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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的眼泪

　　金刚二十岁，身形高大，孔武有力。

　　我们称他为“金刚”，因为他像电影中那盘踞在帝国大厦楼顶的金刚（King Kong），生气时把父母亲像玩具人一样，打得手折足断，令人无法招架。

　　他们说他有精神分裂症。

　　鉴于他有暴力倾向，我们诊所内很多人都主张不要接手这桩个案。金刚与家人抵达时，主诊的治疗师也紧张起来，提议我们多找几位大力男士守候，以防金刚发作打人。

　　在人人提防的气氛下，金刚大摇大摆地进门，他神色从容，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如果他身上佩刀，简直是个东洋武士。

　　妙的是，他家中真的有把东洋刀，随时给他使用，金刚如虎添翼，看来自信十足。

　　他母亲说，金刚没有念完中学，天天在家睡觉，醒来时就无理取闹，弄得全家鸡犬不宁。比他大一岁的姐姐，是他争吵的对象，因此父母千方百计，把大女儿送出国留学，躲开箭头。

　　恰巧女儿回港度假，这次也跟着家人一起前来，接受治疗。

　　姐姐一脸丧气，对弟弟不看一眼。

　　金刚却毫不放松，明刀明枪，矛头指着姐姐，步步进逼。他说：“那些不知羞耻的人，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就不可一世，简直衰格 ……”

　　姐姐满脸愤怒却不能发作，渐渐变成一股不屑之情。金刚看在眼里，更变本加厉。母亲忙加阻止，但母亲的介入，令情况变得更坏。

　　同胞相争，一般都与父母有关，Minuchin常说，兄弟姐妹争吵，本来是正常行为，哪有从未吵过架的同胞！打完架就和好，和好后又打架，是兄弟姐妹成长的过程，一旦父母插手，就演变成一种牵涉到父母关系的竞争，就会产生一种“世界不公平”的控诉。

　　因此，金刚对姐姐的攻击，其实是对父母的抗议，只是不知道他抗议的对象，究竟是父还是母？

　　这疑问很快就揭晓。金刚每次发言，母亲都显得毫不在意，还不时向治疗师打眼色，示意儿子有毛病，惟恐我们对他说的话有所重视。

　　金刚开始发作，一连串地诉说母亲对他的伤害，由三岁说起，买了什么玩具，说过什么话，选错了什么学校，一桩桩旧事记得清清楚楚，一笔笔算不完的旧帐。

　　母亲一一否认，说儿子记错了。坐在一旁的父亲光着急，毫无插话之处。

　　女儿看不过眼，开始向弟弟反攻，说他对母亲过分。

　　她说：“你打我骂我，我可以接受，打骂母亲，我就不能容忍！”

　　金刚冷言相向：“有些无耻的人，以为自己很伟大，在人前扮嘢 ，她们骨子里不知有多丑恶……我真想一拳把她打扁……”

　　治疗师听得糊涂，不知道他是在骂姐姐，还是骂母亲，只好问他：“你怎样学会用拳头做人？”

　　他答：“这世界，只有恶人才能生存，不用暴力，别人就会把你当蚂蚁一样踏扁，我当然要用拳头对人……”

　　这是一头受伤的猩猩，武力是他唯一的反抗。他满身淌血，只会不断发出吼声。

　　父母家人尽力制止金刚的呐喊，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只知道说他有精神病，也就是说，这完全是金刚自己的个人问题，与他人无关。

　　真的与他人无关吗？请细心观察及聆听。

　　金刚说：“是谁把我送进那个该死的工业学校，而且还在老师面前踩我一脚，令我不得翻身……”

　　母亲说：“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不好，但我并不是故意的，最多我向你道歉就是。”

　　金刚冷言冷语：“有些人以为一声道歉，往事就可一笔勾销，哪有这样容易的事，这些人像蛇一样，反反复复，千万不能相信……”

　　父亲设法打圆场：“那个工业学校的确不理想，我们实在安排得不好，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提来干吗？”

　　金刚说：“我这一辈子都完了，哪有将来？”

　　母亲说：“你要惩罚我多久？我要怎样你才肯罢休？”

　　姐姐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怨恨爸妈供我出国读大学。如果你读得成书，我马上停学让你去读。”

　　金刚立即跳起来：“有些人简直奸诈无耻，假作牺牲伟大，笑里藏刀，自欺欺人，蛇蝎心肠，全部是人渣……”

　　金刚一连串地骂下去，完全不用停顿。

　　这种形式的家庭对话，重复又重复，说的是过去的事，流露的却是现在之情。尤其金刚与母亲对话，彼此充满恨意，却偏偏转弯抹角，毫不直接。

　　治疗师对金刚说：“你说了很多往事，但我只听到一个信息——你是否责怪母亲偏心？”

　　金刚的伤口被点中，第一次直接地与治疗师对望，母亲却极为不安，忙为自己申辩：“做母亲的当然是看哪个孩子乖，就多疼爱一点。你是我生下来的一块肉，我哪有待薄你之意？这些年来，你实在令我太失望，我不放弃又有什么办法……”

　　金刚又跳起来：“你听你听，她一时说关心我，现在又说要放弃，是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像蛇一样不能令人相信……”

　　我看这母子的关系，实在复杂无比，但是他们的对话及身体语言，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不被母亲接受的儿子的故事。

　　母亲不知道，她说话的字里行间以及眉目之情，对儿子流露着多大的拒绝。

　　母亲也不知道，儿子把母亲这些好像不明显的信息全部接收起来，一个亲生骨肉变成一个不受欢迎的瘤。金刚无法处理这些属于此时此地的痛楚，只有老是坚持一些旧事，不肯放手。

　　父亲好像了解儿子的悲哀，但是他在这家庭中地位低微，无法援手。姐姐处于“母亲爱女”的位置，更加不能容纳金刚。

　　母亲说：“一切问题，皆因儿子过于自我，不肯为家人着想。”

　　其实，这一点母亲看错了！

　　如果金刚能够“自我”起来，他就有办法把自己从如此交错紧束的母子情结中解脱出来。

　　金刚不是个自我意识强的儿子，我也看不出他有精神分裂；相反地，他是个集中看守母亲的儿子！母亲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像个电脑似的打入他心中，使他历久不忘。

　　二十岁的生命，没有一句话、一桩事，不是与母亲有关。他虽然身材高大，其实是个仍在哺乳期的婴儿，因为得不到母亲的乳液而踢脚舞手，狂声大哭。

　　原来，金刚是祖母带大的孩子，始终不能得到母亲与子女之间的联结（bonding）。祖母三年前去世，金刚说：“从此人间再也没有温暖。”

　　受伤的大男孩，就变成只会打人的金刚。

　　治疗师十分温和地，一点点地找出他的伤处，鼓励母亲为他疗伤，父亲也十分紧张地在旁参与。姐弟虽然没有和解，金刚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愤怒发狂的野兽，变成因被抛弃而哀伤的小动物，终于流下眼泪！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