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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重身份

　　这是我在上海见到的一个十五岁年轻人，前后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进行家庭评估，当时父母之间几乎完全对不上话，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是父亲对妻子的厌恶全部写在脸上。妻子倒是不停地缠着丈夫谈，找不到回应，便絮絮不休地自己说个不停。在座的还有年轻人的一个十九岁的姐姐，不断在旁指出父母与弟弟的问题。

　　做家庭评估，是因为年轻人无法融入学校生活，个性孤僻，行为怪异。这次会面，却发觉四个人当中，这年轻人比谁都冷静，他说他的父母关系恶劣，彼此都满是歪理。他与姐姐也不能相容，姐姐性情激烈，失控时把家中的木门和木桌都用刀砍裂。

　　我问他：“这对你可有影响？”

　　他说：“当然有！我现在完全不懂得与人沟通！”

　　都说这孩子行为不成熟，被同辈排挤，但是他却十分明白母亲的孤单。他说：“我与妈妈同病相怜，只有我知道她多么寂寞。”长年与母亲相伴，情绪无可抒发的母亲把他当作一个很小的孩子，为他打点一切，甚至喂他吃饭。孩子正在青春期，对女性产生兴趣，在家中与母亲的身体全无界线。在外见到女孩子，也不知分寸，处处被人歧视，成为笑柄。姐姐正当注意个人形象的年龄，看在眼里，更是无法接受这个弟弟。

　　这次见面，让我对这年轻人留下很深印象。他的困扰，也代表了很多时下青年的困扰；愈是备受家庭的保护，愈是毫无应付自己生活的能力。

　　但是他的家庭关系实在扑朔迷离、纵横交错。一个大好家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让每个成员都无法发展自我的能量？尤其是父亲，在学术界是个顶尖人物，在自己的家庭却寸步难行。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但是女儿却处处暴露家人的短处，以各种理由把父亲绑架。儿子看来并非完全没有条理，姐姐却说：“你还没有真正见过他发作的时候！”

　　第二次见面，父亲投诉说：“这次我来见你，本来带着很大期待，希望恢复每个家人的功能！没想一路过来，完全没有一个人与我配合！”

　　很快地，他与妻子就发生争执，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令人丧气的话。我怎样也制止不了，最后只有坐到他们中间，用大抱枕把他们分隔，两人仍然设法越过抱枕，继续争吵。两个孩子看得无奈，女儿说：“我的爸爸厌恶我的妈妈，却把他厌恶的人硬推给我！”儿子没有说话，但可以想象他心中有多难受。

　　我没法让这对夫妇理智地面对矛盾，只好转向孩子，尤其是儿子，希望助他争取多一些自我空间，而不是继续夹在父母中间。我为他安排了自己的辅导员，并提议他独自安排前来见她，让他多与家庭以外的人接触。

　　我在安排儿子的事，母亲却一直缠着我问：“我只有一个问题，我老公如果有别的女人，我可以怎么办？”我进了电梯，她仍不放手，我只好改走楼梯。她跟着上来，坚持要我回答她，我怎样也无法安顿她，最后只好回答：“那你也找一个情人吧！”

　　好不容易送走他们，正在松一口气，突然听到楼下一阵轰动，赶忙下楼。只见年轻人在那里狂叫狂跳，完全失控；他冲上大街，走入一条小巷，拾起一条木棍要打人，引来不少路人围观，我们都被他吓坏了。母亲愈走近他，他就愈发狂。还是父亲有办法，他亦步亦趋，站在不远处候着，最后成功地把儿子拉回室内，关起门来，父子聊了大半时辰，孩子终于平息下来，父亲还刻意地要他前来向我道歉。

　　他有点腼腆：“对不起，把你们吓坏了！”

　　后来才知道，是姐姐故意激怒他，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他真正发作的一面。

　　我却想，儿子的失控是为了保护母亲，因为这是唯一拴住父亲的办法。

　　第三次见面，我们等了两个小时，我与整个工作团队都感到十分气馁，怎样为一个完全失去功能的家庭找出路？无论如何，我觉得我欠他们一个交代，因为实在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行为问题，我们原以为父亲无能，现在发现他才是最有办法处理儿子的人。

　　这次父亲透露将要出差，正愁出门时母亲无法处理儿子，千叮万嘱，儿子却模棱两可。原来两天前他也发作过一次，要跳入住家旁的小河。

　　偶然发觉，这青年很有画画天分，他给我看他的画作，水准实在很高。别人都叫他“小梵高”，他说，他也像梵高一样容易激动。

　　我问：“我们可否立个约？在你父亲出门的日子，你给我们画一幅画作。每当你激动时，就画几笔，他回来时你就可以完成一幅杰作！”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同意。我们如释重负，第一次看到曙光。

　　我老师生前常说，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治疗师的工作，就是把病人最健康的一个身份提升起来。

　　三次见面，这年轻人都以不同的身份出现，而我又一次被提醒，千万别以为眼前的困境就是人的全部！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