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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公阿嬷Rock and Roll

　　到台湾教学，一连看了几个十分愁苦的家庭：十分愁苦的人，困在十分愁苦的关系中，跳着十分愁苦的舞步，谁也不能动弹。

　　早上醒来，正感到十分沉重而疲累，打开电视，眼前一亮，看到一群老人家在跳舞。这些长者的年龄由六十至九十岁不等，穿红戴绿的，跟着吵闹的摇滚乐，又摇又摆，舞个不亦乐乎，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得灿烂而更加显眼，笑大了的嘴巴露出几颗歪歪斜斜的牙齿，他们却毫不在意，还故意在脸上涂脂抹粉，像小丑般自娱自乐。

　　我本来打不开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这是从哪来的天外人物？怎么与我这几天看到的那些愁眉苦脸的家人，有如此巨大的区别？

　　原来他们都是来台北参加每年一度的庙会舞蹈比赛，怪不得人人冲劲十足，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跳个翻天覆地。

　　有个从屏东来的舞队尤其可爱，其中有位阿嬤已经八十七岁，打扮得像个中国娃娃，头顶扎起小辫子，脸颊涂上两块圆圆的胭脂，红色套装，绿色围裙，舞起来全身颤动，每块肌肉都在摇摆，特别是臀部，像触电似的抖个无休无止，原来她被称为“电臀舞后”。

　　有年轻记者采访她：“阿嬤，你一天要练习多少次？”

　　阿嬤听了记者的问话，微笑不语，立即转身使劲扭动身体上下舞一大圈，一番耀武扬威，才答：“七百次！”

　　记者听不清楚，再问：“一百次吗？”

　　阿嬤已经大摇大摆扭着屁股远去了。

　　也许阿嬤的摇摆乐实在有感染力，村中很多本来不出门户的长者都跟着加入这个摇滚舞蹈团。他们多是农民，不是忙耕种，就是忙练舞。现在种田时也边做边扭动，阿嬤务农时就是上身向地双手做活，屁股却顶向天空，继续抖动。

　　最有趣的是有个患了严重心脏病的阿公，体内架了十二条支架，本来在家等死，被老伴拉了出来Rock and Roll，现在却是欲罢不能。他当然没有阿嬤的一身劲，扭起来步步维艰，但更是让人惊讶。他说：“每次出来练习，都先到急诊室挂号，身体支撑不来时，就赶快入院修理修理，再出来跳。”

　　也许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会眼前一亮。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看老人家跳热舞，我看到的是一群本来机会不多的普通人，怎样超越现实、年龄、体力及无情岁月的摧残，舞出他们惊人的生命力，划破时空，发出如此动人的光辉；那种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不受任何束缚的表达，让我突然心花怒放，不自禁地也随着扭动起来。

　　那节目还介绍了一个虎尾小镇，每年都有当地著名的布袋戏演出，还保留了很多日式建筑。但是小镇只有几万居民，而且人数一年比一年减少，为了不想在地图上消失，居民决定要“国际化”，他们全民学习英语，以便向外来的访客介绍这个小镇的文化。唯一会说英语的一位老师便义务施教，只见全镇居民都在咿咿呀呀，其中很多也是农民，大半生都活在小镇里，临老学洋文，各展奇谋。

　　有个农夫练习英语的方法，就是对着田里的萝卜谈情说爱。他说：“萝卜、萝卜，I love you！I love you so！I look after you！I see you grow fast！”

　　天天如此，悠然自得，那些萝卜有没有因而长得快一点虽不得而知，但是他那带着浓厚乡土味的英语，倒真的是可以冲口而出，娓娓道来，神情自若，让来自远方的背包客听得津津有味。

　　台湾的家庭往往让我心情沉重，他们的关系总是那么纠结，各种失望、苦涩，一股强烈的被抛弃感和恐惧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台湾的民情却让人充满惊喜，他们自动自发，完全没有政府资助，社区意识那么强烈。两个简单的例子，就让人感到痛快淋漓。

　　为什么会有如此差距？我想，有问题的家庭，很多时候都是几个人或几代人被困在一个固定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传统、家规、要求、期望，和达不到期望时的失望、苦涩。我们最需要的亲情和爱，有时也会变成一种责任，甚至是一种武器，让人瘫痪。家的空间不单是实体的空间，更重要的是人际的空间，人际的空间往往比实体的空间更能约束人。

　　以前不明白什么叫“寡母婆教崽”，这次在台湾见到一个寡妇，一辈子的辛酸全写在脸上，挂在嘴中，每一句教孩子的话，都是背负着重重的情感包袱，一种“知否我为你牺牲多少”的提示，孩子一方面明白母亲的哀怨，一方面却无法忍受这种充满晦气和酸气的说话，接受不了，又逃不掉，只有一起纠缠，谁也别想脱离。

　　有些话语让人落在深渊无法超生，有些表达却让人如沐春风，关键在哪里？

　　那天，我在饼店看到一个香蕉蛋糕，体积比别的蛋糕小，价钱却贵一倍，我问售货员为何如此，她说：“因为这是用爱心做的！”

　　爱心值多少钱？很难估价。但是售货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我心甘情愿地买下这个贵蛋糕。也许关键就在于一种痛快，一种不受现实拘束的轻松。

　　不幸的家庭，都有个不能超脱的现实：孩子不听话，老伴不体贴，公婆不沟通，一连串的不愉快，一宗宗的断肠事。如果这些现实是真的，那么人生就没有可取之处。好在现实必须有人深信不疑，才能维持。这世上有很多堂吉诃德，他们有足够的想象力，把风车变成巨人，把妓女变成贵妇。那用爱心做的蛋糕，那不停扭动的八十七岁屁股，那用外语与萝卜沟通的农人，都是在提醒我们：只有不顾现实的人，才会活得精彩。

　　因此，要挑战现实其实不难，只要远离苦涩，眼睛多看那触电般的臀部，耳朵多听不伦不类的萝卜语，口中多吃用爱心做成的东西。无论生活中碰上多么不顺意的事，也可仿效那体内架满支架的老头儿，以自己的方式，对着全世界大摇大摆，大扭大拧，Rock and Roll！Rock and Roll！管他人间何世！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