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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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停食的一群

  在我的讲座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就是为普瑞德威利症候群(Prader-willi Syndrome,以下简称PWS)协会主讲那一次。

  这简称PWS的症状,是一种遗传病,患者痴肥,不能停止吃东西,而且智商也受影响,一般都有智力问题。因此,病人的父母家人,一步都不能放松,尤其要制止病人不停吃喝,冰箱要加锁,垃圾箱要加锁,有时连洗手间都要加锁,因为病人吃无可吃时,连马桶都要问津。

  这种长年作战的状态,不单病者难受,一家上下都受尽煎熬。美洲很多城市,都有PWS的家庭协会,多由父母组成,作用是彼此互相支持。这个协会也有很大的政治能量,常能左右政府的医疗政策。

  我与这个组织的渊源,该由韦太太首次来找我时说起。

  韦太太是省PWS协会的主席,她本身的职业是会计师。她从递名片给我的一刻开始,就十分仔细地打量着我。

  她说:“我们协会在六个月后将会举行一个全省性会议,要请四位专家讲不同的题目。有人提议请你,因此我特地由渥太华赶来多伦多与你谈谈。”

  韦太太虽然要请我,但实际上是考我。

  她问:“你对这个病症知道多少?”

  我说:“不多。我只做过一宗这样的个案,病人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妈妈报案说她被人性侵犯,法庭要求我们作个诊断。但我一看这女孩,几乎有三百磅重,而那侵犯她的男子却只有九十磅,而且她看来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我想,不把那男子压扁才怪。后来发现,这女孩子与母亲关系甚坏,天天彼此斗法,那瘦男人,是她当小猫一样捉来惹母亲生气的……”

  我一口气说完这个故事。在这位绝对认真的韦太太面前说这样荒诞的故事,我分明是对这个邀请没有兴趣。

  不知何故,我确实觉得韦太太的控制力很强,令人觉得处处被束缚,我最怕遇上这样的人,因此不自觉地就忙打退堂鼓。

  事情偏偏就是这样奇怪,我愈退,她愈进,到后来,韦太太好像非要请我不可。

  她连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说:“我想请教一件事:我们这个会议,会有二百人参加,我们的孩子也会来,我们原想请人为他们做小组座谈,但又害怕他们聚合在一起,有样学样,回家后一定花样更多,更难管教。你认为怎样好?”

  我突然对韦太太产生好感起来,回答她:“有很多事是你控制不了的,我想这个病症的最大问题,就是造成一家人天天都在玩这个控制游戏,你控制他,他控制你,久而久之,造成人人神经紧张,在不需要多加控制的时候,都不能停止控制。”

  我其实是提示韦太太,不要连我也控制起来。怎知听后,她突然兴奋地说:“真是这样的,我自己也知道,我天天看管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半点声色,我就自动跳起来,赶去侦查他是否又把什么东西弄入口内。加上我是会计师,对数目字有习惯性的控制,有时觉得生活一切都与控制有关,真令人沮丧。”

  韦太太也不问我答不答应,决定请我讲有关“控制”的精神问题。她临走前交给我一本有关这个病症的书,说:“你有六个月时间把这本书看完。很多专家对PWS的理解甚少,常在讲座时出丑。”

  我刚开始对她产生好感,就被她这一部厚书当头拍下。韦太太不单在会面的时候控制我,接下来的六个月,我都不时感觉到她的压力。

  会议的时间愈近,我就愈坐卧不安,心想:一个韦太太已经这样高压,到时面对二百个韦太太,我岂不被压死?

  一时心软,惹上这样大的麻烦,我天天自怨自艾,而日子却一日一日迫近。到最后我整装赴会时,才发现韦太太的那本书,一直被我丟在书架上未动。

  一早到达会场,人头涌动,原来大会分成两组,同时有两个专题进行。我偷偷溜进一组人后面,主讲人是个世界有名的遗传学家,主要是讲解这种病症的遗传因素,其实,这症状在一九五六年就已经发现,但在近年才确定是由于细胞内第十五对染色体有缺陷所造成。

  每一万五千人中,就有一人有PWS。

  患这病的人,是不能生育的。但这位专家说,最新研究,发现用荷尔蒙治疗,可以促进病人的生理发展,甚至有生育能力。在场的父母听了忙叫不好,他们不要患病的子女有生育能力。甚至有人说,为什么不好好做研究,偏要做这种只会生事的发明?

  我溜到另一组去,主讲人是个行为纠正学专家。主题是教育父母怎样用赏罚分明的办法,应付及改善这一群十分难教的儿女。

  行为纠正的道理,是要执行者冷静地坚守原则,不被对方行为所动摇。问题是PWS的患者一个个都是二三百磅的巨人,身形瘦弱的父母,常在纠缠间弄到手折足断,要坚定不移,谈何容易。

  这些子女,按年龄分成几组。有小孩,也有成人。逐组参看,好像入了巨人国。

  最妙的是,这些肥大的子女,偏有身材标准的父母。我看这会议的成员,多是专业人士,而且人人身材苗条。后来才知道,这些家庭,都特别小心食用,以菜蔬水果为主,结果,子女减不了肥,他们自己却减了。

  怪不得韦太太叫我看了书才来,这些父母,对PWS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我听他们发问,见这些专家都被难倒。

  人在遇到不能解决的困难时,总是从知识入手,把天下书看尽,却不一定能解开心头上的结。

  我坐在一旁静观,真的觉得这一群人与韦太太十分相像,他们人人背上压着一个包袱:一方面天天与儿女斗法,一方面又免不了内疚。一言一行,都发出自制的电波,连我坐在一旁都感到神经紧张。

  控制力愈强的人,愈需要学习放弃控制,也最难叫他们交出控制。

  我的讲座方式,不是个人演讲。这种称为体验性工作坊(Experiential Workshop)的形式,主要是为参加者制造一个经历,让他们体会一些他们没有或不能体会的经验。

  因此,我不但要谈“控制”这个题目,还要设法令他们当场经历一下怎样放下控制。

  这种讲座成功与否,全凭主讲人与参加者双方的互相带动,可以是个充满活力令人冲出迷阵的场面,也可以全部死火,一步不通。

  因此,我的忧虑不是没有理由的,如果我推动不了这一群人,我这足足三个小时的座谈怎样挨得过去?

  愈想愈心惊胆战,正想由后门溜掉,被韦太太一把抓着:该你上场了!

  这一关怎样过?

  令天下父母伤心之事,莫如生下有缺陷的孩子,而孩子的缺陷,又以PWS的症状最令父母头痛。

  这个与遗传因子有关的症状,其特点之一,就是患者不能停止吃东西,在找不到食物的情况下,有时连最不可想象的东西都会放入口中。

  不久前我在诊所也收过一宗医院求救的个案:一个患PWS的青年,因手术住院,他麻醉药性一过,便四处找食物,不止偷偷把其他病人的食物吃光,连医院内病人放在案头上探病的鲜花都塞入口中细嚼。最后,食无可食,把厕所的大便也塞到嘴里。

  这病人把医院上下闹得一塌糊涂,却是人人束手无策。

  连专业人士都应付不了,试想父母家人的日子怎样过?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决的,但是,怎样叫人接受一个吃粪喝尿的家人?

  因此,自从我被PWS协会邀请为他们作讲座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这是一件绝对吃力不讨好的事,尤其是我的讲座方式,通常只是准备好开场白,下一步要看群众反应而定。

  硬着头皮上阵,连这个开场白,也是十分钟前草成的。我说:

  “自从六个月前接受了你们协会的邀请后,我天天想离城出走。今天坐在后座听你们的讨论,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慌张。原来你们对PWS的认识,比专业人士更为深入,我还可以说些什么你们不知道的事?

  “父母遇上子女有缺陷时,往往都由知识入手。只是,你们虽然成了这个症状的专家,但这知识对你每日与孩子的纠缠,可真有帮助?知识是理智的,你们这种每天要锁冰箱、锁垃圾箱,以至锁厕所的生活,哪有理智可言?

  “在这三个小时内,我们是否可以暂时把外在的知识放下,把精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做一些与理智无关的事?”

  这些父母可能在我之前已经听闷了半天演讲,竟然对我的提议产生兴趣,问我什么是“与理智无关”的事?

  我让他们分成小组,商量一些日常与子女“斗法”的情节,然后把这情节像舞台剧一样演出来。

  我说:“你要演得多荒谬都可以,这个病症本身就是一个荒谬的悲剧。”

  十分钟后,第一组人出来,一位父亲扮演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其他组员分别担任父母亲及兄弟姐妹。

  扮儿子的父亲先出来,半蹲着走路,双手比划身体成球形,以示儿子痴肥。他走到台中,左看看,右看看,见家中无人,打不开冰柜,也打不开垃圾箱,结果走到金鱼缸前面,拿起一条“活”鱼,叽里咕噜吞入口中大嚼,其他家人一起拥上,大踢大叫,好不容易才一齐把他制服在地上。

  这一幕哑剧历时不过几分钟,但全体观众却捧腹大笑,因为此情此景,对其他在场的父母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另一组人,示范一幕斗智话剧:这一家人在厨房装上监视电眼,不停进食的女儿一踏入厨房,父母的睡房就收到讯号,这是用来防止女儿午夜入厨偷食的。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女儿虽然智商有问题,但人急也会生智,她先把家中火警讯号启动,使得父母忙着侦察火讯,自己却乘机走入厨房吃个痛快。

  各式花样,这些父母演来十分传神。我问他们,什么是令他们最忍受不了的?

  一位母亲说:“我最忍受不了,就是拖女儿过红绿灯。她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三百磅的身体一摇一摆,常引起全场注目。我每次都想找个洞躲藏起来。”

  一位父亲说:“我最吃不消的,就是每天晚上与儿子共膳。我自小就讲究饭桌上的礼貌,没想到我自己的儿子,吃相像一头猪,左右手齐下,我常生气得吃不下饭,每次教训他,不但无效,而且导致与妻子也吵起嘴来。”

  我听着这些父母的故事,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失望有多大。我说:“父母望子成龙,原是最正常的一回事,可是,你们不单要接受自己儿女不能出人头地,而且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与你的价值观互相抵触,他们的存在,无形中就是一种对你的做人标准的讽刺,你怎样处理你们的失望与伤心?”

  众人不语,笑爆肚子的气氛,一时变成隐隐泪影。

  我继续问:“有人能安慰你吗?还是因为压力太大,造成夫妻关系紧张起来?”

  我这才发现,这些夫妻因为不想走漏了知识,决定夫妻分道,一人来参加我的讲座,一人则去参加另一组同时在进行的讲座。因为另一组谈的是营养学,大部分妻子都去了那组,怪不得我的观众好像男多于女。

  我推出两张椅子,一张是丈夫的,一张是妻子的,让不同人坐下,演出不同的夫妻组合。

  妙的是这些全是爆肚式的演出,却自然地把夫妻的典型配搭,表现无遗。结论是:夫妇间在最需要彼此支持时,往往都是互相埋怨——或一人埋头读报纸,一人则话不住口。最糟的是,一人管教儿女,另一人却忙加阻止,结果造成夫妻争吵,而儿女则更难有行为上的改善。

  我问:“子女这样难管,夫妻之间又未必能互相支持,那么,你们对谁最生气?”

  我以为他们一定会说是对自己的配偶,没想观众异口同声,都说:最令人生气的是自己的社工!

  这次来参加讲座的,也有一些专业人士,我请了其中一位当社工的出来,坐在一张我专称为“要死一千次”的椅子。

  我对父母说:“如果这位就是令你最生气的社工,你要拿她怎办?”

  有人骂她:“你对我们的困难一点了解都没有,却喜欢多出主意,如果我有枪,一定杀了你。”

  我说:“她答应了为你死一千次,你就杀吧!”

  有人出来象征性地用手把她扼杀。另一人说:“你杀得太不够劲了!”结果他自己出来示范,把这社工扼倒在地上。

  这社工后来说:“平时最怕为这协会工作,经过这个‘游戏’,才知道这些父母心中有多大怨恨。”

  我倒是对父母们说:“不好的社工,尚且可以做你们的出气袋;如果有个好社工,你连找人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当然是个奇怪的讲座,我明知难做,因此担心了好一阵,可能是一早存有戒心,因而用自己的警觉应付,而不多谈无把握的话。神推鬼拥的,竟然成功地把一百人推往各种境界。三个小时内,有笑,有泪,也有很大的愤怒。

  有观众说:“我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畅快了,但这畅快究竟有什么作用?回家后不又是要面对同样的局面?”

  我答:“当然是同样的局面,所以你要多找机会令自己畅快。人的精神像一根皮带,不能拼命拉紧,一定要有放松的机会,不然就会扯断。”

  最容易的放松办法,就是向空中大叫,发尽胸中怨气。

  散会前,我们全部向天大叫三声,震动整幢楼宇,隔室营养讲座的人以为我们出了什么大事。

  临行,大会主持请我一起参加他们的晚宴,他说:“你能推动我们这一群人,实在不容易!”

  我谢绝。走出停车场,才捏一把汗,这个难关总算顺利通过,我自己也向天空舒了三大口气!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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