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符”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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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符”的男人
英英九岁,玲玲七岁,这对小姐妹十分可爱,尤其英英,眼睛生得明澈秀丽,但是两人都戴着极厚玻璃的眼镜。
小姐妹的妈妈有一个没有事实根据的恐惧:两个女儿会变盲。
妈妈不断向爸爸诉说她的恐惧,爸爸不断带女儿找医生验眼,每次检验结果都证实女儿眼睛无事,但是母亲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失。
我初见这个一家四口的家庭时,只觉得毫无头绪。夫妇二人不停说话,却是答非所问。妻子老是诉说她与自己父母兄弟间的矛盾,源源不绝,不打断她的话语,根本无法插口。丈夫也是不断地说话,说来说去,总是觉得“冇符” 。最妙的是,两人虽然说了很多话,却是完全的独白,彼此毫无回应。各说各话,根本也不用别人回应。
两个女儿听着听着,英英不知何故就哭了起来,她哭时用双手拼命揉眼,不用多时,眼睛就红肿如核桃,看来真有盲掉的可能。妹妹看姐姐如此,立刻就照样跟着。
我看这个家庭,夫妻那种避免与人接触的独白方式,同两个女儿那种需要与人接触的表现,恰好形成对照。
两个无法交谈的父母,却养了两个愿作桥梁的女儿。
英英及玲玲看着我跟她们父母那种格格不入的谈话,显得十分焦急。尤其英英,不停地代替父母答话。她说,她的一家人来见我,主要是因为妈妈担心她的眼睛。她说,她的眼睛没有事了,爸爸妈妈就不会再为她而吵架。
我问两个孩子:“你们一定知道,所有孩子都有秘密的愿望,你的三个愿望是什么?”
英英低声向我的耳朵密语:“第一,是爸爸妈妈不再因为我的眼睛吵架;第二,是我有自己的房间。”她没有说出第三个愿望。
原来这对夫妇并不同床,丈夫长期睡在另一房间,两个女儿则与妈妈同睡。
一听到女儿提出要自己的房间,爸爸就说:“是你自己说要与妈妈睡的,怎么又改变主意。”妈妈又说:“如果你晚上醒来怕黑,千万别求我来陪你。”
在父母重重威胁下,英英却出乎意料地固执起来,一定坚持要有自己的房间。
这个扑朔迷离的家庭,像个迷宫,放出无数的引线,却令我无法窥得端倪。明显地,这对夫妇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婚姻问题,但是这对女儿究竟在这家庭中担任何种角色?她们究竟见过什么情景?为何母亲如此焦急地要抹煞她们所见的事情?
我第三次见这个家庭时,只有父亲带着两个女儿来,母亲没有出现。他们倒是成功地把英英搬到自己的房间,但是母亲不来,英英显然意兴阑珊,再也不谈她的新房间。我向她提起她先前向我透露的两个秘密愿望,她说:“都记不得了。”
我想,我是推进得太快了,威胁了这个家庭的平衡,英英的冷淡反应是对我的提示。玲玲倒没有怎样,这个孩子的反应比较直接,情绪不像姐姐一般复杂。
如此一想,我决定按兵不动,先与这两个孩子建立关系。我发觉,只要不提起母亲,英英就会放松下来。血浓于水——治疗者是水,无论孩子对你有多信任,都不会因而背叛自己的母亲。
我见这个家庭之前,从报告中得知父亲因神经衰弱及精神紧张,已经见了两年心理医生。两个女儿,也被怀疑患有社交恐惧症,不肯出门上学。尤其英英,不时头痛,具有各种因心理而影响的生理病征。
这一家四口,患心理病者共三人,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却是那不肯出现的母亲。她来了两次后,就不再现身。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才是这个家庭的扯线人。其他三人只是傀儡。
到第四次见面,英英与玲玲很高兴地告诉我,她们家附近将有一家快餐店开张,父亲会带她们去参加开张典礼,到时将有气球派送。
我问:“妈妈会去吗?”
英英答:“也许。”
玲玲说:“她不会去。”
这一问一答,终于解开了这个家庭的一个大谜。原来这位母亲足不出户,一天要花二十个小时在床上。
我说:“你的母亲是睡美人,谁人可以把她唤醒?”
英英说:“爸爸可以,爸爸你去吻她,她就会醒来。”她用嘴巴向空中作出接吻声。
爸爸一听,忙说:“不行,不行,中国人是不习惯接吻的。”
玲玲又说:“怎么不行,你不是吻我们吗?”
这个六英尺高的男子汉,一听到要他把妻子吻醒,立刻就变成个“冇符人”。他一连串的“冇符”,受不了压力,他终于把责任卸向孩子。
他说:“你妈妈不起床,与我无关,是你们令她担心你们的眼睛,是你们烦她。我是冇符。”
做心理治疗有时犹如做侦探。一个又一个的线索串连起来,却不须求真相大白,只须在一连串家庭舞步中抓着几个重点。
这个家庭,真正患病的显然是母亲,因为她不肯求医,只好由丈夫及女儿代她生病。他们的病征其实是“替她求救”。
没有王子来吻醒的睡美人,却有两个忠心女儿为她守候。
那“冇符”的丈夫一日不来唤醒妻子,两个无辜的女儿也一日不会得到释放。
一位每天要在床上花上二十个小时休息的妻子,当然对家庭有很大的影响。她有丈夫及两个女儿,一家人围着她的床边转,各人有各人一定的步法与位置。
两个女儿是母亲的守护者,小的跟着大的,与母亲同睡同食。大的喊头痛不能上学,小的也喊头痛不能上学。一天,她们在街上遇上天雨行雷,从此她们就怕天黑,怕下雨,怕大声,怕上街。睡美人的孩子是绝对不会离开母亲床边太远的。
丈夫呢?丈夫更妙,他终日唉声叹气,做什么工作都不能持久,初与岳父一家合作开厂,结果亲家变成仇家。他与岳父拆档后,也不能自立,终日逗留在家里。听他说,他与妻子的谈话,来来去去都不出一个话题:妻子说两个女儿会变盲,他就十分生气,骂妻子。骂得多了,也会带女儿去重复验眼,一次又一次证实妻子是错的。
与这位先生谈话甚为有趣,他的话源源不绝,全无休止符,但每一分钟,说话内准有数次提到“冇符”二字。
他说:“冇符啦,我自己精神不好,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都医了两年了,也是冇符。我老婆也是精神不好,她不肯去见医生,我叫了她很多次,她不听,我实在冇符。做人真是冇符。想做的事总做不到,冇符,冇符……”
原来睡美人的丈夫,是个“冇符”的男人。
对家庭舞蹈有所认识的人就会知道,在一个家庭中,有“冇符”者,就必有搭救之人。
我问大女儿英英:“你爸爸说没有人能令你妈妈出门。我倒不觉得是真的。因为我知道有人曾经令她出门,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英英不解我的话,瞪大眼睛望我。
我又说:“你上次说怕上街不能上学,你妈妈不是每天要陪你上学吗?”
英英大喜,拼命点头。
我继续:“你看,你是有能力把妈妈叫出门的,你的病,就是医治妈妈的药。”
九岁的英英与七岁的玲玲,一知半解地听了我这番话,倒是欣然同意。
我再说:“我知道你们很会保护妈妈,你会为她做很多事,甚至为她生病。”
两姐妹同时回答:“是的!”
可是,那“冇符”的爸爸不知道他的女儿不单保护妈妈,同时也在保护着他。要不是父亲如此“冇符”,两个小女孩就不必如此千方百计,去把睡美人妈妈唤醒。虽然英英与玲玲不是故意生病,但是潜意识的作用,常会造成各种生理病态,所谓心身症状(Psychosomatic Symptoms)心理病。
家庭治疗的第一步,就是从个人的心理病征推引出家庭内各成员的相互关系。既然两个女儿的病负有保护父母的作用,那么,这对父母的夫妻关系又是如何?总得设法激引起两个大人有所行动,他们的女儿才有返回本位做小孩子的机会。
但是,一个是睡美人,一个是“冇符”先生,怎样去推动他们,真是十分困难。
既然妻子出现了两次就不再现身,我只好从丈夫开始。怎样令这“冇符人”变得有“符”一点?
我对小姐妹说:“你们知道吗?睡美人的丈夫其实就是超人先生。因为你妈妈不起床,爸爸要做的事一定比常人多,你们数数看,你们的超人爸爸替你们做过些什么?”
英英和玲玲很喜欢我用“睡美人”及“超人”来比喻她们父母,立刻很高兴地数爸爸的功绩。超人爸爸的功绩不少,烧饭、打扫、给英英搬房间、接送上学、补习功课、带孩子上商店购物,甚至带孩子到街角新开张的快餐店领取免费气球,多不胜数。父亲听得高兴,替她们补充说:“我还替你们缝补破了的衣服呢!”
我乘机说:“你看,你在孩子心中有多重要的地位,你不是冇符人。”
他答:“我对某些事是有办法,但对我的妻子,我实在冇符。”
又是“冇符”——对着如此没出息的男人,我却不能就此罢手。
我恐吓他:“你再‘冇符’下去,你的两个女儿就真有变盲的可能。”
他开始不安:“真的那么严重吗?”
我说:“真的严重,我看过很多子女,为了拯救父母的无能,变成了盲眼、跛足。”
他答:“那你教我怎样办,我真的冇符。”
我心中好笑,说:“你读过《孙子兵法》吗?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策略?”
他很快回答:“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我不能离开她,我得为孩子着想。”
我想,你真的为孩子着想,就不会如此‘冇符’。但是我知道,此刻再迫他也没有用,不如先想办法令他做些积极点的行动。
我提议:“你此刻不用忙。我想请你到图书馆去借本《孙子兵法》,回来我们可以一齐商讨策略。”
我以为这是最容易办到的事,但不知何故,他听后显得十分焦急,忙说他不知道图书馆在哪里;找到图书馆也不一定借到书,借到书也一定很重,搬不回家,搬回家也不一定找到适当的策略……
英英见父亲如此,也变得很焦急,忙着插手相救,她说她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她说她知道图书馆有我们要借的那一本书,她说她可以帮父亲去找——英英会错了意,以为我们要借的是《睡美人》那本书。
玲玲听不懂我们如此混乱的交谈,却仍急得不停地眨着眼睛,跟着姐姐行动。
这个家庭中一个最大的谜,终于在第六次见面被解开了:原来自玲玲出世后,这对夫妻就不再同床,丈夫不能行房已有七年之久。
丈夫说,妻子虽然与女儿同睡,却每天必在早晨时走来躺在他的身边,也就在这个时候,向他投诉女儿会失明。
打从这宗个案开始,我就奇怪这对姐妹究竟看到什么东西,要令母亲如此焦急地抹煞她们所见?一直怀疑这与性爱有关,却没想到睡美人要抹煞的,其实是她自己的欲念,不过是借女儿双目来作象征表达而已。
而英英的一对眼睛,实在长得美丽。在睡美人不醒的日子里,她才是父亲的伴侣。沉睡中的母亲必然知道,自己最希望从丈夫身上得到的关注,其实都落到女儿身上。
家庭是头十分复杂的多体动物。成员间每个人的行动,是那样有系统性地一环又一环地连锁起来。每动一环,就会影响整体的平衡。怪不得“冇符”的男人不肯去图书馆找《孙子兵法》。他不是怕借书,而是不想行动,在某种程度上,长睡不醒的妻子对他的威胁性会更少。
这个家庭,任何一个人有所行动,就会影响所有人的位置,如果睡美人真的醒来了,她的丈夫及两个女儿,就要重新换位。
我见这个家庭,一共六次,主要是做示范,找出病源,为个案原来的家庭工作者提出以后的工作方向。
我相信,这六次见面中,我是解放了两个被困的孩子,把她们内心的潜意识的行为,成功地与童话世界的幻想及魔术结合。事情变得明朗,两姊妹就不会无端生病。她们的父亲,也从“冇符人”变成一个对孩子极负责任的超人先生。虽然谈话间仍是“冇符”不离口,但他说话开始从简,不再转弯抹角莫测高深。
睡美人虽然一直没有再出现,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睡得安宁。
她什么时候醒来,或有没有醒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从这个家庭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我从此也常常“冇符”二字不离口。
那年我在中大主办的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上,发表过这宗个案,“冇符”被音译成Mo Fu。当时在座不少外国观众,听讲座后也“Mo Fu”不住口。
可见“冇符”之道,中外一致。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