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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为羞

雨夜短文 余秋雨 5232 2021-04-06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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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为羞

  三十几年前,我还没有动手写散文,学术影响主要集中在专业圈里。有一次,中国戏剧家协会代表团到国外访问,把我的四部学术著作《世界戏剧学》、《中国戏剧史》、《艺术创造学》、《观众心理学》作为“专业礼品”,赠送给外国的对应机构。这事被传媒报道了,很快就有一位著名评论者据此发表文章,说我是“一个具有巨大国际影响的戏剧学家”。

  我立即给这位评论者写了一封公开信,说:

  感谢你的美言,但你让我受窘了。我的这四部学术著作,都没有翻译成外文,我相信没有一个外国同行会去翻动一页。而且,那些国家的“戏剧家协会”,都是规模很小的民间团体,自生自灭,未必有办公的地方。那几本书,不知塞到哪一个角落里了,估计是丢在某个剧场后台的废物堆里,这哪里说得上什么“国际影响”?

  这样的事,让我受窘倒也罢了,就怕大家在国内胡吹“国际影响”,变成了文化自欺,把自己搞晕了。现在报道中经常出现的所谓中国的某某戏曲演出“轰动了伦敦”、“轰动了巴黎”之类,都不能信。那些骄傲的城市,哪能这样被轻易“轰动”?真到剧场一看,绝大多数是同乡华人,而且是费了不少力气硬拉来的。

  这封公开信发表后,影响不小。记得有两位从国外回来的经济学者还写了响应的文章。

  我们的同胞,可能是受别人歧视的时间长了,因此特别容易说大话,来获得心理填补。这本来也情有可原,但如果变成了习惯,一定会在内内外外产生负面的效果,不仅受窘,而且蒙羞。

  近年来,有些大话,已经把中国的某些特产说成是世界唯一,在语句上看没什么错,但在口气上就太奇怪了。例如——

  中国的糟香螺,世界的糟香螺。

  这样的说法很容易产生有趣的诱导,以为全世界举行过几次“糟香螺大赛”,而这一种螺获得了公认的世界冠军,而且是几连冠,受到全世界的追捧。

  顺着这种口气,大家可以依次说下去——

  中国的啰啰腔,世界的啰啰腔。

  中国的碎瓦村,世界的碎瓦村。

  ……

  你如果把自己的名字也放入这种格式,转眼也成了疑似的“世界名人”。

  暂且把这样的游戏搁下,我们来说点正经的“大话逻辑”。

  “大话逻辑”的起点,是处处嫌小。因此,一定要突破小的框范,争取自己在大空间中的形象。如果到此为止,虽然已经离谱却还没有离得太远,但“大话逻辑”还没有完成,还必须进一步往前推,使大空间中的自己成为最高,成为唯一,让万众仰望、百方拜服。

  他们有一种自信,觉得只要把话讲大、讲绝,别人自然会仰望、拜服。这种自信中,显然包含着对无数“别人”的严重误判。其实,大话对“别人”产生的效应,并不是仰望和拜服,而是刺激了他们的“大话潜意识”,大家都开始大话滔滔。这一来,大话对大话,谁也大不了,反而因为失去了正常的自己而变得小而又小,甚至找不着了。

  在这里,我又联想起了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

  很多年前,我去考察都江堰,在青城山的一个半山道观,被邀请题字。我举笔想了一想,就写了这么两句——

  拜水都江堰,

  问道青城山。

  没想到这两句话后来流传很广,成了当地的一个通行标语。

  当地文化界朋友觉得,既然这两句话反响如此之好,那就不妨往前再推进一步。于是他们作了这样的修改:

  都江堰灌溉全国,

  青城山道传天下。

  这一来,大是大了,但恐怕是欺负到“别人”了。

  第一,都江堰确实具有全国意义,但如果说它“灌溉全国”,那把长江、黄河、黑龙江、珠江放在哪里?

  第二,青城山在道教中影响不小,但道教门派繁多,如果说它“道传天下”,其他那么多山怎么会同意?

  相反,我写的那两句,格局就非常小。没有主语,但一看就明白,主语是一个书生,既虔诚地“拜水”,又虚心地“问道”,把自己放到了山水之下最卑微的地位。结果,人人都愿意成为这样的书生,这两句反而受到欢迎。

  后来,四川发生了汶川大地震,都江堰是重灾区,人们在一片废墟中更明白了,人类不能说大话,而应该在自然山水面前更谦虚地“拜水”和“问道”。于是,大灾过后,当地民众要我重新书写这两句话,他们镌刻成了两方石碑,分别立在都江堰的两个特殊地点。

  可见,小格局,低姿态,反而更经得起时间的折腾。

  在现实生活中,更常见的误区,是“局部夸大”,也就是从一个角度把事情的意义进行扩充、提升,结果同样侵害了本义,欺侮了别人。

  记得在“文革”浩劫结束之后不久,我曾写过一篇有关湖南岳麓书院的文章,借以呼吁对教育的重视,批判“文革”对教育的破坏,一时影响不小。这么多年过去,岳麓书院的名声越来越大,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文化标帜。当地文化人希望做更多的文章,因此又找到我这个“发轫者”。

  他们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我觉得都有点“局部夸大”,因此都一一泼了凉水。没想到他们都很虚心,完全接受了我的观点。这也使我对于纠正“大话逻辑”的事情产生了信心。

  且把我们之间的问答,摘要如下——

  问:我们正在努力弘扬“湖湘文化”,您论述过的岳麓书院在中国历史上至关重要,是“湖湘文化”的主要标杆。我们应该从哪几个方面来继续把话题扩大?

  答:对不起,我不赞成把地方文化的话题无限扩大,这会割碎中华文化的整体性。一种文化如果影响不小,那么它从形成到传播都必定是跨地域的,千万不要用它的“发生地”、“暂驻地”来局限它。中国最早的夏、商、周三代都出现在河南,我们不能把夏、商、周文化说成是河南文化。同样,孔子文化也不能说成是曲阜文化。说到现代,我们不能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说成是北京文化,不能把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说成是波士顿文化。其实,岳麓书院最出名的两位导师都不是湖南人,张栻是四川人,朱熹是江西人。

  问:有的学者说,岳麓书院以一个小小的教育机构推动了庞大的中国历史,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答:教育确实能够有效地推动历史,但是如果具体落实到一个书院,这种作用又不能夸大。岳麓书院最重要的年代,中国的国势开始下行,在这个转折点上,张栻的太极学和朱熹的理学都不是“推进型”、“反思型”的学问。到了明代,中国最杰出的教育家应该是我家乡余姚的王阳明和黄宗羲,他们对历史的贡献更大,但也无救于中国历史。岳麓书院后来又走出过一些近代名人,书院为他们提供了一种自由讨论、宏观思考的气氛,这很重要,但却不能因此而过度美誉书院的教育内容。

  问:研究者们经常说到,岳麓书院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处于最早、最高的地位。我们现在很重视中国文化的世界影响,这个话题能不能进一步伸发?

  答:岳麓书院确实为世界古代教育史提供了一个东方范例。但是,它的“世界影响”仍然不能夸大。请注意,就在张栻、朱熹讲学前后,欧洲已经陆续出现了牛津大学、巴黎大学、剑桥大学等高等教育机构,这些大学的后续情况,我就不必多说了。中国文化再好,也应该承认,在十二世纪之后与欧洲一比,至少在教育领域应该抱一个谦虚反思的态度,不能盲目自大。如果硬要说“以前”,那么在岳麓书院诞生之前,至少埃及的爱资哈尔大学就已经十分红火,而且是一直红火到今天,我还去参观访问过。

  问:那么,我们今天应该如何来向年轻一代介绍岳麓书院?

  答:只要洗去那些刻意膨胀的部分,美丽就出现了。我多次讲过,必须为文化做减法,那就是减肥瘦身,让中国文化的各个部位都呈现出自己的本体之美。岳麓书院的本体,是安排一群年轻的生命与山水相依,与文化相亲,由山川、书声、硕儒、青春,组合成一种动人的意境,全方位地展示中国文化的传承魅力。请想一想,山林就是书院,书院就是山林,主持其事者不叫校长而是叫“山长”,这就让我这个做过高校校长的人非常羡慕。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奥秘,在这里获得最佳领悟。从这样的意境中走出去的年轻学子,一定会比进来时更加精彩,更加有益于社会,这就是书院对历史的神秘贡献。

  ——从以上问答中可以知道,任何事情的失焦、错位,就在于生怕别人看不起而说大话。只要不说大话,回归事物本体,什么都对了。中国文化那么优秀,但在外人和后人的心目中常常形象欠佳,并不是宣导不够,而是大话太多。这种现象,近几年有点变本加厉,居然有那么多地方在吹嘘自己的文化伟业。

  正如上文所说,一切大话都有“欺侮别人”之嫌,既欺侮了别人的存在,又欺侮了别人的智商,还欺侮了别人的视野。这在信息灵通的当代社会,就显得有点愚蠢了。大话常常被看成是“愚蠢者的谎话”,就是这个道理。

  大话的危害,不仅让讲述者失信,而且也让大话所称颂的文化蒙污。一切被大话所装饰的文化,总让人疑窦丛生,产生厌烦,这又验证老子所说的“物极必反”原理了。

  我几十年都在国内外讲述中华文化,深深体验过其间的甘苦得失。因此不能不留下四字告诫:自大为羞。 雨夜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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