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铁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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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街是埃尔切斯特市海拔最高的大道之一,现在已经使用电灯而不是煤气灯照明了。钢箍被固定在电线杆的顶端,托起有轨电车的电线,就在那钢箍上,电灯投下了像浓缩的月光般的神秘白光。那光亮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让街上的一切东西看起来更大,街上的各种声音变得更喧闹,它让整条街变得更鲜亮,更令人激动,似乎所有想要购物的人都被吸引到了这里,热闹非凡。而街边小巷里电线杆顶端的煤气灯投下的光线昏暗微弱,使那里的一切显得凄凉。
“还是去兰本特吗?”父亲问道。片刻出神之后,特丽丝记起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家服装店。自从她病了以后,她最喜欢的所有衣服都是从那儿买的,有哮喘期间买的蓝色薄绸衫,还有三天高烧期间买的印有报春花图案的棉织外套。
他们在兰本特门前停下。橱窗上方是店名“兰本特和她的女儿公司”,金色的店名在街灯映照下闪闪发光。当父亲侧身收起雨伞时,特丽丝把身子紧贴着灯光照得通亮的大橱窗,躲避着从遮阳篷上流下来的雨水。在橱窗玻璃里面,五个皮肤白皙、四肢修长的石膏模特摆着姿势。她们姿态惬意,身材苗条,穿着时尚,但五官却毫无特点。
特丽丝正羡慕地看着模特们身上颜色各异的流苏裙,这时五个模特动了起来。她们没有眼睛的头缓缓地转向她,微微弓腰俯身向前,似乎对她特别感兴趣。
“不要!”特丽丝向后跳了一步,踩到了雨里。他的父亲吃惊地转身看她。她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橱窗上移开。如果父亲看见她在盯着什么东西看的话,他就会转身察看。要是父亲也看见那些模特在动会怎样呢?或者,如果他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又会怎样呢?“这次我们不到别的地方看看了吗?我听说还有一家更好的店,就沿着……那条路走。”她顺着街道随手指了指。她多希望就在那个方向,能发现什么裁缝店,证实她编的故事是真的。
“真的吗?好,只要你喜欢。”父亲又打开雨伞,“那家裁缝店叫什么?”
“我……我不大记得了,”特丽丝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从那些盯着她看的、不祥的模特旁边走开,心里有种解脱的感觉。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心跳加速,“名字吗……好像是……是这个!”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发现他们正从吊着一把大铁剪刀的店前经过,剪刀用一根细链子悬挂在店门上方。那剪刀无疑是裁缝的招牌。虽然橱窗里的模特穿着的大部分都是男装,但还是有一部分女装。特丽丝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下店门上方快速旋转的天蓝色字母。“格雷斯和斯卡普,是的,就是这家!”
“好吧。”父亲用手把她淋湿的头发向后拢了拢,“我们去看看这家店都有些什么,好吗?”
当她一走上那家店铺门前的台阶时,就感到有点儿心神不宁。她并不是害怕,只是心里有一点点不安,就像忘记了什么重要事情的那种感觉。一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想法并不可怕,只是有点奇怪。她竟想起了高烧后的那个早晨,她努力用母亲的剪刀剪东西,但剪刀在手中并不听她的使唤。
特丽丝推开商店的门。砰!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掉落在她的脚边。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悬挂在店门上方的那把巨大的铁剪刀。
父亲正好撑着伞挡住了她,剪刀才没直接砸到她头上。特丽丝周围的世界似乎一下子褪了色,一时间她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脚边的那把大剪刀是她唯一能感觉到真实的东西。她听到周围发出一阵惊呼声,对此最慌张的那个人似乎是她的父亲。店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对此表示极大的歉意。
“不知道那根链子是如何断的……那还是新的,装上才一年时间……”有人把特丽丝和她父亲赶紧请到店里面,还有人特意用手帕为特丽丝擦去肩上的雨滴,好像那样可以缓解剪刀掉落带来的惊吓似的。
“我的女儿,”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她的身体本来就非常虚弱,她无法经受这样的惊吓!”
一位身材胖胖的男人提高嗓门压住了其他的声音。“先生,我们真诚地向您道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没有借口,请允许我们有机会小小地弥补一下。可否让我们为您的女儿提供一套衣服,表示我们的歉意……以及若您为自己挑选一套衣服,我们再为您提供一定折扣,您看如何?”
特丽丝的父亲犹豫了,他的火气就像一壶翻滚的开水,盖在上面的盖子就要被冲开,这时却泄了气。
他想征求特丽丝的意见。“特丽丝,你还好吧?你觉得怎么办呢?就在这儿看看他们的衣服怎么样?还是到别处看看?”
“好吧,”特丽丝提高声音说道,“我不介意就在这里买衣服。”她意识到她是真的不介意。她是在发抖,但身体似乎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并不像父亲所担心的那样。特丽丝甚至有一点儿负罪感,父亲说完那番话后,她本该表现得更像个病人。
“你喜欢就好,”父亲看了一眼那个许下两套衣服承诺的胖子说,“特丽丝,我需要和这里的经理说些事情。你留在这儿让他们给你量尺寸,可以吗?”
“但是,我们都知道我衣服的尺寸。”特丽丝有点吃惊地说。
“我想你还是再量一下吧,亲爱的。”父亲温和而又坚定地说。特丽丝又一次看见藏在他微笑后面的那个不安的幽灵。“梅洛斯医生说……你或许比原先瘦了一点儿。”
瘦了?掉肉了?特丽丝难以置信地回想起最近三天里她狼吞虎咽吃下的所有食物。她怎么可能还瘦了呢?现在她回想起了她站上磅秤时医生吃惊的神色。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转着,这时她被带到一扇门前,门上写着“格雷斯和斯卡普的特别顾客请入内”的字样。门后的房间很小,但是比大厅要气派得多,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墙壁上是肃穆的深蓝色和银灰色相间的图案,家具大都是泛着铬黄色光泽的皮革家具。一面墙上的架板上挂着一块块黑色、褐色和海军蓝色的布料。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显示着店主的品位。这倒使特丽丝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掉在报纸上的一团酱汁,身处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请坐下,”那位领她走进这个小房间的男子拉来一把皮椅让她坐下,“这是我们的贵宾室,只对皇室、贵族和受到剪刀惊吓的顾客开放。”
看第一眼时,特丽丝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他的头发按时髦的样式打理得油光发亮。他的微笑充满朝气,人也轻松幽默。特丽丝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前额上布满一条条的皱纹,脸颊泛灰,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她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比父亲年龄还要大。他的举止风趣,但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风趣,表现得如同一只不再追出去咬住皮球的老狗。当他走到屋子另一边的时候,特丽丝还看出他的脚有一点儿跛,尽管他的跛行被整齐的步履掩盖得几乎察觉不到。
“我的名字叫约瑟夫·格雷斯,”他继续说,“因为我的合伙人正在为你的父亲挑选衣服,所以由我为你服务。”
特丽丝在像皇帝宝座一样的椅子上坐下。门已经关上,外面大堂的喧闹声听不见了,入耳的是动听的音乐声。那是一首轻快的小提琴曲,节奏明朗,特丽丝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想看清楚是否有里昂茶馆里那样的音乐家在现场演奏。她的目光落在墙角处的一台留声机上,留声机的转盘正在转动,弯颈传声筒正对着屋子中央。
“现在,”格雷斯先生继续说道,“你想要点什么呢?茶点?柠檬汁?鸡尾酒和牡蛎?”
特丽丝惊讶地低声笑了一下。“我喝茶,只要茶,谢谢。还有……点心。”
“没问题。”格雷斯先生对着门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穿蓝裙子的矮个子女人端上一盘天使蛋糕和骨瓷杯盛的茶。
特丽丝咧嘴笑了,她竟然忘了此刻应该显得不开心些才对。大概是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房间竟然接待了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但格雷斯先生却没有把她当作一个随时都可能撒野的小孩,做出假惺惺的姿态来接待她。他的笑容和蔼,好像他们是不期而遇的老朋友。他把一本服装款式手册放到特丽丝手里,手册里全是服装的款式,上面还别着布料样品。她快速翻过展示男性服装和呆板的长方形西装布料的书页,最后翻到了展示女士服装布料的彩页。特丽丝翻着书页,握着自己的选择权,内心升起一种喜悦感。
一个年轻女子把特丽丝带到一间更衣室给她量尺寸,她长着一头硬而卷曲的金发,显得很精干。量好尺寸后,又有人引她回到贵宾室,很多卷布料已经摆在那儿让她挑选了。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女王。
她没意识到手旁的那盘蛋糕消失得有多快。等她伸手再去抓的时候,才发现盘子已经空了。
“噢,我……对不起。”特丽丝意识到她肯定表现得很不礼貌。
“请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裁缝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贵宾可以无限量地享用蛋糕。你还……需要蛋糕吗?”
特丽丝点点头,像被催眠了一样看着又有两盘蛋糕送来,堆满了水果蛋糕,周围还撒着皇家糖霜。她试图把目光从眼前诱人的食物上移开,抬头却发现格雷斯先生正在打量着她,他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里透露着严肃的猜测神色。
“你生病了,现在正在恢复体力,是吗?”他轻声问道。
“是的……”特丽丝意识到,她巨大的胃口与父亲描述的孱弱体质实在不相符,“我瘦了。”她解释说。
“蛋糕是最好的药。”他向特丽丝轻轻一笑,“一位医生曾这样对我说过。我也常吃蛋糕,就是为了我的腿。”他看了一眼那条跛腿,“就算我们的贵客想吃六盘蛋糕或者更多,我也绝不会向外面的人透露一个字。”
只用了几分钟时间,特丽丝就将新端上来的几盘蛋糕一扫而光。立刻又有三盘蛋糕端了上来,上面还有一些松饼。特丽丝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就吃。终于不用克制自己,真是过瘾,她都开心得要哭了。如果我在这儿吃得够多,而家里人也不知道,或许今晚就可以按正常的饭量吃了。我看起来也就正常了。
“你的腿,是战争造成的吗?”特丽丝原本不想问这个,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是的,”格雷斯先生平静地说道,“是从法兰西带回来的小小纪念品。”
特丽丝想起了塞巴斯蒂安。她不知道如果塞巴斯蒂安从战争中安然回家,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他受了伤,腿跛了,但依然聪明善良。这个想法让她吃惊,觉得心里有一种空洞洞的疼痛。她决定开始喜欢格雷斯先生。
在想这些的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裁缝先生戴着一个黑色丝质袖章,由于衣袖是黑色的所以不太显眼。那袖章看起来像是服丧的黑纱。格雷斯先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向。
“啊!”他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副袖章,“这是另一个旧伤,事实上比战争还要久远。”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特丽丝从未听过谁把黑纱一戴就是好多年。
“这是我的爱人留给我的,因为我太相信医生,他告诉我不必担心,”格雷斯先生静静地说,“我戴着它是为了让它时刻提醒我,盲目相信必有苦果。”他盯着特丽丝看了几秒钟,然后苦笑了一下。“请原谅,请允许我另找个快乐的话题,不要说这么悲伤的事了。”
格雷斯先生走到留声机前,轻轻地拿起唱针,小提琴悠扬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他取出唱片,放回唱片套里,然后取出另一张唱片放在转盘上。当唱针放下,特丽丝先听到一声干咳,像是演唱者在清嗓子,接着音乐就开始了。
但这可不是正常的音乐!所有的乐器声同时奏起,好像它们也在开派对,门一开都夺门而入了。调子呢?调子就夹在其中,但所有的乐器都争着想要控制它、表现它,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它们一会儿丢下调子,在上面踩上几脚,各自演奏着自己的旋律,一会儿又捡起调子,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把它抛向空中。
有小号和圆号,但它们听起来并不像是为了提醒人们记住死者时而打破沉寂发出的低沉肃穆的声音。相反它们发出的只是聒噪的嘈杂声,好像农家院子里那种无法掩盖的闹哄哄的声音——它们嘶鸣、尖叫,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它们时而发出刺耳放肆的噪音,时而发出高亢令人眩晕的颤音,不为别的,只为取乐。
没有哪样乐器想要停下来,没有哪个想要换口气,没有一丁点儿有规律的节奏,所有的音符错综交织,缠绕成一团,听得人头晕目眩、筋疲力尽,特丽丝觉得她再也不会像这般疲倦了。
特丽丝知道那是什么音乐。她以前听到过无线电收音机里放过这种狂野、刺耳的音乐,那音乐让父亲发出一阵厌恶的啧啧声,随即他立马将无线电收音机关了。
这是爵士乐。
“你喜欢吗?”格雷斯先生问。
特丽丝几乎无法回答,她觉察到自己的脚后跟在椅子腿上随着音乐打着拍子,这种音乐让人激动,即使坐着都忍不住想跳舞!她不知道喝醉后是否就是这种感觉。也许她醉了。吃蛋糕吃醉了。
她很开心。她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特别的待遇,宠爱,保护。啊,是的,她曾经备受宠爱。但是她开心吗?
爵士音乐并不是一种体面的音乐。她是不应该听爵士乐的。而且不应该有人为她放爵士乐。她肯定格雷斯先生也清楚这一点。她满心欢喜地冲他笑着。她注意到格雷斯先生的脚并没有打拍子。他只是站在留声机旁,看着她,也保持着微笑。
一个女服务员从门里探进头来,格雷斯先生随即将唱针从唱盘上拿起。
“小姑娘的父亲已经准备好带她回家了。”她说。
特丽丝感到一阵失望。格雷斯先生抓起一把衣服刷子,帮她刷掉身上的蛋糕屑,甚至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把一根掉在她衣袖上的头发拿掉。特丽丝被格雷斯先生领到父亲身边,眼睛里闪着亮光,脸色绯红,她知道一定是因为爵士乐的原因。他的父亲打量着她,眉头微微一蹙,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是否发烧。特丽丝不由得感到一丝反感。难道不发烧就不能玩得开心一点儿吗?
“如果一周后您能把特雷莎带来这里试穿一下……”听格雷斯先生这样说,特丽丝的嘴角动了一下。她要回这里来。顿时一阵罪恶的快感涌上心头。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才冷静了一些。她看见接待柜台上放着差点儿掉在她头上的那把大剪刀,上面裹着亮色的布,但还能看见露在外面的剪刀尖。经过风雨侵蚀的剪刀虽然刀身发黑,但刀刃未钝,锋利如新。 布谷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