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凝乳里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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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一岁的侄子艾萨克,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充满惊奇的世界。
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格蓝迪宝断定,在自己的奶酪隧道里生活着某种东西。根据地上的痕迹判断,它的块头比老鼠要大,比马要小。到了夜间,当暴雨在隧道上方的山坡肆虐,当凯弗纳市庞大的迷宫式隧道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雨声时,那个外来的入侵者就会自顾自地哼唱起来。在它看来,没有人能够听见自己的歌声。
他马上怀疑这里面可能有什么猫腻。格蓝迪宝的私人隧道与地下城里的其他隧道由几十道上了铁锁的栅栏隔开了,什么东西也不可能进来!不过,他的那些同行个个都是恶魔,足智多谋,精灵古怪。毫无疑问,一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想方设法把某个凶恶的动物弄了进来,目的是要摧毁他,甚至摧毁他的奶酪世界。也许,这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飞天大盗的一大计谋。对他来说,偷窃的目的就是制造混乱,他完全不在乎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什么好处。
格蓝迪宝用“梅林佩尔”把天花板上的管道粉刷一新。他认为,这个看不见的家伙一定是靠舔食金属上的冷凝液滴而存活下来的。因此,他每天都会在隧道里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一个胡子上满是白沫的动物怠惰地蜷曲在管道下面。可是,每天他都会失望而归。他曾设下布满糖衣电线和蝎子倒刺的陷阱,可是,那个家伙太狡猾了,每次都能成功逃脱。
格蓝迪宝知道,这个生物不可能长久待在隧道里,什么生物也不可能永远待在那儿。然而,它的存在啃噬着他的心灵,就像它的牙齿啃噬着他昂贵的奶酪一样。他不习惯身边有别的生物存在,也不欢迎它们。那些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凯弗纳市的家伙大都放弃了外部世界,而他甚至放弃了凯弗纳市的其他地方。他的生命走过了50多个年头,他也越来越喜欢隐居了。如今,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自己的隧道里,足不出户,连张人脸也难得一见。奶酪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家人,奶酪的味道和纹理代替了言谈。奶酪是他的孩子,圆圆的奶酪在架子上静静地等待他来浸泡、翻转和料理。
然而,有一天,格蓝迪宝发现了一样东西,让他唏嘘不已,因而他把所有的陷阱和毒物都给移走了。
那是一个等待成熟的巨大的轮状威瑟珂利牌奶酪。长满麻点的奶酪外面上了一层保护蜡。软蜡出现了裂纹,空气进入奶酪的内部,导致奶酪彻底变质了。然而,让格蓝迪宝的心情为之一沉的并非是变了质的奶酪,而是软蜡上留下的一个印记——一个人类儿童的脚印。
一个人类的孩子试图靠着格蓝迪宝用独家精湛工艺生产的优质奶酪生存下来。即便是贵族,也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品尝这美味的奶酪碎片。面对眼前的奢侈品,连一点面包渣和一小碗清水都没有的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很有可能会啃食着红宝石,并用熔化的金子把它冲下喉咙。于是,格蓝迪宝开始在那里放上一碗水和半条面包。可是,从来就没有人碰过它们。很显然,他设置的那些陷阱让孩子心生疑窦。
几个星期过去了。在一段时间里,格蓝迪宝没有发现孩子的任何踪迹,于是,他皱着眉头断定,孩子可能没了。可是,几天过后,他又会在另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啃过的奶酪外皮。于是,他又意识到,孩子有了新的藏身之处。渐渐的,他明白了一个不可能的事实,那就是,孩子没有死,孩子没有病,孩子在危险而瑰丽的奶酪王国里活得好好的。
晚上,格蓝迪宝常常从相同的梦中醒来。在梦里,一个脸色苍白的小脚顽童在他前面奔跑着,在斯提耳顿奶酪和鼠尾草奶油上面留下一排排小小的、浅浅的脚印。再有一个月,格蓝迪宝一定会宣称自己着魔了。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孩子就掉进了内佛菲尔牌凝乳桶里,说明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格蓝迪宝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因为柔滑的奶酪已经凝固,即便有东西落下,声音也很小。即便他在对着大桶俯下身,欣赏着凝乳漂亮的光泽,即便他的手指插进去使之像焦糖布丁一样均匀地分开,他也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当他拿着长长的凝乳切刀靠过去,准备把松软的凝乳切开时,他看到它的表面有一个长长的参差不齐的裂口,裂口里灌满了浑浊的淡绿色乳清。总的来说,裂口看上去像一个四肢平躺的小孩的形状,一排厚厚的大气泡慢慢冒了上来,然后一一破裂了。
他盯着眼前这种奇怪的现象直眨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把切刀扔到一边,抓起一个大木勺,深深地插入裂口中,然后,他把乳清舀了出来,泼到外面,直到他感到木勺碰到了一个很沉的东西。他双膝顶着木桶,就像渔民费力拉着一头小鲸鱼一样,使劲拉起木勺的把儿。那个重物整个身体都在用力。最终,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样子很是难看,浑身上下沾满了凝乳,四肢紧紧抱着勺子把儿不放。
他从大桶里滚了出来,咳嗽着,乳清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了出来。接着,他瘫倒在地,因为刚才意想不到的一番折腾喘着粗气。从身高上判断,他也就六七岁,但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格蓝迪宝平静下来后大声问道。
孩子一声不吭,就像一块做错事的牛奶冻一样,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的眼睛从湿漉漉的苍白的睫毛下面往上看着。
他觉得,在孩子眼里,自己也许非常可怕。他早已不关心自己的外表了,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这在宫廷里是无法被接受的。事实上,他是一个反叛式的人物。他有意忘记了小时候大人教给他的那两百多张面孔。他很固执,一个人独处时,一天到晚脸上只挂着一种表情,就像长期穿着一件邋里邋遢的工装一样,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改变。那是第41号面孔——冬眠的獾,一张适合大多数场合的粗暴的面孔。长期以来,他脸上一直挂着这种单一的表情,已经成了他五官的标志。他头发斑白,长短不齐。手上的皮肤由于长时间接触油和蜡,变得黢黑粗糙,仿佛天生就是那样一般。
是的,孩子见了他觉得害怕很正常,而眼前这个孩子的确很害怕。不过,这也许是一种伪装。也许,孩子认为表现出害怕可能会赢得同情。也许,就像从一副纸牌里选出一张一样,孩子从那么多的面孔里精心挑选了应景的一张。在凯弗纳市,撒谎是一门艺术,因而,每个人都是一位“艺术家”。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
“不知道待会儿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格蓝迪宝心里嘀咕着,伸手去拿一桶水。第29号面孔——猎犬面前迷惘的小鹿?第64号面孔——骤雨中颤抖的紫罗兰?
“那就拭目以待吧。”他低声说道。还没等蜷曲的人影反应过来,他就把一桶水猛地泼到他的脸上,把粘在上面的乳清冲掉。长长的发辫露了出来。难道是一个女孩?惊慌之中,她试图上去咬他,张开的嘴里是一口乳牙,根本看不到牙缝。她比他之前估计的年龄还要小,最多5岁,不过,个头不矮。
就在她边擤鼻涕边咳嗽之际,他一把抓住了她的下巴,用一把很沉的奶酪刷子,清理她脸上余下的内佛菲尔牌凝乳。之后,他拿起一棵捕蝇草,凑近女孩的小脸。
等格蓝迪宝终于看清俘虏的面孔时,他,而不是女孩,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他猛地松开她的下巴,往后退缩着,直到他的背部砰的一声撞到了他从中救出女孩的那个大桶上。他举灯的手猛烈抖动着,灯里面的捕蝇草的牙齿响个不停。突然,一片寂静,只有凝乳从女孩长长的发辫上滴落的声音和她低沉的鼻息依稀可辨。
他已经忘记了惊讶的表情,他早就不知道如何变换表情了。不过,他发现,那种感觉依稀存在。惊讶,怀疑,一种又害怕又着迷的感觉……接着,便是深深的怜悯之情。
“天哪!”他低声说道。一时间,他只能盯着他的刷子刷出来的这张脸看个不停。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温柔的声音和她说话,至少,是轻声一点吧。“你叫什么?”
女孩警惕地吸吮着自己的指头,一言不发。
“你的家人在哪儿?你爸爸呢?你妈妈呢?”
他的话就像鹅卵石掉进泥里一样。她一直盯着他,浑身发抖。
“你从哪儿来?”
他问了她一百多遍,她才犹犹豫豫小声回答他,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抽噎一样。
“我……不知道。”
这是他从她那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来的?你是谁家的孩子?”
“不知道。”
他相信了她说的话。
这个孩子,这个既奇怪又可怕的孩子,是孤身一人。她和他一样,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事实上,她比他还要孤单(尽管他一直在设法掩盖),那种孤单是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格蓝迪宝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收养她。这个决定自他心里油然而生。多少年来,他一直拒绝收徒。在他看来,学徒最终都会背叛自己,并想方设法取代自己。不过,这个孩子完全不同。
明天,他将和这个奇怪的小俘虏举行收徒仪式,他要和她建立亲子关系。他要跟她说,在制作奶酪时,为了不让面部受伤,一定要缠上绷带。他要教她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内佛菲尔·格蓝迪宝。
不过,今天,他的首要任务是要让人送来一个小小的天鹅绒面具。 面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