以葆光不外炫为实,以去明而养神为要,盖庄子之绪言也。所引虽驳杂,有精粗之异,而要可相通。惟人心险于山川一段,往往杂见他书,盖申韩之流,苛察纤诡之说,既非夫子之言,抑与庄子照之以天之旨显相牴牾,编录者不审而附缀之耳。抑庄子之言,博大玄远,与天同道,以齐天化,非区区以去知养神,守其玄默。而此篇但为浮明外侈者发药,未尽天均之大用,故曰庄子之绪言也。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而五先馈。、浆同。卖浆之家十,而五家不待买而先馈之,敬之也。”伯昏瞀人曰:“若是,则女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内实无所见。形谍成光,形习为威仪而成光耀。以外镇人心,压也。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不论年齿,惟趋势利,以求免于患。夫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善于观世。女处已。处,止也。止于此矣。人将保女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女曰:‘人将保女’,果保女矣。非女能使人保女,而女不能使人无保女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感人之豫悦,将矜奇以自喜。必且有感摇而本性,性,一作才。又无谓也。与女游者,又莫汝告也。告,音谷。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孰,犹诘而问之之意。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邀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解曰〕使人无保己者,非有以使之也。若有以使之,则御寇知惊五之馈,而何不能止户外之屦哉?虚而遨游,则万物无以窥其罅隙矣。物之相感,禁之则愈相摇。不以感为豫,不禁而自远。稍有豫心,而形谍之光致天下有余矣。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裘氏,地名。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良、埌通,既为秋柏之实矣!”种柏结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缓之所以使弟者有故。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自恃其河润泽族之异于人。以贱其亲,己,亲之子也;弟,己之弟也。而曰使而子,傲甚矣。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井养不穷,齐人尚争,乃相捽。故曰:“今之世皆缓也。”不孝不友,致杀其身,不过见德而已。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不自知其有德,乃为有德。若有道者,则益不自知矣。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解曰〕己有知之可炫,欲使人之亦有知以见德,见德而祗以召怨杀身,惟河润之泽感其豫耳。无知无能,物不相求而己无忧,天刑乃免。何也?见德之情,已自滑其天,而入于相捽之地,则无往而非死地也。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解曰〕物无可安,无不可安;此与众人相形而见其有安有不安耳。列御寇惊五之馈,而终为人之所保,不安之情不足以胜物之摇。虽然,远于豫矣,则不安其所不安,自异于众人。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解曰〕之天,则可渐与天一矣。圣人怀之,终日言而未尝言也。天无为而非不为,合喙鸣,天倪也,言亦不之于人也。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解曰〕学而不用,其功乃全。外谍成光,则学适为病耳。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可必者而不必之。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惟有兵可恃,故多求。兵,恃之则亡。

  〔解曰〕外物不可必,亦易知者。乃众人必之者,知悬于心,愤盈以出,强人以从己而见德。缓以之死于弟,逢比以之死于君,宋襄公以之死于同盟,戈矛动于胸中,而必报其天。恃兵者非恃兵也,恃其知也。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竿牍,竹简为书,相问遗也。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道同导。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故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女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宁!云行雨施,无形乃可济物,因以相天而大宁。

  〔解曰〕恃知以与物相感,究其所豫者,苞苴竿牍而已。五之馈,户外之屦,河润之泽,皆是物也。使自问而自省,岂非毫毛乎!然此毫毛者,人之所必不能忘情者也。非知太宁者,体无形之流,乘太清之泄,未有不为所摇者。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项瘠如槁,耳黄如馘。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解曰〕此小夫之所以可悲也。岂特曹商哉!屑屑然为天下补救,皆治痔耳。

  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圾、岌通。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支,分配也。以分配华辞为宗旨。忍性以视民,视民犹示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岂彼之宜于女欤?抑此之待养欤?误而可,非误则不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离诚心而为伪学。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过为后世虑,不若听其难治而休之。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天之所施,物莫不亡。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与士君子神自不相接属。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惟真人能之。离音丽。

  〔解曰〕心可受而非有所受,受之者心之知也。神可宰而固不宰,宰之者神之知也。谓彼宜而谓我待以养,是缓之于弟也。忘其为亲而见德以自刑,商贾而已。其去天之无私以布泽者,至辽绝矣。要皆恃知也,皆感豫也,亦与苞苴竿牍之相施受也无以异。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怀而达,怀音狷。有坚而缦,有缓而钎。钎音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解曰〕人之不肖,何用察察以知之哉!引此,或以言外物之不可必与!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大貌。再命而车上儛,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郭注:“唐,唐尧;许,许由。”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恃德为心,蔽心者也。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有蔽则不自知。

  〔解曰〕德有心,心有德也。有心有德,则所有者塞其重阆,而气哽于上以生骄。外哽者中枵,故败。内视而知败,尚有瘥乎!若缓者,死而不视其败者也。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吡,匹尔反,訾通。

  〔解曰〕中德者,德有心而德塞其中之谓,则信是已。仁义礼知之为心睫也浅,信之为心睫也深。自信而保为实然,因以自好而责于物,内外之刑交集之。

  穷有八极,极穷。达有三必,必达。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内有六府,外成众形。因是以穷。缘循、偃佒、佒音鞅。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傀犹伟也。达于知者肖;消通。达大命者随,无不随顺也。达小命者遭。因其所遭。

  〔解曰〕穷于人者,达于天。达于外者,则其内穷于所达。忘生则生达矣,忘知则知达矣,知出于无知,大命也。生均于无生,小命也。六府之形,美恶皆随顺而不自有,则八过人者,又恶足以穷之!不然,且以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为卫生之经!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纬萧,织芦席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解曰〕苞苴竿牍,其祸至于若此。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解曰〕知小命者遭。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惟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解曰〕一篇之义,于此而始抉其藏。庄子全书,亦于此而启其迳。惟明与神,知其合离之几,君臣之分而已。明者,神之所函也。神者虽发见于明,而本体自如,虽未明而固无所诎者也。繇明有知,神则非不知而固无知也。繇明有知,则见为有征,而欲以画天下而平之,故曰:“莫若以明。”而不知明随外谍,则与神相离,徇耳目以外通,而不丧其耦;其流也,乃至为苞苴竿牍,用以成兵刑之害。夫内以自葆其光者,神也。外以凌大火大浸而不害其逍遥者,神也。使人之意消而化,以其神而通物者,神也。神葆其光而天光发,虚室之白,无不照也。如是以为明,则固可使照物之天矣,故又曰“莫若以明”。神使明者,天光也;明役其神者,小夫之知也。故至人以神合天。神合天,则明亦天之所发矣。神与天均常运,合以成体,散以成始,参万岁,周遍咸乎六宇;而明乘一时之感豫以发,其量之大小,体之诚伪,明之不胜神也明甚。而愚者恒使明胜其神,故以有涯随无涯,疲役而不休,而不知其非旦暮之得此以生也。故休乎天均者,休乎神之常运者也。神斯均,均斯平,平斯无往而不征。缘守督以怀诸独,而葆其光,出入乎险阻而不伤,凝神其至矣。故曰,此庄生之学所循入之径也。

  《庄子解》卷三十二终

  庄子解卷三十三·杂篇

  天下

  系此于篇终者,与《孟子》七篇末举狂狷乡愿之异,而历述先圣以来,至于己之渊源,及史迁序列九家之说,略同,古人撰述之体然也。其不自标异,而杂处于一家之言者,虽其自命有笼罩群言之意,而以为既落言诠,则不足以尽无穷之理,故亦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己之论亦同于物之论,无是则无彼,而凡为籁者皆齐也。若其首引先圣《六经》之教,以为大备之统宗,则尤不昧本原,使人莫得而擿焉。乃自墨至老,褒贬各殊,而以己说缀于其后,则亦表其独见独闻之真,为群言之归墟。至其篇末举惠施以终之,则庄子之在当时,心知诸子之短长,而未与之辨,惟游梁而遇惠子,与相辩论,故惠子之死,有“臣质已死”之叹,则或因惠子而有内七篇之作,因末述之以见其言之所繇兴。或疑此篇非庄子之自作,然其浩博贯综,而微言深至,固非庄子莫能为也。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繇降,明何繇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解曰〕一者所谓天均也。原于一,则不可分而裂之。乃一以为原,而其流不能不异,故治方术者,各以其悦者为是,而必裂矣。然要归其所自来,则无损益于其一也。一故备,能备者为群言之统宗,故下归之于内圣外王之道。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宗则无非精也。不离于精,谓之神人。神者天之精。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得精之真。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因天启化。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杖人曰:“如不称孔子,谁能当此称乎?”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事物之当然。以礼为行,返于天则。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约剂。以名为表,率极。以操为验,所行。操一作叅。以稽为决,所知。其数一二三四是也,评曰:仁义礼乐之散见者,皆天均之所运也。无可曰:“一二三四不言五,四边不坏中何主?苍苍滚入两撮土,下视磨盘一何苦!不堕诸数,太尊贵生,若无节拍,何能鼓舞?”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无非天,无非人。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评曰:不舍法象。方以智曰:“《节卦》曰‘制数度,议德行’。盖数自有度,因而制之,秩序变化,尽于《河图》《洛书》矣。故曰,数为藏本末之端几,而数中之度,乃统本末之适节也,道之籥也。”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皆有言之者矣,故庄子不言。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得其一偏。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解曰〕庄子于儒者之道,亦既屡诮之矣。而所诮者,执先圣之一言一行,以为口中珠,而盗发之者也。夫群言之兴,多有与圣人之道相抵牾者。而溯其所自出,使在后世,犹为狉狉榛榛之天下,则又何道之可言,何言之可破?惟有尧舜而后糠粃尧舜之言兴,有仲尼而后醯鸡仲尼之言出。入其室,操其戈;其所自诧为卓绝者,皆承先圣之绪余以旁流耳。且夫天均之一也,周遍咸而不出乎其宗,圜运而皆能至。能体而备之者,圣人尽之矣。故或迩言之,易言之,而所和于天倪者,则语不能显,默不能藏,自周浃隐跃于其中,乃以尽天下之事事物物,人心之变变化化。志也,事也,行也,和也,阴阳也,名分也,时为帝而无乎不在;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宗皆不离,不必言天均而自休乎天均矣。即如墨者特异说以相诘难,而未尝不依圣道之仁与公,以为其偏端之守,其又能舍内圣外王之大宗,以佚出而别创哉?盖君子所希者圣,圣之熟者神,神固合于天均。则即显即微,即体即用,下至名、法、操、稽、农、桑、畜、牧之教,无不有天存焉。特以得迹而忘真,则为小儒之陋;骛名而市利,则为风波之民,而诸治方术者,竞起而排之。故曰鲁国之大,儒者一人而已,亦非诬也。乃循其显者,或略其微;察于微者,又遗其显;捐体而徇用,则于用皆忘;立体以废用,则其体不全;析体用而二之,则不知用者即用其体;概体用而一之,则不知体固有待而用始行。故庄子自以为言微也,言体也,寓体于用而无体以为体,象微于显而通显之皆微。盖亦内圣外王之一端,而不昧其所从来,推崇先圣所修明之道以为大宗,斯以异于天籁之狂吹,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也。特以其散见者,既为前人之所已言,未尝统一于天均之环中,故小儒泥而不通,而畸人偏说承之以井饮而相捽;乃自处于无体之体,以该群言,而捐其是非之私,是以卮言日出之论兴焉,所以救道于裂。则其非毁尧舜,抑扬仲尼者,亦后世浮屠诃佛骂祖之意。而《骈拇》诸篇之鼓浮气以鸣骄,为学庄者之稊稗;《渔父》《盗跖》之射天笞地,尤为无藉之狂夫所赝作,于此益见矣。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不以文物为光采。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已,止也,循犹循绳墨之循。作为非乐,非人所乐。命之曰节用,以节用为教。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以斗为非。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多喜庸众之言。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廱》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虽强成一道,而不顺人情。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觳犹粗也。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郭注:“王者必合天下之欢心。”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九杂,合错杂。腓无胈,音拔。胫无毛,沐甚风,栉疾雨,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跂一作跋,跋犹蹶趋也。服犹事也。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旧注:以苦行而得之,没齿而已,因以为号。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别立一墨教。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觭偶即奇偶。不仵,所答非所问也。以巨子为圣人,犹浮屠之法嗣。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决犹断也。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进而不休。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人爱其惠。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解曰〕无才不可以为墨,今世为天主教者近之。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白其心之无他。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旧注:宋钘即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华山上下均平。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而不侵,宥而不争。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以有容为主,所行一如其心,所谓寔能容之也。以胹合欢,胹音而,熟煮也。以调海内,合海内之欢,如烹调五味,令其融和。请欲,句。置之以为主。请欲,谓人之有祈请愿欲者。置之为主,赖之为两合之主也。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郭注:“所谓胹调。”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郭注:“所谓不辱。”虽然,其为人大多,其自为大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人之有请欲而置之为主者,其食报止受五升之饭。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劳而死,亦甘之。图傲乎救世之士哉!使图傲逸,何得为救世之士?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不假物之力以安其身。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知之不如不知。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适如事之小大精粗而止,不于小见大,于粗求精也。

  〔解曰〕此亦近墨,而不为苦难之行,如俗所云安分无求者。无求则不争,其不避厌恶而强聒人,亦有忍力焉。适至是而止者,亦其尤陋也。盖乡愿之狡者。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决然矣而无主,趣物矣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所谓决然无主。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所谓趣物而不两。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智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泠音零。汰谓萧然而汰弃之。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郭注:“谓知力浅,不知任其自然,故薄之而又邻伤焉。”髁无任,髁音奚火,不正貌。无任,不受事也。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椎拍如椎之拍物。音缓,刓去圭角也。断取圆而不粘之意。与物宛转,合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魏犹象魏之魏。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隧,磨齿,旋而自通。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窢,或、旭二音,逆风声也。恶可而言?”常反人,不喜许可,而所言常与人相反。不聚观,而不免于断。不与众逐队,而所尚者圆脱。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虽是而亦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解曰〕此亦略似庄子,而无所怀,无所照,盖浮屠之所谓枯木禅者。此逆人之心,而绝其生理;谓之尝有闻者,其不立是非之说,亦是。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大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不居一是。形物自著;物自效动。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芴,音物,与惚通。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徐所谓后其身也。不费所谓善利物而不争也。无为也而笑巧。笑人之巧,所谓若愚若不足。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不侵削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解曰〕谓之博大者,以其为溪谷而受天下之归也。真人者,谓得其真也。空虚则自不毁物,而于天均之运有未逮也。故赞之曰真人,意其未至于天。

  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犿音翻,宛转相从貌。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音触,亦诡意。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所见者充实,故言不容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辟,一作。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达矣。调一作稠。调适于物,上达于天。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以之应帝王。其理不竭,其来不蜕;游人间而皆可不遗形迹。芒乎昧乎,未之尽者。万岁无穷,道皆成纯而与之无竟。

  〔解曰〕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若庄子之两行,则进不见有雄白,退不屈为雌黑;知止于其所不知,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虽虚也,而非以致物;丧我而于物无撄者,与天下而休乎天均,非姑以示槁木死灰之心形,以待物之自服也。尝探得其所自悟,盖得之于浑天;盖容成氏所言“除日无岁,无内无外”者,乃其所师之天;是以不离于宗之天人自命,而谓内圣外王之道皆自此出;而先圣之道、百家之说言其散见之用,而我言其全体,其实一也。则关尹之“形物自著”,老子之“以深为根,以物为纪”,皆其所不事;故曼衍连犿,无择于溟海枋榆,而皆无待以游,以成内七篇之玮词:博也而不仅博,大也而不可名为大,真也而审乎假以无假。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启天下险恻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于此殿诸家,而为物论之归墟,而犹自以为未尽,望解人于后世,遇其言外之旨焉。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厤同历,经涉也。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晓犹开也。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丁子,旧注:虾蟆。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枘,凿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存雄与守雌异。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繇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充其一端,尚可较胜。贵道几矣!几,殆也。以语于道,则殆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解曰〕惠施之说,亦与庄子两行之说相近。然其两行也,无本而但循其末,以才辨之有余,毂转而屡迁;人之所然者可不然之,人之所不然者可然之,物之无者可使有,有者可使无。汤义仍阅《释氏传灯录》,谓止一翻字法门,盖与此略同。故自谓持一尺之棰,旦取此半而用之,夕取彼半而用之,止此然不然、可不可、有与无之两端,互相换而可以不穷;凡可言者即言,可行者即行,诃庄子之为大瓠而无用,乃不自知其于物尤无庸也。此则道术之所不出,而不容不辩之以使勿惑天下者也。今其书既亡,其言无本之可循,故多不可解。

  《庄子解》卷三十三终

  《庄子解》全书终 船山遗书(全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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