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吞下的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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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丝的父母对她非常好。简直太好了。父亲打电话为她安排好第二天看医生的事情,然后在前厅和她说不用担心。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大病之后的后遗症而已。但他们要把她送到医院去,一切都有父亲安排。
医生会明白一切的,她敢肯定。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病得有多重:看见本来不存在的东西是病;杀死布娃娃是病;狂吃落果是病。然而,特丽丝之前那些屡试不爽的伎俩这一次都不起作用了。我不愿去看医生,我不喜欢,那样我会头痛的,他的手术室有股怪味,我害怕……
最后,她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从未拉得这么长,也从未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父亲看起来顿时苍老了几分。然而,就是因为父亲的脸色,她不再想逃跑。
“特丽丝,没有必要害怕。”他把特丽丝抱到自己的腿上,紧紧搂着她。他的外套闻起来满是父亲的味道,烟草味、发胶味、父亲身上特有的皮革味。这些味道给了特丽丝无比的安全感。“医生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勇敢的小姑娘,我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不知该怎么办,不过不用担心,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你相信我的,对吗?”
特丽丝默默地点了点头,把脸紧紧贴在父亲的衣领上。但就在这时,那些她偷听到的、奇怪的对话又让她不安起来,就像身上的伤口,虽早已忘记,但却在这时又回到了她的记忆里。她点了点头,但那并非真心。她没有完全相信他。
“如果你表现得很好、很勇敢,看过医生后,我就带你去马利街,给你买一套新睡衣,再买一件漂亮的派对裙子,好不好?”
特丽丝犹豫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父亲说给她买新的派对裙子说明他还是爱她的,她还是父亲眼里的那个特丽丝。派对裙子意味着可以参加派对,可以参加派对意味着她不会被关进精神病院了。
特丽丝感觉到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她一下子感到放心了许多,她又重获信心。父母都为她担心,但依然站在她这边。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来驱散她的恐惧,但是,这种安全感会很快消失。佩恩绝不会满足于这一次的攻击。佩恩或许正在憋着什么新的坏点子。特丽丝觉得,为了接下来的对抗,她自己也正在积聚愤怒和资源。
特丽丝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着,脑子里不停地想东想西,滴滴答答的雨声也让她不能安睡。即便睡着了,片刻之后,就又被梦魇惊醒。她梦见自己在裁缝店量身订制衣服,脱掉外套试新衣的时候,才发现里面还穿着外套。她又脱掉那件外套,发现里面还有一件。她脱掉一件又一件的外套,身体也越来越瘦,一直瘦到整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一堆衣服和空洞的哀号。
裁缝一边不停地让她脱了一件又一件衣服,一边窃笑个不停,那笑声就像风中树叶的沙沙声。
“五天,”那沙哑的声音愉快地说,“只剩五天了。”
特丽丝突然惊醒,心怦怦地跳,直到她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地,手和脚不是衣服做的,这才放下心来。
“特丽丝!佩恩!吃早点了!”听见楼下母亲的呼唤声,特丽丝振作起精神,爬下床,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就在她梳头时,有一小块褐色的东西从一撮交缠着的头发里掉落下来。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特丽丝从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里瞥了一眼。她的手指从头发里摸出了一块皱巴巴的褐色的东西,一片枯叶。
“可是……可是昨晚我没有到外面去啊!”她无助地喊道,“这一次真没出去!我没有出去!我没有出去!这……这……不公平!”她的目光逐渐模糊,眼睛有点刺痛,但还未流下泪来。她眨眼变得有些困难,带着些疼痛。
如果昨晚我出去了的话,我不可能对此没有记忆的……可能吗?
睡衣上并没有草叶弄上去的污渍,可是当她看向地板时,却发现有几丛野草和看起来像干泥巴一样的土块。也许这说明不了什么,有可能是前天鞋子带进来的。在她开窗户前,窗户是牢牢关着的,上面只有一点点油漆的刮痕,这说明很长时间内窗户都没有被打开过。
她看见下面广场上的公园里,雨水猛烈地打在树叶上。她能看见,在又窄又暗的步行道的映衬下,雨滴从空中划过时留下细小的白色亮光。
雨下了一整夜。没睡着的时候,我都能听见雨的噼啪声。所以,如果昨天晚上我出去了,我的头发和睡衣会是湿的,而且地板上也会有湿泥巴,不会是干泥巴。我不可能出去过。
她绝不会接受自己像疯子一样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疯狂地搜寻,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那么多烂苹果,就像只饿坏了的猫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一样。这时,另一个景象出现在她脑子里,那是佩恩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手里捏着泥土和枯叶,就是为了把它们丢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撒在她的头发上。
她真的会那样做吗?
佩恩恨我。如果我这会儿因为头发里的枯叶哭着跑下楼去,她会很高兴的。她想看我如何发疯,那样我就会被送走,被关起来。然后她就会从父母那里得到她想要的全部关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但是我不会让她把我赶走。我不会让她轻易得逞。我要去看医生,我要按他的医嘱去做,我要让父母看到他让我恢复得很好,我要让她知道我不害怕。
特丽丝认真地梳好头发,擦掉地板上的泥,故作镇静地走下楼来。她要参加一场战斗。
午后晚些时候,特丽丝的父亲开车送她到城里去。雨拍打着帆布车棚。每当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等戴着白手套的警察挥手让他们通过时,都会有一群穿着旧衣服的小孩子,盯着他们的日光牌轿车。
这时,特丽丝静静地坐着,就像没看见那些孩子一样,眼睛凝视着远方,任凭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结成串串珍珠。让别的孩子猜到底是谁坐在这样一辆豪华的车子里,她记得自己以前很喜欢这种感觉。对那些孩子来说,结了水雾的玻璃是窥视另一个世界的神奇窗户,就像电影银幕一样。在他们的心中,坐在车里的不是公主,就是电影明星。
但是她感觉不到自己有多光彩照人,也不想显得很特别或很神秘。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可怜,而外部的世界如此广阔,令人惊讶,又神秘莫测。路上十分喧闹,自行车在车流中穿梭,车胎在湿漉漉的路上留下一道道痕迹。马车摇晃着前行,马匹身上亮亮的,像涂了一层薄薄的清漆。电车沿着锃亮的轨道轰隆轰隆驶过,挤在电车车窗里的面孔,像肥皂泡一样,看不到一丝笑容。
埃尔切斯特是座有很多桥的城市,甚至在三座姊妹桥建成以前就有很多桥。这里起伏的山丘需要桥的连接,这样通过马路时就无须频繁地上坡下坡。有了桥,人们便可以从一个山头驶到另一个山头。最底层的街道从古老的拱桥下穿过。维多利亚风格的桥梁横跨在街道上空,大桥侧面刻有城市的标志图案。通过这些纵横交错的桥时,人们通常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上面或下面的桥。今天每个桥拱上都挂着一层银色的水珠帘。
梅洛斯大夫的诊所在城市北边山坡的一条街道上,那里满是高高的黑褐色的砖房,窗户又大又长。特丽丝的父亲小心地停好车,将车轮顶在马路牙子上,用力拉上手刹,这样车子就不会滑下去。大厅和接待台是药丸上的那种粉色和绿色,散发着清新的气味。那个接待护士一只眼睛旁的卷发上下晃动着,她还记得特丽丝,于是向她张开涂着口红的嘴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笑容。
“梅洛斯医生在等你,现在就做检查吗?”
“如果不介意,我想先与麦梅洛医生谈谈。”特丽丝的父亲急切地插话。
特丽丝一个人坐在候诊室里,感到有些不舒服。
五分钟后父亲出来了,冲特丽丝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梅洛斯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为你做检查,我就在这里等你。”
特丽丝被领进诊疗室,她发现梅洛斯医生正坐在桌子旁边。他个子很高,五十多岁,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说话声仿佛发自胸腔深处,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过去几年里,她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他就像一位远房的叔叔,在特别需要的时刻,就会被请出来。
“怎么样,我的小英雄?你最近可好,我的小战士?”那是他惯常打招呼的方式。像往常一样,他的眼里充满活力,亮亮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赞许。唯有一样有些不同。他的桌子上多了三本很大的书,其中一本已经翻开了。“好,不要怕!今天不打针也不吃药,没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今天我们只是谈一谈,请坐下。”
特丽丝在桌子对面的一张很舒适的椅子上坐下了,她的目光落在医生眼前那几本书上。合着的那本书的书脊上写着《歇斯底里症研究》。打开的那本书每页的书眉都写有“自我和本我”这几个字。
“好,我听说你发了高烧。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噢,好多了。”特丽丝轻快地回答。
“但是……还没有完全好吧?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梅洛斯医生一边用大拇指翻弄着书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呢?”
特丽丝就这样跟他说了。她说自己现在感觉很好,只是觉得肚子比以前更饿。她告诉他,或许还是在度假时,她可能梦游过,这让她有点害怕。医生继续问是否还有其他令她担忧的事。她把头歪向一边,想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然后高兴地摇了摇头。
梅洛斯医生问起那天她听见佩恩在打电话的事,特丽丝皱起了眉头,神情悲伤,不愿说话。
“你……你不能因为佩恩而使大家都生气,对吗?只是……我想那或许是她在开玩笑。我猜也许她在假装打电话,假装告诉了别人,结果看起来像个大傻瓜。她……有时就会做那样的事。但你不会说出去的,是吗?你不会让她有麻烦吧?”
她咬着嘴唇,看向医生,她能看见医生现在看过来的神情。梅洛斯医生看得出,特丽丝依然勇敢,但因为长期忍受一个充满敌意的妹妹而倍感困惑。
“而你害怕,害怕如果她陷入了麻烦,她会把关于你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敢肯定。”他叹了口气,“是的,我明白。不要担心,交给我来处理。”
特丽丝慢慢舒了一口气,尽量不让人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有多快。你的游戏需要两个人玩,佩恩。
“好,很好,很好。”梅洛斯医生对着特丽丝笑了笑,不管他说了什么,特丽丝都在观察着,他的眼神里是否会有一丁点儿的失望。
“你能让我不再梦游吗?”她小心地问道,“好像大家都担心这个,我可不想让大家为此担心。”
“你当然不会让大家担心。”他向她和蔼地微笑,“好啦,看看我们都能做些什么。小特雷莎,你父亲告诉我,在你生病以前,你掉进了一个磨坊水池里,而你却不记得了,实际上,你一点儿都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是那样的吗?”
特丽丝点点头。
“那么,我怎样去解释这一切呢?”医生微笑着,笑得很温暖、很文雅,“假如有一天你吞下去了一颗小玻璃球,我的意思不是说像你这样一个大姑娘会做那样的蠢事。好,假如你做了那件蠢事后,那颗玻璃球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直到它被取出来。你看不见它,也许你不会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痛苦,但不幸的是你能感觉到肚子痛。”
“有意思的是,人的记忆有时就是那样。如果发生过一件使你害怕或不愿记住的事,那件事就会被咽到肚子里,就像吞下那颗玻璃球一样。”梅洛斯医生缓慢而又谨慎地讲述着,“我们不再会看到这段记忆,但记忆却藏在我们大脑深处,不停地制造着麻烦。我想这就是导致你梦游的原因。一种……类似肚子痛的精神疾病。”
医生把病症说得那样轻松,好像这个病再寻常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点儿什么来了。大人知道这样说话才会让你不担心,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所以……我必须吐出那颗玻璃球。”
“是的。”医生热情地点头,“正是如此,关键在于记忆。让玻璃球重见天日,那样它就不会再困扰你了。”
“但是肚子里有那颗玻璃球并不意味着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是那样的吗?”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就脱口问道。
大夫惊讶地抬头看她,随即笑了一下。“是的,是的!很多人都有梦游症,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不用担心。绝对没有像你在粥里发现小精灵那样可怕,对吗?”
梦游!幻觉!他知道了!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清楚!
医生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挑衅和审视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笑着,并随手把那本书合上了。
不。不,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才会让我感觉良好。
“现在,站到那边那个磅秤上去,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特丽丝照着做了。当指针在仪器盘上不停地晃动时,她注意到医生的眉毛向上扬了一下。
跟着父亲出了诊所,特丽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之后一种深深的不安和对自己嫌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干得好,特丽丝,她内心深处一个喃喃的声音说道。你忽悠了他,你忽悠了那个试图帮助你的人,所以,现在他再没有机会忽悠你了。 布谷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