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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高跷还是卖鸭脖子

　　辽宁电视台有一档叫作《复合天使》的节目，专门为有纠纷的家庭做调停。这一次，来了一个三代家庭，爷爷是邵家高跷的传人，渇望儿子继承家族传统文化；儿媳妇却认为踩高跷赚不到钱，一定要丈夫随她去卖鸭脖子。

　　媳妇说：“作为丈夫，他有责任养家糊口。卖鸭脖子每天可赚两三百元，踩高跷却朝不保夕，只供村中茶余饭后消遣，但是他爸爸不停施压，非要他继承传统不可！”

　　爷爷却说：“邵家高跷传了数代人，不能到我这一辈失传，儿子没有选择！他娶了媳妇便不再听话，都是媳妇之过。”

　　双方都指责对方不应向男人施压，但是却不明白自己同时也在施压，更没有人征求男人自己的意见。最奇妙的是，爷爷与媳妇跑到电视台对峙，那个夹在他们中间的主角却一直不肯出现，原来他现在没有去踩高跷，也不去卖鸭脖子，只躲在家中上网，变成隐形人。节目主持人好不容易把他找出来，终于说服他上银幕与家人接受调停。

　　三个平时没法交谈的人，现在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针锋相对。爷爷与媳妇都不肯妥协，各持己见，势不两立。这节目提供了四五个调解员，有男有女，他们威胁利诱，设法拉近双方的距离。有人批判爷爷专制，只顾着传授祖业，完全不顾儿子感受；也有人指责媳妇自私，把丈夫当作自己的附属物。只是骂的骂，劝的劝，双方仍是毫不退让，最后，大家终于决定问问那当事人，究竟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男人赶快把握机会，腼腼腆腆地向观众宣布：“我其实最想踩高跷！”

　　原来他独得家传，不但踩得一身好高跷，还加入街舞的元素，让高跷走入现代，曾经被邀上大型电视节目去表演，好评如潮。

　　男人既然表态，大家以为调解有望，谁知突然有人从观众席冲上台来，边走边叫反对。这人自称是“师叔”，也是邵家高跷上一代的传人，与爷爷同辈，因此他觉得自己也是家族成员，绝对有发言权。

　　他究竟反对什么？

　　他说：“邵家高跷绝对不可更改，这一点仅存的民间文化，一改就变成四不像！”

　　他解释说：“传统的邵家高跷有‘味’，加入了街舞的高跷只有‘劲’，那完全是两码子事！”

　　何谓“味”？何谓“劲”？大家又吵了好一会，最后决定让他们现场示范，原来传统的邵家高跷动作不多，但是韵律分明，婀娜多姿，真的很有味道。而加入了街舞动作的表演，演员踩着高跷在地上打滚跳跃，劲力十足，却真的缺乏一种细致的韵味。奇怪的是，大部分观众都喜欢后者，即使我们的男主角也说偏爱街舞化的高跷！

　　最后，基于公众压力，爷爷和媳妇，甚至那不请自来的“师叔”，都被迫作出妥协，结论是：应该尊重男人的选择，让他继续踩高跷，并且是融合街舞元素的那种高跷！妻子喜欢卖鸭脖子，自己可以卖个饱，不应坚持丈夫改行。本来强悍的妻子只好改变立场，她让步说，只要丈夫踩出一个名堂来，就不再逼他卖鸭脖子了。

　　这个调解个案十分戏剧化，不单是有关家庭成员的表现如此，那些旁观者更是如此。调解员中有律师、心理专家、社会学家等人，他们的调解方式，除了提供专业意见，更多时间是把某些家族成员教训一顿，甚至骂个狗血淋头。很多来自农村的家庭，解决矛盾的方式比较冲动，不善修饰，自然缺乏冠冕堂皇的语言，面对专家的质问，往往一脸纳闷表情，无言以对。再加上在座观众的喝彩或喝倒彩，造成一种强有力的社会舆论，乱哄哄，闹纷纷，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权教导别人怎样过活，直把他家当自己家。强势当前，再理直气壮，都只有敢怒而不敢言。

　　因此，那个坚持子承父业的父亲，那个要求丈夫站在妻儿立场的妻子，以至那个维护少数文化的师叔，都不得已要退后一步；反而是那一直没有声音的男士，突然有机会吐气扬眉，可见大众舆论及其背后蕴藏着的社会道德观念有多大威力。它可以助人成功，也可以把人毁掉。

　　现时内地很多电视台都有类似的节目，把问题家庭邀上银幕，然后施以各种专家或社会压力，例如婆媳问题，就找来一队婆婆、一队媳妇，及一队夹在其中的男士，把原属三个人的纠缠，变成三大群人的纠缠。舌剑唇枪，痛快淋漓。有人问，这岂不是故意添乱？有趣的是，在乱糟糟的冲击中，很多当事人都会在最终找到灵机，多多少少改变了自己的立场。从这个角度而言，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还是有它一定的作用，但能够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

　　这甚至在理论上有一定归依。在后现代主义的心理学发展中，行为问题往往被视作一种思维或信念上的偏差，而思维和信念又往往是受大社会文化所形成，要改变行为，就先要改变思考。在心理治疗的技术中，常会引用一个reflective team的手法，让在背后观察的一队人，以不同声音反映他们对眼前状态的观点，从而打破当事人的执着。

　　当然，一般reflective team的反映声音都是温文尔雅，甚至有时让人听了半天都不明所以。不若电视节目中的参与者，说起话来赫然有声，气势如虹，把舆论大于天的效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怪不得“官字两个口”，原来在这有理说不清的状况下，声音够大，真是很重要的。

　　我很喜欢看这些中式辅导节目，它反映了一种浓厚的民情，也推翻了很多我们常常挂在口边的金科玉律。例如，中国是礼仪之邦、家和万事兴、夫妻相敬如宾、母慈子孝、敬老扶幼等理念人人都知道，但在紧张关头，人人都可以变回原始人，斗得死去活来，忘掉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而最可笑的是那些围观者，看别人的家事，好像看斗牛一样，看得摩拳擦掌，自己心底积聚的疙瘩，也趁机全部发泄出来，真理在自己手中，暂且忘掉自己的烦恼。

　　其实，一个把孩子当作自己延续的父亲，一个要独霸丈夫的妻子，一个左右为难的男子，一群多管闲事的闲人，这只是一个历久不变的古老故事，不断在不同的文化舞台上重演，却每次都让我眼花缭乱！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