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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地库
在美的领域,一个成熟者的内心深处,应该有“私人地库”。
很多人没有。他们有的,只是从课堂上听来的或书里读来的通常知识,例如“文艺复兴三杰”、“唐宋八大家”、“四大名旦”、“三大男高音”等等。如果要他们对这些人物排个序,他们总觉得很困难,理由是“大家都说好”。
另外一些人倒是有“私人地库”,但藏品往往太随意、太狭小,局限于一些个人经历。例如中学里集体朗诵过的几句诗,恋爱时一起哼唱过的一首歌,画廊里曾经让自己感动的一幅画。这些都很真实,但对于一个企盼具有艺术素养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简陋了。
这两种人,代表着两个类型,一个是“教科书派”,一个是“回忆录派”。前者缺乏自我感觉,后者搓捏琐碎感觉,都还没有在美的领域构建起像模像样的“私人地库”。
美的“私人地库”,需要有三个特征:一为坚固,二为任性,三为诡秘。
先说第一个特征:坚固。
既然是地库,一定要比地上的建筑更坚固。如果只是挖点土、掏个洞,那早就溃散了。这种坚固,要求构筑的材料,必须采自辽阔的空间,必须蕴含足够的年份,也就是说,应该具有时空意义上的真正优势。因此,在美的“私人地库”构建之初,还是要把这个工程当作一件大事,多到著名的博物馆、音乐厅和经典作品中流连、爬梳、剔抉,欣喜地从第一流作品中汲取最让自己心动的部分。我们虽然不是“教科书派”,但需要有一段时间在教科书里探寻自己。
教科书不是终点,从教科书所指引的博物馆、音乐厅和经典作品中找到自己“高阶位感觉敏感带”,才是目的。对此我们要相信自己拥有一个健全人的种种天赋本性,与古今中外的艺术大师具有沟通的潜能。因此,一定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一部分。只要找到一点、两点,就应尽力扩展成果,再找三点、四点,乃至更多。终于,逐步积累的材料已经大致齐整,就可以动手构筑了。既然材料是自己精选的,构筑的规模、样式、次序也是自己设计的,那么,理所当然是“私人地库”。由于一切材料都来自于时空高位,因此必然坚固、厚实而精致,不会轻易崩坍。
再说第二个特征:任性。
美的“私人地库”,处处展现出一种不服从的任性。
首先是不服从经典。刚刚不是说的要到著名博物馆、音乐厅和经典作品中流连、爬梳、剔抉吗?但是,小小的“私人地库”对于大大博物馆也保持着一种傲然,并不是一切名作都能入眼、入围。往往,越是有名,越能强烈地展现一种审美心理结构,因而也越容易排他、拒溶,越可能与“私人地库”主人的审美心理结构格格不入。对主人来说,这并不丢人,反而因格格不入而确认自己的独特存在。
其次是不服从流行。流行本身倒也不强迫别人服从,但它总是挟带着强大的传媒声势、商业声势、广告声势而组成一种滚滚滔滔的裹卷之力控制广大年轻群体,在当代社会变成了一种很难不服从的趋向。于是,美的“私人地库”就要对它表现出一种冷冽的任性了。在表面上,可以为它的奇想异设鼓掌,也不反对子女、学生投入它的怀抱,但应始终记得,自己的生命深处有一系列终极性的美学刻度。这种美学刻度并不经常表现为辩论、争执、责备,而只是偶尔显露。让着魔于流行的人群突然意识到,逛荡还有路肩,醉步还有栏榭,飞舟还有码头,烟霞还有云窟。这种美学刻度就深藏在“私人地库”里,让再嚣张的流行艺术一听就能敛息屏声。这种美学刻度也不保守,对于流行中的上等佳品也会经过严选之后延请入门,登堂入室,甚至由此改变地库里边的阵容和座次。但是,即便是流行中的上等佳品,一旦进入这种“私人地库”,也会变得安静而凝重,呈现出天下大美的脱俗超尘,也就是超越了流行。
更要说说第三个特征:诡秘。
诡秘,并不是指“私人地库”隐藏得深,而是指它所隐藏的内容与这个人的基本形象和文化主业很不一致,甚至判然有别。
我看到国际间的一份研究资料,揭示很多艺术家的公认专业与他内心的痴迷有极大差别。一个童话作家永远痴迷着上古史诗,一个浪漫诗人最大的乐趣是考古,一个高深的文史学者只爱看市井艳情小说,一个完全不读中文的西方作曲家经常在练习中国书法……
我觉得,这种诡秘的逆反,其实是互补。美的“私人地库”中,安顿了主人在日常生活中希冀而又陌生的、阻隔而又好奇的、挚爱而又难言的、心动而又脱节的那个精神层面,从而日夜进行着隐秘的“内循环”。
一个人心理潜藏的最永恒部分,一定与美有关。因此,美的“私人地库”,常常会以“反叛”职业、“反叛”习见、“反叛”定位的方式呈现另一个自己,一个更重要的自己。
在这里我不能不暴露一下自己了。
我的外在身份,是一个经常在国际间传播中华文化的学者。而且,确实有大量的书籍和演讲证实了这种身份。海内外的读者和听众,都知道我对中华文化已经到了“生命与共”的程度。而且,我能十分自如地写作文言文和古体诗词,又擅长书法,被人称为“当代罕见的古典文化通才”。我还把中国古代最重要的诗文全部翻译成了当代散文,使年轻读者也能在诵读中与千年古典“生命与共”。
难道,我的“私人地库”里,还有别的储藏?
只能让不太熟悉的朋友们吃惊了,我“私人地库”里最重要的储藏,居然是西方现代派文艺!
是的,最让我心醉神迷、百脉俱开的,并不是我非常娴熟的中国古代文化,也不是西方年岁较高的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而是二十世纪前期的现代派。从贝克特、尤奈斯库的荒诞派,到萨特、加缪的存在主义,到斯特林堡、卡夫卡、奥尼尔的表现主义,再到普鲁斯特的意识流,都让我爱不释手。我自己的文学和戏剧创作,也都与它们紧密相关,因此是真正的“生命与共”。
经过反复比较,我更郑重地选择了以海明威为标志的“不像象征的象征主义”,以及以迪伦马特为代表的历史嘲讽主义。在迪伦马特之后,我更心仪作为“文化诗学”的“新历史主义”主张,可惜还没有看到惊世的代表作。
“不像象征的象征主义”,是我的命名,专指以质朴叙事,达到一种整体象征。表面上还在用最平常朴素的语言讲述故事,其实已默默地象征着人类的生存。而作为“文化诗学”的“新历史主义”,则是呼应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的主张,以诗来调配历史,因而也以诗来战胜历史,以美来收纳时间。这是人类终于在历史面前获得的一次大解放。
让所有的叙述都变成象征,让所有的历史都变成诗——这就是我在美学领域里的追求。我自己创作的《冰河》、《空岛》、《信客》等等,都是这种追求的成果。尽管,它们看上去非常中国,一点儿也不像“西方现代”,但我知道,这种追求已经抵达国际当代艺术的探索前沿。
我的“私人地库”竟然是这样的逆反风景,这难道不会影响我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表述?不会。相反,只会悄悄引导我从人类命运、整体诗学的角度来评析短长,使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找到更恰当的身份。我对中、西两方的同时深潜,使我比较容易地找到了它们之间彼此相通的地下水脉,以及彼此相隔的地质断层。
“私人地库”里的另类储藏,有时也会带来有趣的误会。记得好几年前有一家媒体邀我与一位还在大学里读书的青年作家对话,就很有意思。他好像写过不少“哲理散文”,以为我是一个只会质朴叙事、只懂中国文化的保守文人,因而好心地建议我稍稍关注一点外国的作品,并为此向我讲述了他刚刚阅读过的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他坦率地告诉我,我文章中那些纯中国式的平常语言,他在读过外国小说之后已经觉得“少了味道”。他与我谈话时,用的也是最早一代翻译家所草创的那种半生不熟的语言方式,听起来不仅隔时,而且隔空。但细问之下,他对西方现代派文艺很不熟悉,更不知道二十世纪后期西方文艺的任何动静。
面对他的善意表情,我很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知从哪儿说起。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他应该已经真正长大,我也许会对他提出几方面的建议:
一、从事文学,切忌从哲理和抒情开始,而应该学习“质朴叙事”,也就是训练把一个故事干干净净讲好了的本事。哲理和抒情,最好能够删去,如果一定要,也须溶解在叙事里。应该明白,“质朴叙事”,并不是一种土俗说法,而是当代西方语义学和叙事学里提出的重要命题。
二、阅读范围须大大拓宽,不要沉溺在一些“聪明的小感觉”里。与此相应,审美结构必须多元、多层、多维,并在其间创建“反向结构”,以求启动既对峙又互补的“内漩涡”、“内循环”。
三、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最好不要把自己当作文学。应该让读者面对作品,而不是自己。因此,尽量避免在传媒和网络上频频出现,因为作家的主要发言方式是作品。在作品之外说得太多,让人怀疑作品的完整性,更会诱发读者的厌倦心理。被厌倦,是作家的死穴。因此,应退回安静。
我曾书写过一副对联:
万古洪荒,有文则醒;
人生喧哗,有美则静。
一个作家,应该追寻这种醒中之静。我在对联中说了,此中关键,在于美的出现。
“有美则静”,这四个字,既对社会而言,也对自己而言。自己怎么能“有美则静”?因为有一个“私人地库”。
那就开始构筑这个“私人地库”吧。一旦建成,即便置身百般喧哗,心中也有大安静。这样的人只须眼波一闪,身边的喧哗就像被浇了一瓢冷水。多浇几瓢,多几个人来浇,四周就会渐渐安静。
于是,“有美则静”又反馈为“有静则美”,互相辉映。 雨夜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