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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梅心惊破
等回了晖华殿,娀英将殿门都关了起来,亲自将那奏折展开来读,她越读越是心惊,只见奏折上写着苻宏所带的大军都是从当地募来,十丁募一丁,这些人毫无战斗力,面对晋军的强攻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娀英手抖了抖,赶忙拿出一张素缎的锦帕,将折子上要紧的布阵方略和粮草情形摘录下来,饶是如此,也抄满了帕子两面。等到天明时,她便让阿贵将帕子传出去。自己却又依昨日的样子,将奏折别在腰间,便往金华殿去。她心知这样重要的奏折,若是丢得时间久了,定会被人发现,故而急着赶去放回原处。
谁知走到金华殿外,却见秦敬站在廊下,底下长凳上绑着几个黄门,为首的一个正是顺喜,身上都打得皮开肉绽,眼见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秦敬见她过来,赶忙拦开了她:“娘娘别污了眼。”顺喜瞧见娀英,赶忙哀号痛呼,大喊饶命。娀英听着心惊,忙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秦敬轻描淡写,“金华殿丢了要紧的东西。”娀英面上一白,刚想说话,秦敬却道,“娘娘快进去吧,皇上正在里面呢。”
娀英慢慢进了殿,皇帝瞧见她进来,倒是面色极温和,柔声道:“怎不多睡会儿,这么早便来了?”他无心的话,可听在娀英耳中全都是存心的,她愈发胆战心惊,只强笑道:“昨日瞧了卫夫人的帖子,有些睡不着,又想来看看。”皇帝道:“何必这样心心念念的,带回去看就是了。”娀英察觉他神情不似作伪,稍稍松了口气,讪笑道:“还是过来看好。”
“你便是这样谨慎。”皇帝摆摆头,一指身侧,“罢了,坐下来帮朕研研墨,朕正看折子看得头乏。”娀英跪坐在矮几上,帮他研了墨,只听得外面哭喊声隐隐传来,她到底心下不忍,便道:“外面在做什么?”
皇帝不以为意:“丢了封军报,秦敬正立规矩。”娀英心内一跳,故意问道:“是很重要的军报吗?”“那是自然。”皇帝顿了顿,却仍是看起了手里的折子。娀英趁他不注意,悄悄伸手从怀中摸出军报,轻轻丢在脚下。她跪得甚低,手去研磨便有几分不着力:“呀,这朱砂溅出来了。”娀英有些惊慌,只见调朱砂的砚盘翻了过来,污了一片。她手忙脚乱地去收拾,桌上的奏折都被翻到了地上,她却弄得一手都是朱砂。皇帝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你再帮朕收拾,朕就什么折子都不用看了。”
娀英脸上一红,知道做错了事,乖乖坐着不敢动,皇帝忽然起了玩心,手指蘸了点朱砂便往她眉心点去。娀英又羞又恼:“你做什么!”便跳下矮几,就往后躲,却哪里躲得过,还是被皇帝点了一点。
皇帝高兴得哈哈大笑,娀英恼地一跺足:“再不帮你研墨了。”皇帝却见案头一面铜镜,便递了过去:“你瞧瞧,朕可有把你画丑?”娀英将信将疑地一照,却见镜中人粉腮桃面,尤为醒目的是眉心一点朱砂,被他点得端正,像是贴的殷红花钿。皇帝凑到她身旁,同往镜里瞧去,兀自笑道,“朕瞧瞧看,分明更标致了嘛。”
许是察觉到他话中的暧昧,娀英陡然一惊,便往旁略让了让,足下一勾,忽惊道:“这是什么?”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往地上瞧去,却见一地散乱的折子里有一封粘着三根雉尾的,格外醒目。皇帝轻轻“咦”了一声,拾起来看了看,面色却蓦然凝重起来。娀英凑近去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怎么还粘了几根鸡毛?”
“这就是丢的那封军报。”皇帝轻声道,他略翻了翻,“看来是夹在了奏章里,才没有找到。”娀英软声道:“那外面的人岂不是冤枉的,你饶了他们吧。”皇帝微一沉吟,便叫来了秦敬:“罢了,让外面的人住手,不要打了。那封军报找到了。”
秦敬大是惊奇:“臣昨晚找了一晚上,整个金华殿都翻遍了,怎么又找到了?”
皇帝有些不耐烦,斥责道:“还不是你做事不审慎。”秦敬不敢反驳,赶忙躬身退了出去。
娀英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谢天谢地,这军报可算找到了,要不然真冤枉了好人。”
“冤枉了好人?那可不一定。”皇帝的面上仍带了恼意。娀英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了?”皇帝想起余进被除掉的事,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只是不便对娀英言说,便道:“你先回去吧,朕一会儿还要见海西公。”娀英觑着他的神情,猜到了八分,心中暗笑,故作天真,噘起嘴道:“那我可要把卫夫人的帖子带回去看。”
“好,好,”皇帝对她自然是有求必应的,“都赏你了。”
皇帝这样宠爱娀英,甚至让她出入金华殿,自然惹人注意。皇后拈酸含妒,自不用提,桓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与娀英交好,更时常屈尊降贵地亲临晖华殿。
这日桓妃又来,还带了几样精致的点心,甫一进门便笑道:“妹妹,你尝尝姐姐亲手做的点心如何?”
倚梅打开食盒,盛到娀英面前。只见里面是一匣梅花餤饼,难得全做了梅花之形,又用蔻丹染了淡红,着实漂亮。娀英接过道:“这样精致,怎叫人舍得下口?”桓妃笑着拿起一个,先掰了一半,分给了娀英,自己也尝了一口,说道:“你尝尝看,我是怕甜,也没多放糖,不知你吃不吃得惯。”她这样自剖清白,摆明了是要消除娀英的疑心。或许娀英初时是有些防备的,见她如此动作,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便也接过放心地用了起来。
两人分吃了梅花饼餤,桓妃问道:“可有苏子茶?”娀英点头道:“有的。”便让人去取来,更亲自奉给桓妃。桓妃见她行动拘束,便笑道:“如今你我同在宫中侍奉陛下,便是姐妹了。从前桓家的那些规矩尽可不必再提,我年长几岁,便称我一声乔姐可好?”娀英抬起头,却见她目中极是真诚,不由得心头一暖,低声道:“乔姐。”桓妃极是欢喜,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这样才是正理。”两人闲话了几句,桓妃一眼瞥见东窗下的桌上放着纸笔,不由得踱步过去。
“我随便临着玩的。”娀英脸上一红,便想去收那帖子。谁知桓妃手快,已先一步拿在手里,她仔细瞧了瞧,忽地凤目一闪,笑道:“我道是临谁,原来是在临陛下……”娀英颇有几分局促,双手绞在一处:“我看陛下的字真真好看,便一时想学来玩,这是我的不是。”
“何错之有。”桓妃目中精光一闪,笑盈盈道,“陛下龙章凤姿,一笔好字更在钟卫之上,妹妹临陛下的字,真真是找到了学书的捷径了。”娀英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半,有些羞道:“陛下倒是写了一幅千字文让我学。可我初入宫,也不知这样合不合规矩。”
“傻妹妹,”一抹复杂的神情从桓妃眼里闪过,却见她轻笑道,“陛下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只要陛下允了你,还有谁敢乱说什么,你只管放心地学就是了。”这下娀英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笑道:“还是乔姐最好,也肯教我。”
桓妃坐着吃了两盏茶,瞧着屋内陈设,又说道:“妹妹在这里还住得惯?”娀英点了点头:“就是屋子大了些,别的倒也没什么。”桓妃瞧着这宫室的墙面都是椒泥所漆,不由得又羡又妒,忍不住道:“妹妹可知,这晖华殿从前是什么人的住处?”娀英点点头道:“听说是前朝一位公主的住处。”桓妃目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缓缓道:“妹妹可知那位公主的事?”娀英茫然道:“这倒未曾听说。”
“这位公主,乃是前朝惠帝之女,说起来这位公主也十分传奇。她自幼丧母,又不见爱于贾后,永嘉四年,匈奴反贼攻打长安,宫室中人纷纷南迁,死伤流离无数。公主便是在那场大祸中被前赵刘逆之子刘聪所擒,竟事于禽兽,后来刘聪弑父,做了伪帝,自号大赵天王。他甚是宠爱公主,竟封清河公主为上皇后。”娀英奇道:“上皇后?”桓妃点了点头:“那刘聪逆贼荒淫无度,同时封了上中左右四位皇后,其中便以上皇后为尊。至于妃嫔宠姬,更不计其数。公主事贼数年,终于刘聪横死,公主侥幸南逃回到建康,元帝仁厚,将公主再嫁给中书大夫宗正曹统。”桓妃的嘴角滑起一点讥讽的弧度,“我堂堂大晋公主,却一女事二夫。”娀英默然不语,又听桓妃道,“妹妹如今的住处,正是当年这位清河公主的住处。只是公主成婚后也不得安分,与驸马关系十分恶劣,后来竟至大吵一架,公主干脆避居宫内,不与驸马谋面。”娀英愕然:“难道这位曹驸马,便是淮南侯府曹家?”桓妃点头道:“正是。只是如今的曹小侯爷的父亲老侯爷,亦是驸马庶出,并非公主所生。”她顿了顿,又道,“时人传说,先帝为公主修这晖华殿,也是别有深意的。”
“有何深意?”
“先帝是元帝幼子,却是随公主一同从长安南归的,据说先帝与公主名为姑侄,却早生不伦之情,故而先帝一登基,便将公主接至宫中金屋藏娇,避人耳目罢了。”娀英心中一沉,忽然疑心皇帝让自己住在这里,难道也有避人耳目的用意?桓妃见她神色变幻,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面色极是不屑,“罢了,这等宫闱丑事,不提也罢。与妹妹闲话这么久,没想茶倒是凉了。”
李太妃的生辰却不赶巧,正赶上西边战事正急的时候。年年大战,国库早见了底。前朝为筹军饷,竟将先帝时便免去与民生息的占田令又推行起来,重征苛税。江南本是富庶之地,饶是如此,重税之下民不堪其扰,再加上开春几场蝗灾,竟是逼得各郡都有反情。朝廷在这种情形下,不得不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皇后最重民生,听闻此事便令后宫削减用度,更率先清减服食,将宫内从前铺张浪费之举一概免了。
旁的人倒也罢了,李太妃的千秋寿诞却是头一个撞在了皇后的新政上的。李太妃今年恰满四十,过得正是整寿。按照从前宫里的规矩,早半月便要准备太妃的寿辰,这日凤藻宫议事,皇后却道华林苑摆席着实铺张,不如在永寿宫里开几桌家宴,一家老小同乐便是了。
娀英惯是不插话的,云嫔也是闷嘴葫芦一样的人。平日里也只有桓妃喜欢顶撞几句,今日见桓妃不吭声,皇后倒有几分微讶,还专指了她问道:“桓妃怎么看?”桓妃笑了笑:“臣妾全听皇后娘娘的吩咐。”皇后不免向她多看几眼,却见她垂着头,倒是十分乖顺的样子,皇后心中极畅,反倒笑了起来:“今日是三月三,我宫里蒸了些青艾饼,诸卿留下来陪本宫一同用膳吧。”云嫔照例是附和的,娀英寻不出什么借口,只好应了。
独有桓妃却道:“臣妾今日腹痛得很,怕不能克化,还是告个假。”皇后本想说她两句,但转念一想今日是龙抬头,一会儿皇帝还要过来,她既然要走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便点头应了。
桓妃一出凤藻宫,转头就到了永寿宫去,添油加醋将皇后的话说了一通。李太妃气得摔了碗碟,连晚膳也没吃下去:“哀家也不指望皇后有孝心办多大的寿诞,可总不成连华林苑百寿席也不开了?”桓妃在旁赔笑道:“皇后娘娘也是为了西边的战事着急,恐怕是不得已才削减了娘娘的寿宴。”李太妃最信任的黄门张十八却道:“朝廷的事关后宫什么?宫里怎么就穷到这份儿上了?连咱们娘娘一顿寿席也开不起?”桓妃故作为难:“后宫都是皇后娘娘管着的,这里面的开销花费臣妾也不知晓。”李太妃愈发恼怒,重重地哼了一声。
张十八早得了桓妃的收买,挑唆道:“皇后娘娘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咱们太妃娘娘可是皇上的亲娘,按照臣家乡的土话,天大地大哪有娘老子大。”桓妃觑着李太妃铁青的面色,心里早乐开了花,只是面上仍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来:“唉!皇后娘娘此举的确是太草率了些,但总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你不用替她辩护,”李太妃厉声道,“哀家还不知道她?她就是存心不让哀家过好这个寿辰。”李太妃愈想愈气,忽然站起来道,“皇帝在哪里?哀家要去看看,他到底管不管此事。”
再说凤藻宫里,皇后同娀英与云嫔刚用了膳,皇帝却来了,一进门便道:“皇后这里吃什么?这样香,朕隔了老远都闻到了。”三人慌忙起身迎驾,皇后更笑道:“臣妾记得陛下爱吃青团,特意叫人做了,给您留着呢。”娀英与云嫔对望一眼,俱是会心一笑,心知皇后存心讨好。皇帝却道:“朕正好饿了,你们都坐下吧,若是没用好的,也陪朕用点。”娀英刚想找个由头退出去,却听云嫔忽然插口道:“臣妾吃了一块,适才瞧着容华姐姐也只用了两口,怕也是没吃饱吧。”话说到这份儿上,娀英反倒不好开口了,皇后心里有些硌硬,也只得道:“去叫小厨房再蒸些来。”
皇帝居中坐下,瞧那盘中青团饼青翠诱人,不由得赞道:“做得好。”听他夸赞,皇后笑吟吟道:“臣妾嫌宫里御膳房做得膻腥,专门从宫外请了厨子来做。”皇帝不置可否,尝了一口却道:“嗯,确实清淡些。”云嫔急于凑趣,笑道:“陛下口味清淡,皇后娘娘可谓精心。”
皇后自矜地一笑,便觉得云嫔到底还是识相的。
谁知皇帝用了几口,却说道:“你们不知,这青团饼的妙处便是要多用酪蒸。”皇后一愣:“皇上此话怎讲?”皇帝道:“你们可知这青团饼的来历?”
“这青团饼还是当年清河公主南归后带回的。”见三人都甚茫然,皇帝瞥了娀英一眼,徐徐道,“当年公主北狩,寒食节时却见北人多食羊酪饼,公主学了这饼的做法,南归后便献于元帝。先帝后来感念清河公主的恩德,时常让宫人做此饼,故而朕也时常吃到。”
先帝名为元帝幼子,实乃清河公主南归所带回的宗室子弟,这早已是宫中不言之秘。皇后笑道:“还是皇上见识广博,臣妾们都未听说过此事。”皇帝笑了起来:“朕也是儿时见阿姆做这饼,才知道这段渊源。”皇帝说的阿姆指的是简文顺皇后徐皇后,此节娀英和云嫔不知,皇后熟读宫史却是知道的,她赞许道:“徐皇后名门闺秀出身,竟还亲手做饼,真正贤德。”
“是谁在妄议先帝?”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怒喝。
殿中众人顿时惊向殿外望去,却见正中站着一位中年妇人,头戴珠翠,身着朱色縠镶袖口的素纱翟衣,却不正是李太妃是谁?桓妃轻轻地扶着她,只见李太妃满脸怒色,大步往殿中走来。皇帝最先醒过神来,忙赔笑着迎过去:“娘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说着,便拿眼风去扫太妃身边的人。张十八素来怕他,赶忙低头。李太妃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不用你在哀家面前呼三喝四,是哀家不让他们通传的。”
皇帝还想说话,皇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闭了嘴。但这个举动落到太妃眼里,却更惹她厌恶:“都说儿大不由得娘,哀家还没闭眼呢,儿子的心都歪到哪里去了?”皇帝只得道:“儿子惶恐。”
“哼,惶恐,你惶恐什么?”李太妃存心来找茬的,眼风狠狠扫过皇后,“如今连个整寿也不让哀家过好,你们就恨不得气死了哀家才是真的。”
皇后跪了下来,硬着头皮道:“是臣妾思虑不周,惹太妃娘娘生气了。”她见皇帝惊诧莫名,便徐徐解释了今日议论削减宫内开支之事。皇帝听明白经过,心中正犹豫该如何开口,却不想李太妃早看在眼里,却对皇后发作道:“哀家就这么站在你面前,还当不起你叫一声母后吗?可见你其心可诛,从不把哀家放在眼里。”皇后不敢起身,俯身道:“儿臣惶恐。”
桓妃却火上浇油:“皇后娘娘最是守礼的人,如此坚持,该是有缘故的吧。”
娀英置身度外,默默与云嫔二人跪在角落里,只看这几人你来我往,暗藏机锋。
“本宫说话,哪有你插口的份儿?”皇后抬头斜睨了桓妃一眼,目中极是鄙夷,却道,“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你还知不知道规矩?”
桓妃面上一红,自是往后退了一步。但这话却如同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李太妃心中最深的刺痛,她冷声道:“好,好,你倒是妻妾嫡庶分得清。”她忽然一指皇帝,面色竟有几分狰狞,一字一句道,“皇帝别忘了,你也是从庶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皇帝见她气得很了,也顾不得论什么是非对错,便斥责皇后道:“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还不快退下。”斥退了皇后,皇帝又向太妃赔礼笑道:“娘的慈寿还有半月,朕定让人好生准备着,不会让娘受半点委屈。”李太妃哼了一声:“皇帝还有这份心便好。”
一时间话说得有些僵了,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忽听秦敬在殿外喜道:“王爷,您来了。”皇帝不由得闻声看去,却见正是幼弟司马道子匆匆赶来。娀英留神瞧去,却见皇帝的这个幼弟刚满十七,正是活泼性子,只见他一进殿便搂住了李太妃的腿,又笑又叫:“娘,娘,儿子可想死你了。”
李太妃正发作众人,僵着脸不好放下,却见司马道子泥猴一样的性子,早把殿中诸人的神情瞧在眼里,笑道:“皇兄和诸位皇嫂这是做什么?还有半月才是娘的生辰,今日就来先拜寿王母吗?”李太妃道:“你是没瞧见,你哥哥和嫂子正要气死哀家呢。”
“皇兄皇嫂都是最孝敬的人。”司马道子笑了起来,“娘,你猜儿子带了什么寿礼回来?”李太妃随口道:“带了什么?”司马道子却卖了关子:“半月后才是正日子,到时候皇兄和儿子都要学老莱子献寿,皇兄,你说是不是?”李太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小崽子,才多大,还学什么老莱子。”话虽这么说,面上已不是那么难堪了。皇帝甚知好歹,忙走过来,笑道:“难得道子这么早便赶回来,足见孝心。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我们兄弟承欢膝下,为娘好好做做寿。”他略一顿,又一指桓妃道,“桓妃孝顺,娘的寿宴便由桓妃来办吧。”
这无疑是削去了皇后的权柄,李太妃心中大快,便也不再板着脸,气氛顿时缓和许多。桓妃得了这样的好处,赶忙面带笑颜地哄了太妃回宫去了。
皇帝舒了口气,对道子笑道:“要不是你解围,今日娘定不肯饶朕。”几年不见,司马道子长高了不少,只是眉宇间还有了几分少年人的轻佻,只见他嬉笑道:“臣弟下午就回京了,刚一进宫便听说皇兄这里好不热闹,臣弟为皇兄皇嫂解围,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他说着一瞥左右,却不见皇后,正“咦”了一声,道,“皇嫂呢?”皇帝还未说话,却见他乌溜溜的目光扫过云嫔,却落到了娀英身上。
冷不防与他四目相对,娀英赶忙低下头,司马道子笑了起来:“早听说皇上宠爱一位陈容华,却不想竟是这么个美人。瞧她身影,却觉得有几分眼熟,还以为是位故人呢。”皇帝笑道:“她是你皇嫂,比你大两岁。”司马道子目光扫过娀英,笑了起来:“是吗?瞧起来这样年轻。”他话音一转,又落到云嫔身上,油嘴滑舌道,“桓妃嫂嫂本来标致就不说了,怎么云嫔娘娘也越来越标致了?偌大个江陵,怎么就没有诸位皇嫂这样天仙似的美人?”
“王爷别拿臣妾打趣。”云嫔扑哧笑了一声,知他兄弟二人还有话说,便借口告辞。娀英见机也退了出去。司马道子瞧了瞧娀英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却又笑着对皇帝道:“臣弟这次回来,倒在路上见到了一件奇事。”皇帝果然留心:“哦,什么事?”司马道子道:“臣弟这次入京,走的是水路。沿江见运粮的车船络绎不绝,臣弟猜想,是不是皇兄要对北边用兵了?”皇帝点点头:“你观察得仔细。的确北边在用兵,秦军与我军胶着于沔北已有月余,此战甚苦,再不抓紧供给粮草,前线便有些不支了。”
“秦军率兵何人?”司马道子道,“臣弟听闻北府兵精锐,难道还不能敌手?”
“秦军率兵的是苻坚第三子苻宏,此人知兵。朕用了海西公的离间计,苻坚已然对他起了猜忌,有换帅的举动,可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更折了余进这枚当年南郡公埋下的棋子。”皇帝叹了口气,语声大有不甘,“当初朕定下对北之策,外用谢太傅北府之兵,内用海西公离间之计。离间计不成,而谢玄等人于江北练兵,但毕竟只有三年时间,此次一战,仍是奈何秦军不下。”司马道子说道:“皇兄,臣弟听人说骄兵必败。北府军中亲贵太多,这些子弟虽然勇猛,但难免骄矜了些。”
皇帝心念一动,这话倒说到他心里去了:“你这一年在江陵,果然有点长进,见识也比从前强多了。朕也知道子弟亲贵不堪上阵,但军中积弊日久,哪里是一两日能改的,罢了,慢慢来吧。”
司马道子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臣弟在江陵时,倒见过一个北府兵的逃卒。他在军中聚众赌博,犯了事便跑到了江陵去了。此人与臣弟很聊得来。臣弟想替他讨个请,这次他也随臣弟到京中来了,要是被谢玄瞧见了,恐怕又要抓他回去责罚。”
“军中禁赌,谢玄治军又严,怎会饶他?”皇帝刚说了半句,便见司马道子有些发急,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说你长进些,这会儿又原形毕露,在朕面前替这些不知从哪里结交的狐朋狗友求情。”
“他并不是什么狐朋狗友,”司马道子争辩道,“他比臣弟略长几岁,臣弟同他闲聊,觉得他甚有见识。骄兵必败的话,臣弟就是听他说的。皇兄,谁说贩夫走卒便不能出英雄?不是说英雄都出于草莽之中?臣弟瞧他就是个英雄。”
“得了得了,你那些伙伴都是英雄人物。”皇帝没好气道,“叫作什么名字?”
“叫作刘寄奴。”
皇帝点了点头:“朕若是见了谢玄,跟他说一声便是。”
两人正聊着,忽听后殿传来隐隐的低泣声。司马道子一愣,便觉有些尴尬。皇帝果然道:“你先歇着去吧,现在宫门也下钥了,就不要出去了,让人给你在永寿宫附近找个住处。”司马道子站起告了退,临出去时忽然嘻嘻一笑道:“旁人都羡慕做皇帝三宫六院,臣弟却觉得皇兄着实是累。应付一个都够呛了,还个个都这样磨人,这样的艳福,常人真是享受不来啊。”皇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快滚吧。”
司马道子从凤藻宫出来,自有汪荣为他安排住处,他却不肯住到永寿宫附近,说道:“汪常侍体恤体恤小王吧,要是住在太妃娘娘周遭,今夜保不离要絮叨一夜,又要将那些名门闺秀的画像拿给孤看。”汪荣从小见他长大的,便也打趣道:“太妃娘娘可是为了您好,像您这个年纪,也可以娶一位王妃了。”司马道子嘴角的弧度兀地收了,若有所思地向暗夜望去:“嘿嘿,我看皇兄娶了几位皇嫂反而更加头痛了。”汪荣干笑两声,又听他随口问道:“几位皇嫂也住在凤藻宫附近吗?”
汪荣一怔,忙道:“都在凤藻宫附近,只有陈容华住得略偏些,在从前的晖华殿。”
司马道子点点头,也不多言。汪荣老奸巨猾,早察觉这位琅琊王面热心冷,是个不易亲近的主,他不敢多话,自是将他妥帖地安置在远离永寿宫的一处名为天禄阁的别院。司马道子见这室中布置精雅,陈设井然,心知汪荣是刻意巴结,他出手甚是阔绰,从怀中摸出一物便扔给了汪荣。
直到退出殿外,汪荣看了看手中之物,原本以为至多是金银而已,谁知定睛一看,却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珏,价值足在百金之上。内宦哪有不贪财的,纵然汪荣见惯了宝物,却也是惊了一惊。他怕人瞧见,忙揣在怀中仔细收好,又细细回味了一番琅琊王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偷偷回望了一眼透出灯烛的长窗,心中暗道,同一个娘胎肚子里出来的兄弟俩,怎会生出孑然相反的两样性子?
一旁的顺喜不懂他心意,悄悄问道:“干爹,可要将这院门上钥?”汪荣嘿嘿一笑,低低道:“锁什么,这是皇上的自家兄弟。”说着,他又白了一眼顺喜,道,“没出息的东西,怎不跟秦敬学学,整日里跟着我做什么?”顺喜愁眉苦脸:“我哪有秦常侍的本事。”汪荣恨铁不成钢:“平日里白教了你。”
娀英夜里觉得肚饿,便问婉儿道:“可有什么吃的?”婉儿抿嘴一笑,天真道:“小膳房送了莲子羹,奴婢给您端来。”不多时,她便用银碗盛了一小碗莲子羹来。那莲子羹甚是熬得久了,煮得晶莹剔透,瞧起来煞是爱人。娀英刚用了一口,忽听窗外有人低声道:“陈容华这样好的兴致,大半夜的开起了小灶来。”
“谁?”娀英听着声音耳熟,面色不由得一变,却见琅琊王推开了长窗,正立在窗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娀英一慌,手中的莲子羹洒了些出来,还是婉儿眼疾手快,赶忙接过放在小桌上,她甚少见到娀英这样慌乱的模样,只听她语声也微有些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陈容华对待故人就这样的礼遇?让孤站在窗外同你说话?”
娀英已是放下了脸,心内却是念头急转。司马道子毫不见外,竟推门进来,他大剌剌地往屋中一坐,一指婉儿道:“你去外面。”婉儿瞧了娀英一眼,见她不发话,也只得退了出去。屋里没有旁人,娀英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司马道子哈哈一笑:“孤生于此长于此,老娘做寿,回家尽孝。”
娀英冷哼一声,语声讥讽:“琅琊王万里巡游,此番却舍得回来了?”司马道子目光一闪,面上却有几分阴冷:“果然是你,我还怕瞧错了,如今看来真真没有瞧错。”说着,他的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脖颈中。娀英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打落:“琅琊王放尊重些。”
“好一个贞洁烈女。”司马道子松开了手,不怒反笑,“一别年余,怎不见你那个相好?”
娀英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怒意,却将头偏过去:“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怎会不明白?”司马道子极是促狭地一笑,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那人与你卿卿我我,在蓝田郡中同寝同卧,简直如新婚夫妻一般,这才多久,你又爬上了我皇兄的龙榻?还是你们胡女生性就是这样放荡?”
娀英哪还忍耐得住,一掌便往他面上掴去:“你放肆。”
“是你放肆。”司马道子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却不安分地又往她脸上摸去,“我皇兄三妻四妾,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瞧你跟了我皇兄,也未必稳妥。孤还未娶妻,你不如跟了孤好了,孤也不会亏待你。”他越说越是下流,娀英怒火中烧。
司马道子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一个锋利之物便往面上袭来。哪知眼前明明是个弱女子,说动手便动手?他吓得不轻,慌忙往后躲闪,却哪里躲闪得过,那银鞭直直向他面上袭来。他只觉额上一痛,伸手摸去,却见额上果然见了血。
脑海中电石火光地一闪,他瞬间想了起来,惊道:“你……你怎也会使这鞭子?难道……你就是那个丑陋的养马胡姬!”
娀英面若寒霜,银鞭收回缠在腕上:“你记得就好。”司马道子脑中念头极闪,已是退了数步,只上下打量娀英,却见她花容绮貌,明艳无双,那里还是当初丑陋不堪的模样。司马道子愣了一瞬,已知她看着柔弱,性情极烈,在她手上讨不得什么好处,他便哈哈一笑,又退了半步道:“小皇嫂,孤惹不起你,日后见你都退避三舍。”娀英狐疑地向他瞧去,却见他收敛了适才轻薄的嘴脸,倒显得几分人畜无害。娀英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口气也放和缓些:“王爷不来招惹我,我自也不会管王爷的事,你我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司马道子油嘴滑舌,忙接道:“那是自然,孤从不为难美人。”
娀英将银鞭笼回袖中,嘴角扯起一点弧度:“还望王爷言而有信。”她哪怕是这样冷冷地展颜一笑,也如春花初绽,司马道子瞧在眼里,心神一动,却把桌上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娀英陡然生疑,正想问他做什么,却见门外的婉儿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地凑近了看:“什么声音?”
司马道子摸了摸额头,愁眉苦脸道:“孤不慎撞在桌角上,还打翻了容华娘娘的碗。”婉儿见他额上有血,顿时慌了起来:“奴婢去请太医来。”几乎同时的,娀英和司马道子喊了声“不用”。两人对望一眼,娀英自觉不该开口,赶忙后退一步,却听司马道子道:“不碍事,皮肉伤,拿点布来缠缠就好。”婉儿赶忙去找干净的绸布替他裹伤,她心极细,下手又轻,不多时便替司马道子缠好了伤处。
司马道子嘻嘻一笑,目光却在婉儿身上停留了一瞬:“这小侍女生得相貌倒好,只是太圆润了些,若是减几斤肉,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婉儿愣了愣,面上陡地红了。可娀英却不会同他玩笑,自是恶狠狠地瞪了过去。司马道子吓得一抖,赶忙跑了,口中犹道,“这样晚了,孤就不叨扰了。”
见他走了,娀英犹不解气:“日后他来,不必让他进来。”婉儿脸上红了又白,却小声道:“奴婢瞧着这位琅琊王虽然爱开玩笑,人却很随和啊。”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