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定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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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定音鼓
西边的太阳升起来
殷纣王自焚后,周武王就举起了白旗。 注释标题 见《史记·周本纪》。
想当时宫中的火恐怕还没扑灭。那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之中,一面白旗高高飘扬,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画面!
难怪所有人都放下武器,开始行礼。
武王当然不是要投降,这时的白也还不是投降色,而是殷商之所崇尚。据说,正如后来阿拉伯帝国三个王朝,伍麦叶(Umayyah,旧译倭马亚)尚白,阿巴斯(‘Abbāsids)尚黑,法蒂玛(Fātima)尚绿,中国上古那三代也都是有主色调的:夏尚黑,商尚白,周尚红。武王举起白旗,是为了显示他已经接手殷商代表中国,之后则红旗飘飘。 注释标题 夏尚黑,商尚白,周尚红,见《礼记·檀弓上》。《吕氏春秋·应同》则称夏尚青,商尚白,周尚红。依范文澜《中国通史》及出土文物,夏尚黑是。
当然,前提是尚红的说法属实。
周天下,也是红色江山。
而且还是“中国红”。
这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却并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从西边来,而且是太阳神。周之后,秦人也往东方走,而且做始皇帝。周秦汉唐,政治和文化中心一直在西边,太阳也都是由西往东移。这才有西周和东周,西汉和东汉,西晋和东晋。但无一例外,西在前,东在后。
只不过,晋移得远了点。
唐以后,则是南北移动。宋虽然定都开封,却有四个京府: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和北京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县)。南宋则还有陪都杭州临安府,可见“中国”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算坐北朝南不再移动。朱元璋的定都南京,只是小插曲。
显然,这里说的“中国”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并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为只有延续华夏文明或中华文化政权,才有资格自居中国,不管在西边还是东边,南方还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中原,则一要天下一统,二要变夷为夏,否则是没人认账的。
两大条件,第二个更重要。第一个则可打折,半统天下也行。因此,匈奴人的汉或前赵等等只能叫五胡,鲜卑人的北魏、契丹人的辽和女真人的金,便都算正式王朝,元和清当然更是。因为他们虽非汉族政权,却是文化中国。
文化中国,是周的遗产。
的确,中华文明的底色和基调,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从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则是我们民族少年时代的顽皮和撒野。周以后就成熟了,也变得沉稳。国家制度,辛亥革命前只变了一次,时间在战国到秦汉。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则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明清,这就是宗法制度和礼乐制度。前者以小农经济为基础,后者以纲常伦理为核心。正是它们,决定了我们民族及其文化和文明的精神气质。
更重要的是,由于20世纪以前,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是基本不变或者精神不变的,中华民族的历史便表现出惊人的延续性和连贯性。正如一位西方史学家所指出,过去世界上多数地方的兴衰更替,不但是王朝更是整个文明。一种文明湮灭了,另一种文明在原地建立并兴盛起来。结果,便没有任何一个现代西方国家是那些古老文明的直系子孙。
相反,中国虽然也有改朝换代的事情发生,它的历史却像家史一样,可以通过单一线索由近及远。显然,这位西方学者的观察是到位的,原因则在于周人完善了从夏代开始的家国体制。正如后面将要讲到的,他们干脆把天下变成了可以更换家长的大家庭,周武王举起殷商的白旗就是象征。 注释标题 见伊佩霞《剑桥插图中国史》中译本序言及第一章。
西周,是中华文明的定音鼓。
周人,是中华文明的奠基者。
但在世界范围内,周制度和周文化却又是特例。
特殊显而易见。正如我们在《国家》一卷中所说,除了民主制的希腊是个异类,世界各民族都选择了君主制,也都以君权神授为通例。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Hammurabi)便自称“天神的后裔”,阿卡德(Akkad)国王则干脆称自己就是神,更不用说太阳神的儿子埃及法老了。 注释标题 请参看崔连仲主编《世界通史》古代卷。
周人却说“君权天授”,岂非出格?
那么,天授与神授,有区别吗?
有。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事实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鲁斯或殷商的帝喾。它就是自然界,同时又是伟大的人或天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这伟大的父母还是天下人的,全人类的。唯其如此,它才会对人类社会表现出人文关怀。
如此与众不同,难道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西边升起的太阳惊人地持久。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君权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此间所有的天子,都自称奉天承运。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讨论的,是那皇帝获得天命的真实可靠性;可做的,则是用真天子替换假皇帝。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这恐怕同样要拜周人所赐。事实上,天子的概念就是他们发明的,君权天授的观念更是他们建立的。而且,由于周人的“红色江山”曾经长治久安,以至于后人丝毫都不怀疑一个“世界性君主”的必要性,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注释标题 用“世界性君主”的表述来定义天子,堪称精准。见美国学者刘广京为伊佩霞《剑桥插图中国史》所撰《写在前面》。
那么,这里面难道没有玄机?
当然有。我们知道,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埃及和华夏这三种第一代文明中,最乱的是两河流域。苏美尔(Sumer)、阿卡德、巴比伦、亚述(Assyria)、迦勒底(Kasdim),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因为那里既有农耕、游牧和商贸多种生产和经济方式,又没有统一的神。埃及要幸运些,只有尼罗河这一条河,农耕这一种生产方式,还有统一的太阳神崇拜,因此始终只有一种文明。可惜神不如天,因此埃及和两河文明终于湮灭,中华文明却能延续至今。
更重要的是,周制度和周文化并非只是君权天授,而是一整套完整严密的体系。这套体系生于忧患,却表现出惊人的智慧,不能不让人由衷佩服,叹为观止。
那就一一道来。
不能重蹈覆辙
揭开西周帷幕的,是牧野之战。
牧野在哪里?不清楚。它可能原本是放牧的荒野,在殷都的郊外,因为此战而得名。交战双方当然是殷纣王的政府军和周武王的部落国家联军。由于殷尚白,周尚红,为了便于记忆,无妨将他们分别称为白军和红军。 注释标题 牧野是一个表示地名的专有名词,还是“牧之野”的意思,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不同说法,请参看李学勤主编《西周史与西周文明》。
白军号称七十万,红军则只有四万九。这两个数字当然未必准确,但力量悬殊却可以肯定。据说,武王伐纣前还进行了占卜,结论是不吉,狂风暴雨也骤然而至。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惊慌失色,唯独姜太公坚持。被《封神演义》之类小说描绘得神乎其神的这位老先生号称炎帝之后,其实是同盟军中羌族的领袖。他主战,武王便决定赌一把。 注释标题 据《史记·周本纪》,周武王的联军有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殷纣王则发兵七十万迎敌。占卜及姜太公主战,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结果怎么样呢?
牧野之战当天,殷纣王就战败自焚了。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当然需要解释。传统的说法是“前徒倒戈”,也就是殷纣王派出去的御敌部队掉转枪头反过来攻打他自己。不过这事有人质疑,因为“前徒倒戈”的后面还有一句“血流漂杵”。杵(读如楚)就是棒槌。纣的部队既然已经反戈一击,战争就不可能发生,怎么会血流成河,以至于棒槌都能漂起来?所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注释标题 见《尚书·武成》《孟子·尽心下》。
那么,前徒倒戈和血流漂杵,哪个可信?
都可信。因为以双方实力之比较,没有殷商将士的阵前起义,全胜根本就不可能。但,不会所有部队都起义,顽固派总还是有的,局部的“血流漂杵”也完全可能。
这就要问:纣王的御敌部队,为什么前徒倒戈?
当然是因为殷商人心大失。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不得人心?
因为不把人当人,证据则是人殉和人牲。
什么叫人殉?就是活人殉葬,用人做陪葬品。什么叫人牲?就是活人献祭,用人做牺牲品。陪葬品和牺牲品原始时代就有的,但前者多为器物,后者都是动物,比如马、牛、羊、猪、狗、鸡。这些动物,养着的时候叫畜,要杀的时候叫牲,合起来叫畜牲。用于祭祀,毛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祭祀用人牲,就是把人当动物;陪葬用人殉,则是把人当器物,都是典型的“不把人当人”。
世界上,还有这等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事?
有。比如美洲古典时代的玛雅(Maya)、特奥蒂瓦坎(Teotihuacan)和阿兹特克(Azteca)文明,便全都盛行活人献祭。方式,是先由四个身强力壮的祭司把人摔昏,然后取出跳动的心脏献在神前。阿兹特克最隆重的祭祀,大约需要两万颗这样的心脏。因此公元1487年,祭司们整整花了四天四夜的时间,才完成庆祝神庙落成的典礼。 注释标题 请参看王晶波《失落的文明》。
墨西哥大神庙始建于公元1325年左右,一直是加冕、献贡、祭祀和重要民间,宗教等活动场所。图中所示为大神庙的一面墙壁,陈列着涂抹过灰泥的人头骨,这些头骨多来自于战俘和人祭。
殷商的人祭,也这样吗?
也许吧!因为这些美洲人很可能就是漂洋过海的殷商遗民。活人献祭的仪式,也没准就是他们从中国带去的。至少可以肯定,殷商时代的人殉和人牲,既有文献记载,又有考古发现,铁证如山,不容置疑。
这当然不得人心。
何况殷商的祭祀极其频繁,何况送上祭坛不仅有奴隶和平民,还有贵族。因为贵族价钱更高,一个顶一万个。杀得多的当然还是奴隶,比如被俘的夷人。事实上,由于殷纣王的嫡系部队远在东方战区,临时拼凑起来对付周武王的,就是这些从来不被当作人看的战俘。他们干活时做牛马,祭祀时做畜牲,现在又拿他们当炮灰,不倒戈才怪!
位于河南安阳高楼庄村,隶属商后期都城遗址。坑内共发现七十三具个体,分埋成三层,各层人数不一。经鉴定,所埋人骨大部分是男性青壮年及儿童,少数是青年女性及婴儿。
白军中反戈一击的,多半就是这些人。
血的教训啊!
显然,新生的政权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吸取教训,反其道而行之。殷商垮台的原因既然是“不把人当人”,那么胜利了的周就必须“把人当人”。
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萌芽了。
这就是“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是周制度和周文化的思想背景。
周人获得中华文明的代表权后,就废除了惨无人道的人殉和人牲。当然,人牲基本废除,人殉则清代还有。这就像废除死刑,要有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但是周以后,人牲也好,人殉也罢,都不再具有殷商时代的正当性,只会遭到主流社会和正人君子的抵制和批评。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与曹、邾两国会盟,要杀鄫国国君祭祀社神,一位名叫子鱼的军事法官就强烈反对。他说:用大牲口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哪里还敢用人?祭祀就像请客吃饭,哪个敢吃人肉?如此倒行逆施,会有好下场吗? 注释标题 见《左传·僖公十九年》。
遗憾的是,子鱼的反对没有成功,那个倒霉的国君还是被杀,但齐国的陈子亢(读如刚)反对人殉则大获全胜。陈子亢的哥哥死后,嫂子和管家提出要用活人殉葬,理由是老先生死在国外,生病时没能得到足够的照顾。于是陈子亢便说,最应该到阴间照顾我哥的,不就是二位吗?
结果不难想象,那两个人都不再坚持。 注释标题 见《礼记·檀弓下》。
陈子亢是孔子的粉丝,而孔子不但反对人殉,就连用俑都反对。俑(读如勇)就是殉葬用的土偶和木偶。对于这类东西,孔子深恶痛绝。他甚至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第一个发明俑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 注释标题 孔子说“为俑者不仁”,见《礼记·檀弓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见《孟子·梁惠王上》。
奇怪!发明土偶和木偶,原本是为了代替活人。跟活人殉葬相比,应该说是进步,孔子为什么还要诅咒?
因为孔子从根本上反对人殉。
在孔子看来,人殉不仁,人殉非礼。因此,用活人不行,用死人也不行;用真人不行,用假人也不行。俑是人的替身。用俑殉葬,等于承认人殉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只不过以假乱真,是活人殉葬的山寨版。开了这个口子,活人殉葬就仍有复辟的可能,岂能不坚决抵制?
显然,这是一种原始素朴的人道主义,也是孔子和儒家最宝贵的思想。正是它,后来发展为“仁”的概念。因为“仁”的本义就是“人其人”,也就是“把人当人”。
但,这跟“君权天授”又有什么关系?
天人合一。
作为明确的概念和系统的理论,“天人合一”的观念产生于西汉,但萌芽应该很早就有了。实际上,甲骨文和金文的天,原本就是人。字形,是一个正面而立大写的人,头上一个圆圈,或圆点,或横线。所以,天,原本指人的脑袋,也就是天灵盖,后来才引申为苍天,再后来才引申为老天爷。
天,就是人。
更重要的是,天的授权(天命)是看人心的,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武王在伐纣的誓师大会上曾这样说:天是“万物父母”,人是“万物之灵”,所以天意就是民意。老百姓拥护谁,天就授权给谁;老百姓憎恨谁,天就革他的命。殷纣王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他死定了! 注释标题 见《尚书》之《泰誓上》《泰誓中》。
武王当真说过这话吗?
可疑。
这套说辞,十有八九是后人编出来的。但编造者也是周人,因此仍然可以看作周的思想。而且,类似的说法在周人的著作中频频出现,总不能说一点依据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是编的,也编得好!因为按照“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逻辑,君权天授已经被偷换为“君权民授”了。
这是“伟大的谎言”。
由此产生的,是孟子的“双重授权”论。孟子的学生万章曾经问他:舜得到天下,是谁的授权?
孟子说:天。
万章问:上天可怎么授权呢?谆谆教诲吗?
孟子说:天不说话,用事实来说明问题。比如天子主持祭祀,神祇都享用,这就是天接受了他。主持工作,老百姓都很满意,这就是民接受了他。天和民都接受,他就是合格也合法的天子。所以天子的权力是“天与之,人与之”。 注释标题 见《孟子·万章上》。
这是“聪明的说法”。
但问题也接踵而来。是啊,就算政权来自天与民的双重授权,天也好,民也罢,为什么要授权给周呢?
周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君王有德。
以德治国
周王有德吗?据说有。
在两周文化人的笔下,他们的先君和先王都是谦谦君子和道德楷模,从来就宽厚仁慈,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比方说,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间地头举行“馌礼”(馌读如叶),表示亲自送饭给农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依据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诗人毕竟不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何况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结果天下归心,“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这话其实很实在。没有力,只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聪明,就在他们两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对大国,他们示威,大国就不敢作对;对小国,他们示柔,小国就甘愿附庸。统一战线如此广泛,可不就“三分天下有其二”? 注释标题 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显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事实上,对于武王伐纣的胜利,当时就另有说法:殷纣王讨伐东夷损失惨重,周和同盟国则遭遇了灾年。也就是说,周武王其实是乘人之危并利用了饥饿的力量。但是后来做总结,就只说德。 注释标题 请参看张荫麟《中国史纲》。
德,成为上天授权的标准。
后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以德得天下的,也必须以德治天下,否则就会跟殷商一样自取灭亡。
这是周人几乎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道理。周公就一而再,再而三对子弟和同仁们说:我们是“小邦”,根本就没资格“居中国”,也不敢“革殷命”。现在天地翻覆,完全由于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认商王认周王。为什么呢?就因为纣王失德,而我们的文王和武王有德呀!这跟当年夏桀失德,商汤革命,是一样的呀!
这个道理,直到西周晚期还在讲。陕西岐山出土的青铜器“毛公鼎”铭文,就说皇天上帝对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为满意,这才让我“有周”匹配上天。难怪周公说,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续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 注释标题 见《尚书·君奭》:“我道惟宁王德延。”
诸如此类的话,周公对召公奭说,也对康叔封说。
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乱后,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为二,组建成两个新的国家。其中一个给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国号叫宋,公国;另一个则给了康叔封,国号叫卫,侯国。
1843年陕西岐山出土。鼎高53.8厘米,口径47.9厘米,因作器人毛公得名。鼎内铭文多达四百九十九字,书法为成熟的西周金文风格。铭文第一句就是“父歆,丕显文武,皇天引厌劂德,配我有周”。
卫和宋,其实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变。可见康叔封的任务,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 注释标题 卫和宋是殷和商的音变,见杨宽《西周史》。
康叔封任重道远。
于是周公发表《康诰》,语重心长地对康叔封说:我亲爱的弟弟,年轻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谦虚谨慎,你要戒骄戒躁呀!天命是无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天天都在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传统,弘扬父王的美誉,继承父王的遗志。那些小人是很难搞的。你得把别人的病痛,当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 注释标题 《周书·康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周公旦语重心长。
毫无疑问,周公旦、召公奭、康叔封,都并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们的德,其实是逼出来的。只不过,他们没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圣坛”。
哈哈,这就对了!
实际上,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或境界,不如说是一种智慧。说白了,它只是在“通过损人来利己”和“通过利人来利己”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聪明的自私”。但这种聪明的自私,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这才成为全人类共识。周人的独到之处,则只是在新政权诞生之际,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又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这就是“以德治国”。
从逻辑上讲,这是顺理成章的。是啊,既然“君权天授”,当然要“以德配天”;既然“以人为本”,当然要“敬天保民”。但这在世界上,却是独一无二,闻所未闻。世界各文明古国,有宗教治国的,有法律治国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当然还有只靠个人魅力的。以德治国?没听说过。
德,真能治国吗?
如果能,怎么治?
看得见的力量
以德治国,也许来自周人的灵感。
没错,德这个字,殷商就有了,是甲骨文,并屡屡见于卜辞。它的字形,是路口或路上一只眼睛。意思也有两个。一个是“视线很直”,所以德通直,也读“直”。另一个是“看见了什么”,所以德通得,也读“得”。在卜辞中,它还被借用来表示得失的失。有得就有失,有治就有乱。所以在古文字和古汉语中,得失治乱,都可以是同一个字。 注释标题 “德”在卜辞中被借用来表示“失”,见《古文字诂林》第二册第470页引罗振玉说。
很好!文化密码,就在于此。
的确,德,首先是得与失。周公他们要考虑的,也首先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于来之不易,由于转瞬即逝,由于天命无常,由于天不可信,他们必须“有德”。
这就首先要“有心”。
于是,西周青铜器上的德,就在眼睛下面加了“心”字,意思是“心中所见”,是内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也就是“心得”。这就已经非常接近今天所谓“道德”,尽管在周人那里,道是道,德是德。但德字如作他用(比如人名),则仍是甲骨文字形,有路,有目,无心,德鼎和德方鼎就是。
有没有“心”,很重要。
◎甲骨文“德”(粹八六四) 罗振玉先生指出,卜辞中的“德”,都可以借用为“失”,可见其本义是“得”。
◎金文“德”(何尊) 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表示道德之德的“德”字。“中国”二字的最早文字记载,也在这件青铜器上。
◎金文“德”(德鼎) 这里的“德”,因为是人名,字形仍与甲骨文同,无“心”。
目前发现的“有心之德”,最早的是在何尊,原文是“恭德裕天”。这是成王时期的礼器,记载了周公“宅兹中国”营建成周洛阳的史实,“中国”一词最早就出现在这里。这件出土文物雄辩地证明,周人在平息了武庚和三监的叛乱,完全有资格“居中国而治天下”时,以德治国的观念就萌芽了。 注释标题 何尊,1963年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现藏宝鸡市博物馆。
显然,以德治国,就是周人的政治思想。这个直到今天还在影响我们民族的观念,是周文化和周制度的核心,也是他们的一大发明。周之前,是没有的。 注释标题 有学者认为,商人已有德治观念,证据是《尚书》的《盘庚》多次提到这个问题。但此文是后人伪造,并不可靠。
不过麻烦也接踵而来。
没错,得失之得或曲直之直加上“心”,就成了“道德的德”。但道德既然在心里,怎么治国?唯一的办法,是把无形之德变成有形之物,让它看得见,做得了,也行得通。
周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看得见的是圣人。圣,甲骨文和金文都有,字形中最醒目的符号是大耳朵。所以,繁体的圣(聖)、声(聲)、听(聽)在上古是同一个字,都从耳。圣的本义也是“听觉敏锐”,后来变成“一听就懂”,再后来变成“无所不通”,最后变成“众望所归”。或者用孟子的话说,就叫“人伦之至”。 注释标题 见《孟子·公孙丑上》。
耳聪目明变成德高望重,无疑是一个重大转变,却也是不得不变。从此,被尊为圣人的,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周武、周公、孔子,无一不是道德高标。
1963年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内底有铭文一百二十二字,证实了周武王灭商后筹迁洛邑以为东都,以及成王继续营建成周的史实。铭文右起第七列前四字即“宅兹中国”。
这,就是中国独有的圣人崇拜。
圣人崇拜成为风尚,虽然是由于后世儒家的鼓吹,但那意思周初就有了。是啊,改朝换代要有依据,以德治国要有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据说是无穷的。文王和武王,岂能不“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就连革除夏命的商汤,也得是。
榜样,是“看得见的力量”。
但,禹汤文武,只是统治者的榜样;后来的孔子,也只是读书人的楷模。教化大众的“平民圣人”还没出现,虽然他迟早会被打造出来。在此之前,实施以德治国,就不但要靠“看得见的力量”,还得依靠“行得通的手段”。
那么,它又是什么呢?
礼乐。
重新安装系统
礼乐并非周的发明,殷商就有,夏也有。而且,商人之礼是奢侈的,商人之乐也是华丽的,甚至还特别重视音乐的美。汤王的赞美诗《那》就这样唱道——
伟大啊繁多,
敲起手鼓。
鼓声隆隆啊,
乐我先祖。
清亮的管乐,
齐整的步武。
铿锵有力的钟磬,
神采飞扬的万舞。 注释标题 《诗经·商颂·那》:“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呵呵,他们没准还有唱诗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周公制礼作乐”?
因为周公让夏商也有的礼乐脱胎换骨。他先拷贝其数据,再格式化其硬盘,然后按照自己的需要安装另一个系统,结果便变成了全新的东西。
那么,周的礼乐,跟殷商的又有什么不同?
不妨先看什么是礼乐。
从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看,礼就是礼器,即祭礼;乐就是乐器,即乐舞。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礼乐。周公要做的事情,当然并不仅仅是把夏商的祭礼和乐舞重新编排一遍,而是要实现质的飞跃和变化,从而把它们变成一种制度,变成巩固政权、稳定社会、维持秩序和安定人心的工具。
王国维、郭沫若都认为“象二玉在器之形”,因此“礼”最早是指礼器。
许慎认为“象鼓鞞”(架子鼓),罗振玉认为是“琴瑟之象”,总之是乐器。
哈,商的礼乐是仪(仪式),周的是制(制度)。
问题是,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
我们知道,祭礼和乐舞都是有序的。比方说,在祭祀仪式上,接受致敬和礼拜的天神地祇、列祖列宗谁坐主席,谁算列席,要有一个序列;参加祭祀的人,谁是主祭,谁算助祭,也要有一个序列。如此,才能行礼如仪。至于乐舞,也必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起承转合,井然有序,才能斐然成章。
秩序,是礼的本质,礼的精神。
礼既然是秩序,那就可以用来处理人际关系,维护社会安定。这就是周公的礼。它的意义,当然不再仅仅只是敬神祭祖,更在于身份认同和社会责任。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和社会角色,比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也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只要明确这一点,各自安分守己,就不会动乱。
这是西周社会的定海神针。
因此,它必须被确定为制度,这就是礼制;必须被应用于政治,这就是礼治;必须成为普遍进行的教育,这就是礼教;必须成为类似于法律的东西,这就是礼法。
礼制、礼治、礼教、礼法,就是周人安装的软件系统。
但这里面有问题。
问题在于不平等。因为所谓礼乐制度,说到底就是“以等级定秩序”。按照这种制度,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都不平等。而且,正因为不平等,才有秩序,叫“尊卑有序”。
这就无法让人心理平衡。
是啊!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有的尊,有的卑?
对此,周公他们自有一套说辞。可惜这些说辞未必让人心服,更未必能让人心悦。这个问题显然必须解决。否则,实行礼制的结果,就不是秩序井然,而是愤愤不平。
周公的办法,是用“乐”来调和。
磬是和钟匹配的乐器。西周中期石磬发展成编磬。石磬略呈三角形, 顶角为钝角,上有一穿孔可以悬挂。两底角略呈圆弧状。陕西扶风召陈遗址出土。
什么是乐?乐是音乐,也是快乐。换句话说,音乐是让人快乐的,要想快乐就得像音乐。那么,什么是音乐?音乐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而乐音的特点就是差异。不同的乐音,音高、音长、音强、音色,都不同。但组合在一起,很好听。可见不一样或不平等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组织。
组织的原则就是和谐,和谐则是多样统一。这也正是礼和乐必须构成同一个制度的原因所在。没错,礼辨异,乐统同;礼讲多样,乐讲统一;礼维持秩序,乐安定人心。人心安定,秩序就能维持;秩序井然,社会就会稳定;社会稳定,政权就能巩固。新兴的周,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周公的“制礼作乐”。
他被后世尊为圣人,也不奇怪。
有圣人崇拜,就有了“看得见的力量”;有礼乐制度,就有了“行得通的手段”。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系统工程就这样建立起来,而按照这个系统建设的就是中华礼乐文明。
如此复杂的系统工程,当然一言难尽,但线索是清晰的——因为“君权天授”,所以要“以人为本”;因为以人为本,所以要“以德治国”;因为以德治国,所以要以礼维持秩序,以乐保证和谐,即“以礼立序,以乐致和”。
天授是旗帜,人本是纲领,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周公的思想体系。
从这样一整套思想体系出发,周人创立了四大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井田是经济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井田顾民生,封建从民意,宗法敦民俗,礼乐安民心。至此,周文化和周制度的系统软件,全部安装完毕。
那就让我们一一道来。 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先秦(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