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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解

船山遗书(全15册) 王夫之 13050 2021-04-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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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俟解

  俟解题词

  所言至浅,解之良易,此愚平情以求效于有志者也。然窃恐解之者希也,故命之“俟解”,非敢轻读者而谓其不解,惧夫解者之果于不解尔。其故有三:

  一者,以文句解之,如嚼蜡然,而未尝解之以己。反诸其所言、所行、所志、所欲,孰与之合,孰与之离,以因是而推之以远大。此解者也,吾旦莫俟之。一者,谓汝之所言者然也,而吾之所尚尚者异于是,是犹进野蔌于王公之前,非所甘也。虚其心,平其气,但察其与人之所以为人者离合何如,而勿曰汝能言之,未必能行之,况于我而焉用此为,则俯而从之。此解者,吾旦莫俟之。一者,则谓汝所言者陈言也,生乎今之世,善斯可矣。如汝所言,则身且不安,用且不利,吾焉能从汝哉!同此天地,同此日月,吾亦同此耳目,同此心思,一治一乱,同此世运,尧、舜之世不无恶习,夏、殷之末自有贞人,同污合俗,不必安身而利用,亦何为而不可自处于豪杰哉!此解者,吾旦莫俟之。

  甲子重午,船山病笔。

  俟解

  博文约礼,复礼之实功也。以礼治非礼,犹谋国者固本自强而外患自辑,治病者调养元气而客邪自散。若独思御患,则御之之术即患所生,专攻客邪则府脏先伤而邪传不已。礼已复而己未尽克,其以省察克治自易。克己而不复礼,其害终身不瘳。玄家有炼己之术,释氏为空诸所有之说,皆不知复礼而欲克己者也。先儒谓“难克处克将去”。难克处蔽锢已深,未易急令降伏,欲克者但强忍耳。愚意程子言“见猎心喜”,亦是难克处毕竟难克。若将古人射御师田之礼,服而习之,以调养其志气,得其比礼比乐教忠教孝者有如是之美,而我驰驱鹰犬之乐淡然无味矣,则于以克己不较易乎!颜子已于博文约礼欲罢不能,故夫子于是更教以克己,使加上一重细密细勘工夫,而终不舍礼以为封治之本。若学者始下手做切实事,则博文约礼,如饥之食、寒之衣,更不须觅严冬不寒、辟谷不饥之术。且遵圣人之教,循循不舍,其益克方,其乐无已也。

  读史亦博文之事,而程子斥谢上蔡为玩物丧志。所恶于丧志者,玩也。玩者,喜而弄之之谓。如《史记·项羽本纪》及《窦婴灌夫传》之类,淋漓痛快,读者流连不舍,则有代为悲喜,神飞魂荡而不自持。于斯时也,其素所志尚者不知何往,此之谓丧志。以其志气横发,无益于身心也,岂独读史为然哉!经亦有可玩者,玩之亦有所丧。如玩《七月》之诗,则且沉溺于妇子生计、盐米布帛之中。玩《东山》之诗,则且淫泆于室家嚅唲、寒温拊摩之内。《春秋传》此类尤众。故必约之以礼,皆以肃然之心临之,一节、一目、一字、一句皆引归身心,求合于所志之大者,则博可弗畔,而礼无不在矣。近世有《千百年眼》《史怀》《史取》诸书及屠纬真《鸿苞》,陈仲淳《古文品外录》之类,要以供人之玩。而李贽《藏书》,为害尤烈,有志者勿惑焉,斯可与于博文之学。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为禽兽,人得而诛之。庶民之为禽兽,不但不可胜诛,且无能知其为恶者,不但不知其为恶,且乐得而称之,相与崇尚而不敢逾越。学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营营终日,生与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将不及者何心?芳春昼永,燕飞莺语,见为佳丽。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见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斗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摄已耳。庶民之终日营营,有不如此者乎?二气五行,抟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明伦、察物、居仁、繇义,四者禽兽之所不得与。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

  以明伦言之,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庶民亦知之,亦能之,乃以朴实二字覆盖之,欲爱则爱,欲敬则敬,不勉强于所不知不能,谓之为率真。以察物言之,庶物之理,非学不知,非博不辨,而俗儒怠而欲速,为恶师友所锢蔽,曰何用如彼,谓之所学不杂。其惑乎异端者,少所见而多所怪,为绝圣弃智、不立文字之说以求冥解,谓之妙悟。以仁言之,且无言克复敬恕也。乃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亦以骄惰夺其志气,谓之寡交。居处、执事、与人,皆以机巧丧其本心,谓之善于处世。以义言之,且无言精义入神也,以言,以不言,有能此者谓之伶俐。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谓之勤俭传家。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此也,此之谓禽兽。

  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

  君子小人,但争义利,不争喻不喻。即于义有所未喻,己必不为小人,于利未喻,终不可纳之于君子。所不能喻利者,特其欲喻而不能,故苛察于鸡豚,疑枉于寻尺,使其小有才,恶浮于桀、纣必矣。此庶民之祸所以烈于小人也。

  梁惠王鸿雁麋鹿之乐,齐宣王之好乐及雪宫之乐,孟子皆以为可推而行王政。独于利则推而及于大夫士庶,其祸必至于篡弒,言一及之,即如堇毒之入口。此理自天子至于庶人一也。私之于己则自贼,推之于人则贼人。善推恩者,止推老老幼幼而已,非己有佌佌之屋、蔌蔌之粟而推之人使有之也。禽鱼、音乐、游观,私之于己而不节,则近于禽兽。佌佌之屋,蔌蔌之粟,擅有之而置于无用之地,禽兽之所不为也。孔子言“后其食”,言“不谋食”,君子忠厚待人之词也。抑春秋之时,风俗犹淳,贪者谋食而已。食之外有陈红贯朽无用之物,以敛怨而积之,自战国始,至秦而烈,痴迷中于人心而不可复反矣。欲曰人欲,犹人之欲也;积金囷粟,则非人之欲而初不可欲者也。流俗之恶至此,乃有食淡衣粗而务此者。君子有救世之心,当思何以挽之。必不可丝毫夹带于灵府,尤不待言。

  欲速成之病,始于识量之小。识量小,则谓天下之理、圣贤之学可以快捷方式疾取而计日有得。陆象山、杨慈湖以此诱天下,其说高远,其实卑陋苟简而已。识量小者恒骄,夜郎王问汉孰与我大,亦何不可骄之有!苟简速成,可以快意,高深在望,且生媢忌之心,终身陷溺而不知愧矣。见贤思齐而可忌乎哉!贤无穷,吾初不知有之境,贤者巳至,乃至一得之善,吾且不能测其何以能然,而敢忌乎哉!见不贤而内自省,而可傲乎哉!不贤亦无穷,不贤者之所不为而己或为之,归于不贤一也,而敢傲乎哉!立身天地之间,父母生之,何以不忝?终日与人酬酢,何以不疚?会其理则一,通其类则尧不足以尽善,桀不足以尽恶。不可以意度,不可以数纪,方且无有告成之日,而况于远!故学者以去骄去惰为本,识自此而充。如登高山,登一峰始见彼峰之矗立于上,远望则最上之峰早如在目,果在目也云乎哉!

  不获其身易,不见其人难。艮以一阳孤立在二阴之上,阴盛之世,其庭之人皆无足见者也,其是非鄙,其毁誉诬,其去就速,其恩怨轻。苟见有其人而与之就,不屑也,流俗污世下可与同也。见有其人而与之竞,亦不屑也,其喜怒无恒,徒劳吾之喜怒而彼不受也。孤行一意,迥不与之相涉,方且忘其为非,而况或取其一得之是!鸟兽不与同群,唯不见其人而已。是以笃实之光辉,如泰山乔岳屹立群峰之表,当世之是非、毁誉、去就、恩怨漠然于己无与,而后俯临乎流俗污世而物莫能撄。故孔子可以笔削诛乱臣,讨贼子,而凶人不能害;孟子可以距杨、墨,斥公孙衍、张仪为妾妇,而不畏其伤。不然,虽自信其皭然之志操,而谦退则逢其侮,刚厉则犯其怒,皆咎府焉,唯见有人而与之为欣、与之为拒也。三代以下,惟黄叔度其庶几乎!为陈寔则流,为张俭、石介则折,皆行乎阴盛之庭而见有人也。

  《易》曰:“知鬼神之情状”,然则鬼神之有情有状明矣。世之所谓鬼神之状者,仿佛乎人之状。所谓鬼神之情者,推之以凡近之情。于是稍有识者,谓鬼神之无情无状,因而并疑无鬼无神。夫鬼神之状非人之状,而人之状则鬼神之状。鬼神之情非人之情,而人之情则鬼神之情。自无而之有者,神未尝有而可以有。自有而之无者,鬼当其无而固未尝无。特人视之不能见,听之不能闻耳。

  雷者,阳气发于地中,以有光响而或凝为斧之石。斜日微雨沾苗叶,渐成形而能蠕动。于此可验神之状。汞受火煎,无以覆之,则散而无有;盂覆其上,遂成朱粉。油薪爇于空旷,烟散而无纤埃,密室闭窒,乃有煤墨。于此可验鬼之状。发生之气,条达循理,可顺而不可逆,神之所好者义也,所恶者不义也。焄蒿凄怆,悲死而依生,鬼之所恶者不仁也,所好者仁也。于此可验神鬼之情。如谓两间之无鬼神,则亦可谓天下之无理气。气者生无从而去无迹,理者亦古人为之名而不可见、不可闻者也。司马迁曰,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循名责实,必求其可见、可闻者以为情状,则暴气逆理,而但据如取如携之利,亦何所不可哉!鬼神者,圣人知之,君子敬之,学者尽人事以事之,自与流俗之下愚媚妖妄以求福者天地悬隔,何得临下愚之深以为高乎!

  “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人道之通于天,天德之察乎人者也。鬼神则视不可得而见,听不可得而闻,礼乐则饥不可得而食,寒不可得而衣,亦奚用此哉!苟简嗜利之人,或托高明以蔑鬼神,或托质朴以毁礼乐,而生人之心固有所不安,于是下愚鄙野之夫,以其不安之情,横出而为风俗,以诬鬼神,以乱礼乐,昔苟简嗜利者激而导之也。以草野之拱箸,酬酒为礼,以笳、管、筚栗、大钹、独弦及狭邪之淫哇为乐,以小说、杂剧之所演,游髡、妖巫之所假说者为鬼神。如钟馗,斧首也,而谓为唐进士;张仙,孟杲像也,而谓求嗣之神;文昌,星也,而谓之梓橦;玄武,龟蛇也,而谓修行于武当,皆小说猥谈。涂关壮缪之面以未,绘雷霆之喙以鸟,皆优人杂剧倡之。而鬼神乱于幽,礼乐乱于明,诚为可恶。乃名山大川,仅供游玩,行歌互叫,自适情欲,取野人不容昧之情而澌灭之,则忠孝皆赘疣,不如金粟之切于日用久矣。存养省察之几,临之以鬼神则严;君民亲友之分,文之以礼乐则安。所甚恶于天下者,循名责实之质朴,适情荡性之高明也。人道之存亡,于此决也。

  堂堂巍巍,壁立万仞,心气自尔和平。强如壮有力者,虽负重任行赤日中,自能不喘,力大气必和也。毋以箪豆竿牍为恩怨,毋以妇人稚子之啼笑、田夫市贩之毁誉为得失,以之守身,以之事亲,以之治人,焉往而生不平之气哉!故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卑下之必生于惨刻也。学道好修之士,自命为豪杰,于此亦割舍不下,奚足以与于仁!王龙溪家为火焚,其往来书牍,言之不置,平生讲良知,至此躁气浮动,其所谓良知者,非良知也。夫子廐焚不问马,故恻怛之心专注于人,人幸无伤,则太和自在圣人胞中,以之事亲则底豫,以之立身则浩然,以之洽人则天下归之,此之谓良知。

  吝似俭,鄙似勒,懦似慎。吝者贪得无已,何俭之有!鄙者消磨岁月精力于农圃箪豆之中,而荒废其与生俱生之理,何勤之有!懦者畏祸而避之,躬陷于大恶而不恤,何慎之有!俭者,节其耳目口体之欲,节己而不节人。勤者,不使此心昏昧偷安于近小,心专而志致。慎者,畏其身入于非道,以守死持之而不为祸福利害所乱。能俭、能勤、能慎,可以为豪杰矣。庄生非知道者,且曰“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吝也、鄙也、懦也,皆以死其心者也。

  凡事但适如其节,则神化不测之妙即于此。礼者,节也,“道前定则不穷”,秉礼而已。圣人自有定式之可学,但忽略而不知通耳。陈白沙与庄定山同渡江,舟中有恶少,知为两先生而故侮之,纵谈淫媟,至不忍闻。定山怒形于色,回视白沙,神色甚和,若不见其人、不闻其语者。定山以此服白沙为不可及。定山之怒,正也,而轻用之恶少,则君子之威亦亵。白沙抑未免有柳下不恭之意,视其人如鸡犬之乱于前。不恭者君子所不繇,至此而二者之用穷矣。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秉周礼也。白沙已授词林,定山官主事矣,渡江自当独觅一舟,而问津于买渡之艇,使恶少得交臂而坐,遂无以处之于后,非简略之过欤!圣人不徒行,但循乎礼制之当然,而以远狎侮者,即此而在。养其性情之和,不妄于喜怒容纳愚贱,以使不得罪于君子,亦即在此。此即所谓圣而不可知也,无往而非礼焉耳。

  罗念庵殿试第一,闻报之日,自袖米赴野寺讲学,此贤于鄙夫耳。闻报之明日,即面恩拜命,乃君子出身事主之始,自当敬慎以俟,而置若罔闻,何也?名位自轻于讲习,君父则重矣。《诗》云:“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妇人且虔虔凤夜以待事,而况君子!念庵此等举动,自少年意气,又为阳明禅学所惑,故偏而不中如此。后来见龙溪之放纵,一意践履,自应知当时之非。凡但异于流俗,为流俗所惊叹而艳称者,皆皮肤上一重粗迹,立志深远者不屑以此自见。

  生污世、处僻壤而又不免于贫贱,无高明俊伟之师友相与熏陶,抑不能不与恶俗人相见,其自处莫要于慎言。言之下慎,因彼所知而言之,因彼所言而言之,则将与俱化。如与仕者言则言迁除交结,与乡人言则言赋役狱讼,不知痛戒而习为固然,其迷失本心,难以救药矣,守口如瓶,莫此为至。吾所言非彼所欲闻,则量睛较雨,问山川,谈风物可尔。若范希文做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不容不询刍荛以达天下之情,然必此中莹净,不夹带一丝自家饥寒利害在内,方可出而问世。不然,且姑自爱其口。若恶俗无耻,苦相聒厌,则当引咎自反,我必有以致此物之至,益加缄默,生彼之愧,勿容自恕也。

  庄生云:“参万岁为而一成纯。”言万岁,亦荒远矣,虽圣人有所不知,而何以参之!乃数千年以内,见闻可及者,天运之变,物理之不齐,升降污隆治乱之数,质文风尚之殊,自当参其变而知其常,以立一成纯之局而酌所以自处者,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与立矣。使我而生乎三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汉、唐、宋之盛,将何如?使我而生乎秦、隋,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南北朝、五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契丹、金、元之世,将何如?则我生乎今日而将何如?岂在彼在此遂可沉与俱沉、浮与俱浮邪?参之而成纯之一审矣。极吾一生数十年之内,使我而为王侯卿相,将何如?使我而饥寒不能免,将何如?使我而蹈乎刀锯鼎镬之下,将何如?使我而名满天下,功盖当世,将何如?使我而槁项黄馘,没没以死于绳枢瓮牖之中,将何如?使我不荣不辱,终天年于闾巷田畴,将何如?岂如此如彼,遂可骄、可移、可屈邪?参之而成纯之一又审矣。变者岁也,不变者一也。变者用也,不变者体也。岁之寒喧晴雨异,而天之左旋、七曜之右转也一。手所持之物、足所履之地,或动或止异。而手之可以持、足之可以行也一。唯其一也,是以可参于万世。无恒之人,富而骄,贫而谄,旦而秦,暮而楚,缁衣而出,素衣而入,蝇飞蝶惊,如飘风之不终日,暴雨之不终晨,有识者哀其心之死,能勿以自警乎!

  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以为美谈。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如其用之,可栋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杻可梏者也。人之生理在生气之中,原自盎然充满,条达荣茂。伐而绝之,使不得以畅茂,而又不施以琢磨之功,任其顽质,则天然之美既丧,而人事又废,君子而野人,人而禽,胥此为之。若以朴言,则唯饥可得而食、寒可得而衣者为切实有用。养不死之躯以待尽,天下岂少若而人邪!自鬻为奴,穿窬为盗,皆以全其朴,奚不可哉!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为朴者也。

  唯直之一字最易蒙昧,不察则引人入禽兽,故直情径行,礼之所斥也。证父攘羊,欲直而不知直,堕此者多矣。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隐字切难体会。隐非诬也,但默而不言,非以无作有,以皂作白,故左其说以相欺罔也,则又何害于道哉!岂独父子为然乎!待天下人,论天下事,可不言者隐而不言,又何尝枉曲直邪!父而攘羊不可证,固不待言,即令他人攘羊,亦自有证之者,假令无证之者,亦无大损,总不以天下之曲直是非揽之于己,而违其坦然自遂,付物之是非于天下公论之心。即至莅官听讼,亦以不得已之心应之。吾尽吾道,不为人情爱憎起一波澜曲折,此之谓直。隐即直也,隐而是非曲直原不于我一人而废天下之公,则直在其中矣。

  子之于父母,去一媚字不得。臣之于君,用一智字不得。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小人之媚人也在此。而加以色之温,言之柔,其媚乃工。舜尽事亲之道,此而已矣。辱之不避,斥之不退,刑戮将加而不忧,知必无可为之理而茫昧不知止,可谓不智矣。已而以之穷困,以之躯不得全,妻子不保,不智之尤也。宁武子、刘子政、段太尉、方正学之所守,此而已矣。自非君父,则媚者小人之术,不智者下愚之自陷于阱矣。以处人之道事君父,以事君父之道事人,学术之不明,而害性情之正。故人不可以不学。

  语学而有云秘传密语者,不必更问而即知其为邪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待可教而后教耳。及其言之,则亦与众昌言,如呼曾子而告一以贯之,则门人共闻,而曾子亦不难以忠恕注破,固夫子之所雅言也。峦室传心之法,乃玄禅两家自欺欺人事,学者未能拣别所闻之邪正且于此分晓,早已除一分邪惑矣。王龙溪、钱绪山天泉传道一事,乃模仿慧能、神秀而为之,其“无善无恶”四句,即“身是菩提树”四句转语。附耳相师,天下繁有其徒,学者当远之。

  无誉者,圣人之直道,而曲成天下之善即在于此。誉则有过情之言,因而本无此坚僻之志者,以无知者之推祟而成乎不肯下之势,则力护其名而邪淫必极。如阳明抚赣以前,举动俊伟,文字谨密,又岂人所易及!后为龙溪、心斋、绪山、萝石辈推高,便尽失其故吾。故田州之役,一无足观。使阳明而早如此,则劾刘瑾、讨宸濠,事亦不成矣。盖斥奸佞、讨乱贼,皆分别善恶事,不合于无善、无恶之旨也。翕然而为人听推奖,乃大不幸事。孔子自颜子无言不说,子贡力折群毁外,他弟子皆有疑而相助之意,不失其訚訚、侃侃、行行之素。固当时人才之盛,亦圣人之熏陶学者,别是一种气象,自不至如蜂之绕王,薨薨扇羽也。况德未立,学未成,而誉言至乎!闻誉而惧,庶几免夫!

  天地既命我为人,寸心未死,亦必于饥不可得而食、寒不可得而衣者留吾意焉。圣贤之言,皆不可令、不可衣者也。今之读书者,以之为饥之食、寒之衣,是以圣贤之言为俗髡、妖巫之科仪符咒也。哀哉!

  王介甫以经义易诗赋,其意良善,欲使天下之为士者自习于圣贤之言,虽未深造,而心目之间常有此理作镜中之影,以自知妍媸而饰之。自王守溪以弱肉强食之句为邱琼山所赏拔,而其所为呼应开合、裁翦整齐之法,群相奉为大家。不知天地间要此文字何为,士风日流于靡,盖此作之俑也。子曰:“辞达而已矣。”有意不达,达而不已,拙也。无意可达,惟言是饰,是谓言不繇衷。王守溪、薛方山之经义,何大复、王元美之诗,皆无意可达者也。为士于今日,不能不以此为事,能达其意,如顾泾阳可矣。黄石斋之文狂,黄蕴生之文狷,殆其次乎!

  “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自苏明允以斗筲之识,将《孟子》支分条合,附会其雕虫之技,孙月峰于《国风》《考工记》《檀弓》《公羊》《谷梁》效其尤,而以纤巧拈弄之:皆所谓侮圣人之言也。然侮其词,犹不敢侮其义。至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读《五经》《四书》,但平平读去,涵泳中自有无穷之妙。心平则敬,气平则静,真如父母师保之临其上,而何敢侮之有!

  陶渊明“读书但观大意”。盖自汉以后,注疏家琐琐训诂,为无益之长言,如昔人所诮“曰若稽古”四字释至万余言,如此者不得逐之以泛滥失归。陶公善于取舍,而当时小儒惊为迥异。乃此语流传,遂为慵惰疎狂者之口实。韩退之谓“《尔雅》注虫鱼”为非磊落人,而其讥荀、扬择不精、语不详,则自矜磊落者必至之病。读书者以对父母师保之心临之,一罄欬、一欠伸皆不敢忽,而加以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之情,将顺于意言之表,方可谓畏圣人之言。以疎慵之才而效陶公,自命为磊落,此之谓自暴。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苟仁未熟而欲孤行,其好恶也必僻,则必有所资以行吾好恶者。与君子处,则好君子之好,恶君子之恶。与小人处,则好小人之好,恶小人之恶。又下而与流俗顽鄙者处,则亦随之以好恶矣。故友善士者,自乡国天下以及于古人,所胃“以友辅仁”也,谓引吾好恶之情而扩充吾善善恶恶之量也。

  君子之怀刑者,常设一圣王在上、良有司奉法惟谨之象于衰乱之世,则其所必不可为者见矣。乱世末俗之所谓不可为者,有可为者也,其所可为者,多不可为者也。出乎刑者入乎礼,岂惴惴然趋利避害之谓乎!

  “毋友不如己者”,安所得必胜己者而友之!必求胜己,则友孤矣。恒人之病,乐友不如己者以自表暴,而忌胜己者不与之友,故切以为戒。人之气质,互有胜劣,动静敏迟,刚柔俭博,交相为胜。忌其相胜,则取近己之偏者而与友,近己之偏则固不如己矣。以其动振己之静,以其静节己之动,以其刚辅己之柔,以其柔抑己之刚,以其敏策己之迟,以其迟裁己之敏,以其俭约己之博,以其博益己之俭,则虽贤不如己而皆胜己者矣。凡见为如己者,皆不如己者也。从己之偏,己既有一偏之长矣,彼无能益而相奖以益偏,此之谓不如己。

  守其所见而不为违心之行,亦可谓之信,忘乎己而一于理之谓诚,故曰“言不必信”,一于理也。朱子谓:“众人之信,只可唤作信,未可唤作诚。”盖流俗之所谓诚者,皆不必之信。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其正,但信诸己而即执之,如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渐渍而据为己心乎!

  人之所为,万变不齐,而志则必一,从无一人而两志者。志于彼又志于此,则不可名为志,而直谓之无志。天下之事,无不可行吾志者,如良医用药,温凉寒熟俱以攻病,必欲病之愈者,志也。志正则无不可用,志不持则无一可用。婞婞然一往必伸者,介然之气也。气则有伸有屈,其既必迁。以此为志,终身不成。

  学易而好难,行易而力难,耻易而知难。学之不好,行之不力,皆不知耻而耻其所不足耻者,乱之也。不学不行者有矣,人未有一无所耻者,乞人与有之。自恶衣恶食,宫室之不美,妻妾之不奉,所识穷乏者之不得我,至于流俗之毁誉,污世之好尚,皆足以动人之耻心。抑有为害最大而人不知者,师友之规谏,贤智之相形,不以欣然顺受企慕之心承之,而愤怍掩覆,若唯恐见之,唯恐闻之。此念一蒙,则虽学而非其好,虽行而必不力,乐与谗谄面谀之人交,而忌媢毁谤,以陷溺于不肯之为,皆无所不至。故耻必知择,而后可谓之有耻。

  直而济之以慎,乃非证父攘羊之直。慎而用之于直,乃非容头过身之慎。道听之,途说之,闻善则誉之,闻不善则毁之,纵心纵口,无忌惮而为小人,直之贼也,惟不慎也。欲进而不敢进,欲退而不敢退,无取怨于人之道而犹畏人之怨己,无不可伸志之为而犹隐忍而不敢为,慎之贼也,唯不直也。一失足于流俗,则终身之耻不可洒,一得罪于清议,则百行不能掩其非,如之何不慎!慎者,慎吾之不直也。惟恐不直,则惟恐不慎。直而不慎,则为似忠信之乡原。慎而不直,则为患得失之鄙夫。将以免尤悔,幸而免焉,鬼神谪之,况其不能免乎!

  忽然一念横发,或缘旧所爱憎,或驰逐于物之所攻取,皆习气暗中于心而不禁其发者。于此而欲遏抑之,诚难。如见人食梅,则涎流不能自禁,若从未尝食梅者,涎必不流。故天下之恶,以不闻为幸。闻之而知恶之,亦是误嚼鸟喙,以药解之。特不速毙,未尝不染其毒。亲正人,远宵小,庶几免夫!若莅官听讼,不容已于闻人之恶,乃《易》曰“无留狱”,曾子曰“勿喜”,非止矜恤之,亦以天下千条万绪之恶不堪涵泳也。

  末俗有习气,无性气。其见为必然而必为,见为不可而不为,以婞婞然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恶者哉!昔习闻习见而据之,气遂为之使者也。习之中于气,如瘴之中人,中于所不及知,而其发也,血气皆为之懑涌。故气质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动,可推以及人也,惟习气移人为不可复施斤削。呜呼!今之父教其子,兄教其弟,师友之互相教者,何一而非习气乎!苟于事已情定之际,思吾之此心此气,何自而生?见为不可已者,果不可已乎?见为可不顾者,果可不顾乎?假令从不闻此,从不见此,而吾必不可不如此乎?吾所见所闻者,其人果可以千古、可以没世乎?则知害之所自中矣。吾性在气之中,气原以效性之用,而舍己以为天下用,是亦可以悔矣。如其不能自觉,则日与古人可诵之诗、可读之书相为浃洽,而潜移其气,自有见其本心之日昧者。不知者曰,“吾之性气然也”,人亦责之曰,“其性气偏也”。呜呼!吾安得性中之生气而与之乎!

  “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君子不繇”,君子之所耻如此其大也。圣人之瑕,且耻繇之矣。降而为天下之善士,有不足者,耻与之同;降而一国之善士,耻与之同其失;降而一乡之善士,耻与之同其失;止矣。若夫人之与我不同类,其卑陋颠倒之为,屑屑然以之为戒,则将以幸不为彼之为而自足。呜呼!吾之生也而仅异于彼乎!人之大小,自截然分为两涂,如黑白之不相杂。舍其黑而求全于白之中,雪也,玉也,且于雪、玉有择焉,而但求白之异于黑乎!“三人行,择其不善而改之”,圣人之大用,非尔所及也。

  法语之言而从,巽与之言而说,即不绎、不改之心也。法言而能说,巽言而能从,说而后改,从而后绎,闻教之下,移易其情则善矣。巽言而说者,好谀之心也。法言而从者,无耻之耻也。待言而生改过迁善之心,已末矣,况但以声音笑貌而易其情乎!

  孟子言性,孔子言习。性者天道,习者人道。《鲁论》二十篇皆言习,故曰“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已失之习而欲求之性,虽见性且不能救其习,况不能见乎!《易》言“蒙以养正,圣功也”。养其习于童蒙,则作圣之基立于此。人不幸而失教,陷入于恶习,耳所闻者非人之言,目所见者非人之事,日渐月渍于里巷村落之中,而有志者欲挽回于成人之后,非洗髓伐毛,必不能胜。恶他人之恶,不如恶在我。昔日之所知、所行、所闻、所见,高洋治乱丝,拔刀斩之,斯为直截。但于其中拣择可为、不可为,而欲姑存以便所熟习,终其身于下愚而已。

  人之唯其意之所发而为不善者,或寡矣,即有之,亦以无所资藉、无所印证而不图其失已着,尚可革也。故唯其所发而为不善者,过也,非恶也。闻恶人之言,因而信之,则成乎恶而不可救。故君子于人之不善,矜其自为之过而望其改,其听恶人之言而效之,则深恶而痛绝之。臣岂敢杀其君,子岂忍杀其父,皆有导之者也,导之者,皆言之有故,行之有利者也。国有鄙夫,家有败类,以其利口强有力成人之恶,习焉安焉,遂成乎下愚不移,终不移于善矣。故圣人所以化成天下者,习而已矣。

  做经生读书时,见古今之暴君污吏,怒之怨之,长言而诋诽之。即此一念,已知其出而居人上,毁廉耻,肆戕虐者,殆有甚焉。何也?其与流俗诋诽者,非果有恶恶之心,特以甚不利于己而怒怨之耳。有志者,其量亦远。伊尹当夏桀之世而乐,何屑与之争得失乎!且彼之为暴、为污者,惟其以利于已为心也。彼以利于己而为民贼,吾亦以不利于己而怨怒之,易地皆然,故曰出而居人上,殆有甚焉。恶人之得居人上而害及人,天也。晦蒙否塞,气数之常也,安之而巳。退而自思,吾虽贫贱,亦有居吾下者,亦有取于人者,亦有宜与人者,勿见可为而即为,见可欲而即欲,以求异于彼而不为风气所移,则孤月之明,炳于长夜,充之可以任天下。

  不得已而为资生之计,言者曰惟勤惟俭。俭尚矣,勤则吾不知也。勤所以不可者,非惰之谓。人之志气才力,与有涯之岁月,唯能胜一勤而不能胜二勤。吾自有吾之志气,勤于此则荒于彼。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专心并气以趋一涂,人理亡矣。若夫俭,则古人有言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俭所以为德之共者,俭则事简,事简则心清,心清则中虚,而可以容无穷之理。而抑不至浮气逐物,以丧其所知所能之固有。彼言资生而以俭与勤并称者,非俭也,吝也。俭以自节,吝以成贪,其别久矣。吝而勤,充其所为,至不知君父,呜呼,危矣哉!天地授我以明聪,父母生我以肢体,何者为可以竭精疲神而不可惰?思之思之,尚知所以用吾勤乎!

  《俟解》全书终 船山遗书(全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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