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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顽泼的君子
我说过,在元代,“君子之道”受到猛烈冲击,对文化未必是坏事。至少是扫除了戏剧成长的层层障碍,使中国文化弥补了历史的缺失。
但是,我必须立即补充:在万般冲击中,君子还在。他们在伤痕累累中改变着自己,顺便也改变了“君子之道”。
他们当然憎恨那些冲击文明的暴力,但是被冲击的文明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呢?他们不能不对原先自称文明的架构提出了怀疑,并且快速寻找到了那些以虚假的套路剥夺健康生命力的负面传统。因此,在艰难的生存境遇中,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撕破虚假,呼唤健康,哪怕做得有点鲁莽,有点变形,也在所不惜。
简单说来,他们走向了顽泼,成了顽泼的君子。
顽泼的君子还是君子,因为他们心存大道,明辨是非,立足创造。如果没有这一切,顽泼就会滑到无赖。其实在“君子之道”受到猛烈冲击的情况下,最容易滋生的恰恰是无赖。元代社会处处无赖猖獗,因此即便是“顽泼君子”,也是少数,而且是英勇的少数。
正是这个少数,扶住了中国文化的基脉。
我要引一段自述,来说明何谓“顽泼的君子”。自述者是关汉卿,元代戏剧艺术的领军人物。
我是一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也就是说,整个美好的世界,全部娱乐的技能,所有艺术的门类,自己都能随脚进入,不想离开。如果要用刻板的教条来衡量,来训斥,来惩罚,来折磨,那就全然拒绝,永不回头。
这是一个强悍的生态告示,把那些陈腐理念所要责骂的话,自己全先骂了,而且立即由反转正,成了自己的生活主张。由于那些陈腐理念根深蒂固又铺天盖地,他必须以强烈反抗的方式,把话说得夸张,说得决绝,说得不留余地,说得无可妥协。
这副劲头,我们后来曾在二十世纪欧洲现代派艺术浪子身上见到过,同样落拓不羁,同样口无遮拦,而背后蕴藏的,总是惊世才华、一代新作。
为此,我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期间,只要知道有的学生由于顽泼行为而面临处分,总是出面予以保护。因为我当时已经完成《中国戏剧史》的写作,熟悉关汉卿这样的人物。那些学生很可能没有出息,但我要守护某种依稀的可能性。
我发现,像关汉卿这样的艺术家一顽泼,对于社会恶势力,也就从针锋相对的敌视,转向居高临下的蔑视。由敌视到蔑视,是一个重大变化,只有少数人实现了。
顽泼的君子,已经不会从政治上寻找对手。如果把对方看成是政治上的对手,那就看高了他们。即便他们是高官和政客,也只看成是痞子和无赖。以顽泼浪子身份来面对痞子和无赖,他觉得才门当户对,针尖麦芒,接得上手。低层就低层,混斗就混斗,我们就是要在低层混斗中,把那样的恶人制服。
如果是正经君子,总会寻找高层对手,用知性话语来抨击对方的政治图谋。我想,如果陆游、辛弃疾、文天祥能活到元代,就会这么做。在关汉卿身边的同行里,也不失这样的正经君子。例如,马致远故意把剧名定为《汉宫秋》,并在剧中反复强调一个“汉”字,这在汉人被奴役的时代,显然是一种高雅的“词语风骨”。纪君祥把剧名定为《赵氏孤儿》,让人直接联想到刚刚灭亡的宋代皇姓就是“赵”,因此大家都称得上是“赵氏孤儿”。这儿有一种勇敢的“密码潜藏”,让人佩服。但在关汉卿看来,暴虐的统治者既看不懂也不在乎这些文字游戏,如果只是以典雅的方式让自己解气,范围就太小了。因此,他寻找从整体上揭露痞子和无赖的方式。
他的《窦娥冤》,为什么能够“感天动地”?因为窦娥是民间底层一个只知平静度日的弱女子,没有任何理由遭到迫害,但迫害还是毫无逻辑、毫无缘由地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环环相扣,严丝密缝,昏天黑地。原因是,她生活在一个无赖的世界,上上下下全是无赖。
如果是政见之恶,那么,不管是哪一拨政客,总会有前后左右关系的制约,总会有利益集团的暗规,总会有关及身份的矜持和掩饰。但是,无赖没有这一切,没有制约,没有暗规,没有矜持,没有掩饰。这就是窦娥们所遭遇的“无逻辑恐怖”。
这正是关汉卿的杰出之处。他不仅仅是逐一揭露独裁专制、贪官当道、无赖横行、司法纵容,而是综合成一个总体结论:整个社会就是一个无赖结构。
你看那对张家父子,居然要以“父子对”强娶“婆媳对”,又嫁祸于人;那个赛卢医,号称做过太医,不知医死了多少人却没有一天关门;那个审案的太守,把原告、被告都当“衣食父母”,一见就跪拜……,总之,一切都在荒谬绝伦中进行。结果,面对死刑的窦娥居然连一个“加害者”都找不到,她只能责问天地了: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对于世间这么多无赖,关汉卿除了愤怒责问之外,觉得还应该用聪明的方法来处理一下。想象出一个包公来解气当然也可以,但关汉卿更主张用民间女性的慧黠来作弄一下,让那些无赖出出丑。于是,我们看到了《望江亭》和《救风尘》。
《望江亭》的女主角谭记儿太美丽了,居然让一个有权有势的花花太岁杨衙内虽未谋面也已经神魂颠倒,向皇上诬告谭记儿的丈夫,骗得了势剑、金牌、文书,前来捉拿。谭记儿看丈夫惊慌失措,便亲自行动了。她打扮成渔妇到杨衙内泊船的望江亭送鱼,贪杯又贪色的杨衙内见到如此美貌的渔妇方寸大乱,丑态百出,谭记儿边挑逗边把势剑、金牌、文书骗到手。第二天,杨衙内要提审谭记儿的丈夫时,反倒成了诈骗犯。
《救风尘》就更有趣了。妓女宋引章嫁给了花花公子官二代周舍,婚后受尽虐待却又无法脱离。小姐妹赵盼儿也是一个妓女,用风月手段狠狠地勾引和作弄周舍,终于骗得了“休书”而解救了宋引章。
这两个戏,都是由绝色美女向权贵无赖设套,其间的种种情节、语言都让观众畅怀大笑,笑美女的聪慧,笑无赖的愚蠢。在观众的笑声中,关汉卿完成了对无赖世界的局部战胜。
靠着美女战胜,甚至靠着妓女战胜,靠着计谋、色相、调情、诱惑、欺诈、骗取、逃遁来战胜——这样的手段还合乎“君子之道”吗?这就要着眼于彼方的邪恶和此方的正义了。以正义的目的而采用非君子的手段来制服邪恶,是否符合“君子之道”的本原价值?如果不符合,那么,要修改的应该是“君子之道”了。
这又牵涉到喜剧与悲剧的区别了。悲剧的灵魂是责问,喜剧的灵魂是笑声。这么黑暗的世道还笑得出来?对,这就是艺术的力量,高于世道,俯视世道,调戏世道,在精神上收拾世道。
关汉卿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戏剧家,大悲大喜,都出自他的手笔。然而,在中国文化人格的推进上,我更看重他以顽泼的心态营造喜剧的那一面。
君子走向顽泼,也让“君子之道”推进了一大步。 雨夜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