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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甘心的动物

　　回到多伦多，最开心的是见到雅奴，最不开心的也是见到雅奴！

　　雅奴是我学习心理分析的启蒙老师，也曾是我的老板，在我们一同工作的十多年间，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心理分析，连我在雪地里跌一跤，他都会问：“你背后究竟怀着什么心态？”

　　在雅奴眼中，一切行为都有其背后动机，绝对不是表面所见。他每天都在窗前拿着秒钟计算同事有无迟到，他认为迟到行为是对行政机构（及对他）的一种恶意。

　　雅奴对心理治疗工作十分严谨，每次处理一个个案前，我们都要斋戒沐浴，不得多言。与他一起工作时，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怎样去谋杀他。不止我一人如此。有同事匿名送他一份海报，写着：你的老板是一块臭尿布，它满是屎，却贴着你的屁股不放！（Your boss is like a dirty diaper，it is full of shit，and sticks to your ass！）雅奴气得要爆炸，我们却是开心死了。

　　雅奴离职时，我以为可以逃出生天，没想我顶上了他的职位，很快也变成另一个雅奴。

　　有教育家指出，近代人大部分都缺乏下苦功的观念，因此什么都是半桶水。他们认为，无论学什么技艺，都应该找个行业中的佼佼者，跟着好好学习，学足这人的功夫，然后才有基础去发展自己的创意。如果这说法是对的，那么不管我愿不愿意，多年来都不得不跟着雅奴好好学习。轮到自己发展时，很自然地也就承受了他专业的严谨，想反叛也不成。

　　而雅奴其实没有离开，他与他的妻子马莉，却成为我夫妇两人的好友。

　　作为朋友的雅奴，与做老板时很不一样，他为人幽默，说话夸张。我们蒸腊肠饭招待他，他问：“这是什么，怎么像小狗的阳具？”

　　朋友中有个不停说话而人人都赞为好人的学者，雅奴却说：“他把你逼到墙角，然后不停向你喷口水，这不是恶意是什么？”

　　但是有他的场面总是充满奇喜。有一次，老家Utah的家庭治疗前辈Peggy Papp到我家做客，雅奴送她两大册Utah立法史纲，加起来足有两英尺高，Peggy拿着啼笑皆非，最后还得设法把它捐赠给Utah的法院，但是她从此永远记得雅奴。

　　雅奴最喜欢在救世军的旧物市场搜购，甚至拥有那里一张九折购物卡，别人丢掉的旧物，在他是宝贝。我当然也应该问他：“你这背后究竟怀着什么心态？”

　　但是我在他身上学到一种反教材：如非工作，绝对不要随便分析别人！

　　况且，我家中也藏有很多雅奴的剩余物资：有不知什么人戴过的金耳环、银项链、整套Wagner的歌剧Ring Cycle，还有一件硬得像马毛的皮草，一定是马莉不许他带回家，他逼着我非要不可。当然，我是几经辛苦，才把它打发掉。

　　最有趣的是他找到一本属于一个中国家庭的旧相簿，起码属于上半个世纪，相片已经发黄，让相中人物更是扑朔迷离。我们在别人的影像中编造了无数故事和猜测，乐在其中。怪不得雅奴爱逛旧货摊。

　　雅奴是爱尔兰人，对不同文化特别向往。他说学生时代住过唐人街，还在窗台养过一只老公鸡，把它载在单车前的篮子里一起上课，他怎样把这公鸡带入课堂，就不得而知了。

　　加拿大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不同种族混合在一起，为彼此带来新经验。

　　从谋杀对象变成良师益友，我与旧同事提起当年我们怎样怨恨雅奴，没想后来却都成为他的朋友，她说：“我们当时多愚蠢，差点错过一个难得的好人！”

　　原来人的关系绝非单层次的，过去三十年来，雅奴就是这样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占一重位。

　　雅奴属龙，回港后，我每年暑假都给他带去一份与龙有关的礼物。最后一次是一只龙的风筝，在苏州买的。那时雅奴患上忧郁症，谁也不想见，好不容易让这风筝给他带来一丝笑容。

　　跟着来的一个夏天，雅奴中风，而且开始有老人痴呆症病征，马莉无法应付，只好把他送入老人院。

　　在老人院的探望，是如此无奈和灰暗。雅奴迎接我们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他的一脸茫然中。再也没有一语惊人，一生的执着，都在任由摆布下变得顺从。马莉倒是愈来愈壮健，双手推着雅奴笨重的轮椅举步如飞，我们偷偷把他推到附近的餐馆，让他放肆地吃喝一顿。

　　回到香港，雅奴就显得更遥远了，想起他来，只感到心头一沉，预料情况只会一年比一年差，恐怕我们没有忘记他，他也会把自己忘记。

　　今年人还没到多伦多，就收到马莉的电邮，约我们到餐馆见面。不用去老人院，我舒了一口气。见到雅奴，让我眼前一亮，他穿上盛装，面色红润，坐轮椅上，精神奕奕。原来马莉在半年前决定把他接回家去，还找到一个很有效率的家务助理，雅奴又有家了。

　　马莉把雅奴送入老人院时，自己也从偌大的房子搬到小公寓，雅奴多年的收藏，也大部分捐回救世军去。本来是曲终人散的黯然，却突然柳暗花明。我们到他们的新家探望，一间三个房间的大公寓，布置得十分温馨，墙上每个角落都挂满他们的藏画。我最开心的是认出一些多年来送给他们的小饰物，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雅奴兴致甚佳，他说：“一切都好，就是老被人管着！”

　　马莉向他翻白眼，他装作没看见。雅奴除了说话缓慢，需要坐轮椅走动，一切都好像回复正常。

　　过了两年院舍生活，能够再度组织家庭，全靠马莉的坚持。在厨房陪她准备食物时，她向我投诉：雅奴不肯做运动，却喜欢吃东西，身体愈来愈胖，照顾他十分困难，一不留神，他便不停找酒喝。马莉叹一口气，感慨地说：“我实在感恩，能够重新建立家庭，谁也不敢相信，雅奴也很能体贴人，只有听其自然，过一天就是一天！”

　　那天，马莉把外卖的食物盛放在精致的爱尔兰瓷具上，一丝不苟，每人桌前都备有三种水晶杯子，装有不同的酒水，连雅奴的也不例外。美酒、佳肴、烛光、故人，跨越时空地共享难得的一夜。

　　有人说，人类是唯一会煮食的动物，用火用水甚至空气发酵，烹出各种可口的食品，才有文明。我想：人也是最不甘心的动物，我们会以各种方法对抗生老病死，即使仅留一点一滴，一分一秒！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