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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疏林风信
琅琊王司马道子自回京中,说是在宫中住下,可三日里倒有两日在宫外游荡,斗鸡捉狗、走街串巷,玩得不亦乐乎。朝臣早有耳闻这位王爷的荒唐,只是碍于太妃千秋寿诞在即,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
转眼半月过去,到了李太妃做寿诞的正日子。娀英自封容华,却甚少抛头露面,她怕引人注目,有意穿得素净些,又在华林苑外等了片刻,直等云嫔来了方才同入。然而入了华林苑中,却发现园中一派春色盎然,与外间简直如两般天地。便连云嫔也道:“这才几月?便有这样多的花了?”还是娀英瞧得仔细,伸手去探了探花枝,便笑了起来:“这是用彩绢做的。”云嫔连连称奇,感叹道:“这须得花多少银钱才能造出一园春景。”
她二人却不知,原来李太妃最喜看花,只可惜如今还不到百花盛开之时,宫中除了几种早发的花草,并无十分春色。桓妃有心巴结奉承,便让人将彩绸扎成花束,满布枝上,才有这繁花似锦,满目芳琼。苑中开了足有四十余席,各家命妇尽列于席,除了褚太后抱恙未至,上至皇后、公主,下至宗族妇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便都在这席上了。
云嫔、娀英两人在东侧席上坐了,不由得向正中望去,皇后早端坐左侧主位上,僵着的脸如铁石一般。皇后身侧便是长公主,是位鹅蛋脸、细长眉眼的妇人,娀英留神瞧去,只见公主却比七八年前更丰腴了些,她一身华服端坐,身旁有侍女抱着她刚出生的幼女——这是长公主生产后头一次回宫。
主位正中便是李太妃,她今日是喜寿,穿着五彩团金图案的大红衫子,又精心描眉画目,饶是如此,她也是面黑口巨,倘若时光倒流,重回二十年前,只怕也算不上什么美人。李太妃右侧便是桓妃,桓妃穿着亦是华贵,又是亲自侍奉李太妃入席的,口中妙语连珠,一时间满园风头都在她的身上,倒让各家命妇侧目。
偏偏李太妃有意给她面子,一入席便连连点头:“这才有点富贵样,不比中宫那样穷酸气。”
皇后本陪坐在侧,闻言简直如坐针毡,桓妃却故作不见,只对李太妃奉承道:“太妃娘娘是天下之母,正衬得这样的富贵景象。”李太妃得意地微微抬颏,却又瞧向皇后,偏生要为难她,故意问道:“皇后以为如何?”皇后无奈只得附和道:“太妃娘娘说得有理。”李太妃偏转头去,又去和桓妃说笑,自然是故意冷落着皇后。席上众命妇皆看在眼里,见此情形难免窃窃私语,皇后心中暗恨,却不敢声张。
又过了片刻,皇帝和琅琊王便来了。皇帝向李太妃行过礼,李太妃倒未说什么,却只将一双眼望向琅琊王,口中嗔道:“我的儿,这几日跑到哪里去混耍,却又弄成了这个样子?”娀英听了这话,心下却不免一跳,原来司马道子面上的伤虽然愈合,但仍留下浅浅一道疤痕。皇帝说道:“朕也问过他几次,他却不说。”桓妃插话道:“瞧着这么长一道,伤的时候只怕吓人。”
“这伤倒不是意外。”司马道子忽然开了口。
娀英心下一紧,只觉司马道子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她的心不由得愈发沉了下去,心中想道,他若是告状,我抵死不承认便是。
李太妃果然留心,怒道:“不是意外,难道是有人为之?是谁这样大胆,说出来娘为你做主。”
“儿臣前几日出门,遇到了一条野狗,”司马道子开了口,“儿臣一时无聊,拿石子投它,谁知它这样凶,竟然向儿子扑来。”
云嫔最是胆小,早吓道:“难道那狗咬了王爷?”
“那倒没有。”司马道子慢悠悠地说道,“本王赶紧躲开,可那野狗却不肯放过本王,非得在本王面上挠这一爪子才算了事。”
云嫔一愣:“后来呢?”
“后来那狗大概觉得报了仇,抵了气,便走了。”
众人早听得愣了,便连皇后也忍不住皱眉插口道:“哪有这样的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司马道子忽地向娀英看去,“陈容华,您说是不是呢?”
听她把自己比作狗,娀英心里气极,不肯忍气吞声,见他寻衅,便开口道:“狗性忠恳,却这样为难王爷,倒叫人想不到得紧。”司马道子还未说话,皇帝倒皱起了眉头:“你老实在宫里待着,怎会惹了是非?可见还是你不老实的缘故。”
皇帝自是不信他被狗挠了,但也只是猜测他与人起了纠纷,只是碍于太妃的面上,不能深责。李太妃仍是不乐意:“皇帝说话不公允,怎又成了我儿的不是?”她最疼司马道子,自是搂在怀中千声万语地心疼起来,只是司马道子着实长大了,不再是小小孩童,自己倒有几分不惯,寻了个由头便脱了身,远远坐在席末,侧着头与长公主说话,又不住逗弄着长公主刚出生的孩子,惹得长公主笑道:“道子这样喜欢孩子,怎不自己生一个?”司马道子赶忙吐舌道:“好皇姐,饶了我吧,今日可别提这个。”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怕就由不得你了。”
皇帝向太妃先献了寿礼,却是用一整块青玉雕成的三老祝寿屏风,上面雕了百寿图案,用楠木包了边,既雅致又气派,更透着吉祥的意味,李太妃笑了笑,倒是十分满意。皇后得了教训,准备了一套剔红万岁长春的圆盒,内里盛了九柄珊瑚如意,桓妃献了牙雕群仙祝寿的佛塔,长公主献了一组纯金的无量寿佛及一卷陀罗尼经册,便连云嫔也献了一对白玻璃的寿字镯。李太妃俱含笑看过,又命人都用金杯赐了酒。
娀英倒未像众人准备得这样贵重,只献了一幅缂丝云蝠暗八仙祝寿的怀挡。太妃见了果然面上不悦,又瞧了瞧娀英,冷声道:“这就是新晋的陈容华?”皇帝忙道:“正是。”李太妃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扭了过去,也不赐酒,自是不喜的。还是长公主解围:“儿臣瞧着,陈容华所献这幅怀挡倒像是双面的绣法,实属不易。”娀英低声道:“叫长公主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笑了起来:“足见容华娘娘孝心。”李太妃听到这里,勉强笑了笑,也赐了杯酒,算是让她过关。皇帝十分感激地看向长姐,见她低头逗弄女儿,便问道:“皇姐,孩子取名没有?”
长公主面色一黯,勉强带笑道:“夫君说这孩子生在上元,小名便叫作元元。只是还未取大名。”皇帝不由得有些好奇:“抱给朕看看。”长公主点头示意,乳娘便将孩子抱了过去,皇帝见这孩子生得皮肤白皙,双眸如点漆,真真生得漂亮极了,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孩子。”皇后亦是凑趣道:“皇上不如给这孩子赐个名吧。”长公主自是欣喜,亦期盼地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微微一沉吟,说道:“这孩子生来便得万千宠爱,又是生在富贵之乡,便叫神爱吧。”长公主喜道:“谢陛下。”
说来也巧,那孩子仿佛能听懂大人话一般,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皇帝更是喜欢,亲自抱在怀里逗弄。李太妃瞥了眼皇后,却道:“皇帝这样喜欢孩子,你们还不抓紧多生几个。”皇后脸色一黯,几个妃嫔都是腹中空空,于是各怀心事,都低下了头。
皇帝便将孩子还给了长公主,悄悄向琅琊王使了个眼色,琅琊王会意,便离席高声道:“娘,儿子也有寿礼要献。”
李太妃眼里含笑,口中却道:“你整日没个正形,又搜罗了什么玩意?”司马道子一招手,便有个年轻侍从端了漆盘进来,难得是盘上兀大一块,还蒙着红布。李太妃笑道:“我儿还弄这玄虚作甚?”
“献给娘的,自然要精心些。”司马道子拍拍手,那侍从走到桌前,却见是个极俊秀的少年人,难得是生得朱唇皓齿,相貌不俗。市坊早有传言琅琊王甚爱美少年,今日又见他带着这样姿色的少年男子,人人不免挤眉弄目,只是不敢出声罢了。
那侍从一掀红布,却见是一块面盆大的黄玉,状如铜镜,镌了几只山羊,口中衔着灵芝,尤为难得的是那玉上还镌了几个字:“爱日慈云”。李太妃最喜玉石,又听司马道子嘴上如抹了蜜一样,说道:“儿子在江陵时,听人说有老农捡到一块天降宝玉,儿子便命人找来。谁知道这玉上竟镌了这样吉利的图样,倒像是老天为娘祝寿准备的。”李太妃笑得合不拢嘴:“还有这样的事。”司马道子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儿子半句不敢隐瞒。”
席上人人都瞧得清楚,那字与图案都雕刻得栩栩如生,一望便知非人力恐怕难为,但谁也不会多嘴,桓妃头一个便道:“这真是天降祥瑞,臣妾恭喜太妃娘娘。”众人都起身向李太妃行礼,李太妃心花怒放,自是喜悦不已。
酒过三巡,李太妃瞧了瞧长公主怀抱的幼女,忍不住感叹道:“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大了,做兄姐的,可不能忘了弟弟娶媳妇的大事。” 桓妃笑了起来:“琅琊王一表人才,还愁娶不到王妃?太妃娘娘过虑了。臣妾只恨家中没有女孩儿了,要不然定要第一个领来给太妃娘娘瞧瞧。”琅琊王满不在乎向席上望去,可席中诸多宗亲贵妇却人人紧张起来,谁不知琅琊王是什么人,若是谁家女儿送到琅琊王府去,难不免要守活寡,那才真是跳了火坑。
李太妃先对皇后道:“哀家记得,皇后有个外甥女儿,今年仿佛要及笄了?”皇后吓了一跳,忙道:“倒劳娘娘挂记。臣妾的外甥女儿阿鸢今年才只十岁,还未及笄,臣妾想她年纪还小,也不着急这一两年便议亲。”听到皇后推拒之意,李太妃甚是不悦,皱眉道:“十岁了?那也不算小了。”皇后哪里肯应,忙道:“兄长和阿嫂只这个独女,势必是不愿她远嫁的。”李太妃面上已经十分放不住了,还是皇帝打了圆场:“着实小了几岁。道子这个性子,还是找个稳重些的,才能管得住。”
便连桓妃也娇笑道:“娘娘急什么,天下的好女子多得是,都由着太妃娘娘慢慢挑呢。”她存了私心,是不想让皇后与琅琊王联姻的,又笑道:“依着臣妾看,琅琊王纳妃乃是大事,太妃娘娘不妨从名门闺秀里慢慢挑一位琅琊王妃,臣妾身边有个伶俐的丫头,愿意赠予琅琊王,也算为琅琊王添位扫榻之人。”她身边本站着倚梅,闻言霍然色变,微微启唇似要张口,可桓妃哪容她说话,便将她一推,笑着对李太妃道:“太妃娘娘瞧瞧,这丫头可还生得模样过得去?”李太妃果然瞧了一眼,点头道:“嗯,果然容貌不错。”她不由得向琅琊王看去,心知这儿子表面上玩世不恭,内心是极有主意的,他要是不愿也强迫不得。谁知道琅琊王一点头:“谢过桓妃嫂嫂,那儿臣就带回去了。”倚梅吓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还是左右来人扶住了她,便将她带了下去。
皇后定睛瞧了一会儿倚梅,又瞧向隐隐自有得色的桓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固然不愿外甥女儿嫁给琅琊王,却也不愿琅琊王与桓妃攀亲。娀英离皇后最近,早把席上情形收在眼底,她瞧得心下不忍,忍不住在皇后耳边低声道:“从前臣妾在桓国公府中,依稀记得这丫头是许配过人家的。”皇后果然留心:“哦,还有这样的事?”娀英点点头,很快便坐直了身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后纵然狐疑,但也不得不一试了,她快速离席,提高了语调,皱眉道:“陛下,赐给王弟之人,虽只是杂扫丫头,也该身世清白。臣妾有话要问问这丫头。”皇帝一愣,点头道:“但问便是。”
皇后直视着倚梅道:“本宫有话问你,你可许配过人家?”
那倚梅本以为自己无幸,听到这话如同捡到救命稻草,再也不顾桓妃的眼色,忙道:“回皇后娘娘,奴婢确实许配过人家,奴婢自幼便许给了奴婢的表哥。”桓妃急忙道:“你从小侍奉本宫,本宫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倚梅泣道:“奴婢父母病亡,才卖至桓府。但奴婢和表哥的亲事从未解除过。这些事奴婢怎敢说出来污了圣听。”皇后怫然不悦:“本宫在问话,桓妃怎能插口?”桓妃气道:“这是小时候定的亲,哪里能作数。”皇后被她顶撞,亦是有了意气之争,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臣妾的话问完了。孰是孰非,陛下自有定夺。”
皇帝瞧了瞧二人,终是做了决断。他摇头道:“桓妃的话不妥。既然许过人家,便不能一女侍二夫,若是以后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皇后如释重负,面上不由得绽了几分笑意。
桓妃铁青着脸也就罢了,一直观望的李太妃忽然森然开口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帝把你弟弟当作什么?”眼见席上僵了下来,偏偏琅琊王却道:“儿臣也瞧不中这侍女,不要也罢。”倚梅如蒙大赦,直如捡回条命来,忙叩头连连。李太妃面色铁青,拂袖而去,一场寿宴不欢而散。帝后见状,赶忙随太妃而去,自是去安抚不提。
桓妃站起身来,走到娀英身边,幽幽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就是这样爱争,什么都要争。”
娀英低头不语。桓妃又笑了笑,也不知在与谁说话:“皇后心性甚窄,妹妹与她走近,只怕要有苦头吃。” 娀英刻意想与桓妃保持距离,便只笑笑而已,却不分辩。桓妃瞧了她片刻,轻声叹了口气,便径自走了。倚梅落后几步,眼神复杂地瞧了瞧娀英,隔了半晌,忽地跪了下来:“奴婢多谢娘娘大恩。”娀英点点头,便扶了她起来道:“别哭了,陛下已经答应了,后续的事便该你自己准备周全。”倚梅一怔,随即明白她的用意,郑重其事地说道:“娘娘勿忧,奴婢并非诳言,奴婢确实有个表哥,虽无婚配之约……这两日奴婢便让人带话家去,把这事定下周全。”娀英微怔,点头道:“这样便好,若有人留心去查,也不会有什么痕迹。”
到了入夜,娀英到底放心不下,听得皇帝回了寝殿,忙去寻他。
殿外仍是秦敬守着,见她来了自不会拦的,千欢万喜地将她引进去。这里她是常来的,向来穿行无碍,殿内布置皆熟得紧。此刻皇帝还未睡下,抬头见她,只轻应了一声。秦敬识时务地退了出去,顺手合上了殿门。娀英抬起头来,只见皇帝面带疲色,神情似有不郁。“皇上。”娀英轻轻唤了一声,皇帝却不应声。娀英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皇上,今日琅琊王的事……”
“无事了,”皇帝道,“太妃应允,另择一名门淑女配于道子。”
娀英放下心来,忽听皇帝道:“渴。”娀英一怔,才明白皇帝是口渴了,可殿内也无宦侍,她瞧见矮几上有茶具一副,便亲手捧了茶盅过来。谁知皇帝未接茶盅,却握住了她的手。娀英一惊,慌忙便想挣脱。皇帝却握得甚紧,他低着头,闷声道:“英儿,让朕握一会儿。”
他的声音极低,好似从喉中滚出的,带着几丝低喑的沉意。娀英心头一软,便任他握住。过了良久,只听他道:“朕不明白,同是一母所生,为何太妃的心里却只有他一个?”
娀英一愣,半晌方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琅琊王。回想白日里的情形,娀英也都瞧在眼里,她沉默了一瞬,方道:“太妃是你的亲生娘,她心里也是有你的。”
“你不知道,适才她同朕说了些什么。”皇帝涩声道,“她要朕起誓,立琅琊王为皇太弟。若朕百年之后,便由琅琊王继位。”娀英愣神:“陛下正春秋鼎盛,为何要做这样的不祥之语?”
“你也觉得不祥?”皇帝抬起头来,眸中却有些发红,他的嘴角抽搐起来,神情便有些可怖,“这就是朕的亲娘。朕才刚满二十,她就要朕起誓若朕死了,要她另一个儿子继位!”
娀英想想也替他寒心:“那你怎能答应?”
“是,朕自然不答应。”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起来,“就算冒了忤逆的罪名,朕也不能答应。”从未听过他这样斩钉截铁的语调,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里迸发出来,娀英一惊,留神去看,这才察觉到他双目已是通红了。娀英一怔,便想将手抽出来,可皇帝却握紧不放,再看她的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暧昧:“英儿,你躲朕做什么?”许是离得近了,闻到了他身上重重的酒味,娀英用力地抽出手,将头偏开,平声道:“你喝酒了。”皇帝点点头:“是啊,朕喝了几杯。这样好的梨花白,不喝倒也可惜了。”
皇帝是不好酒的人,宫中有宴,多半也是浅尝辄止,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娀英心下微觉不安,下意识地退开几步,便想离开:“我去叫秦敬来。”
“朕让他退下了。”皇帝的声音倒很铿锵,只是双目红得不像话,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没有人来打扰,只有朕与英儿。”娀英心中惊骇,又退了几步:“你喝醉了。”
“朕现在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一哂,却又松了手,忽地转了话题,“今日桓妃那侍女,真的有婚配了?”
娀英一惊,忙道:“确是有的,我与她过去在桓家时便识得,听她提过,不是打诳。”
皇帝不置可否,却将一双通红的眼上下瞧着娀英,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心思。娀英心里没底,又怕节外生枝,忙道:“陛下,你已答应了,不能再将倚梅送到琅琊王那里去。”
“朕知道自己答应过什么。”皇帝忽地开口,却一把拉住了娀英,将她揽入怀中,“朕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明白过朕到底要什么。”他手上使力,将她牢牢箍紧,语声低迷,却有一种惑心的力量,几是喃喃地在娀英耳边道,“英儿,再过几日,朕便要西征去了。”
娀英听了半句,已是心惊,颤声道:“你说什么?”
皇帝醉语道:“给朕生一个皇儿吧。若朕回不来了,起码还留有后嗣。”
娀英大惊,慌忙便想挣脱,却哪里还挣脱得了,眼见他的唇凑了过来,在她脖颈上逡巡,她陡然背上起了一层寒栗,下意识地从怀中抽出银鞭,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向皇帝身上抽去。皇帝闷哼一声,松开了手,退后几步,眼中陡然腾起了一阵云雾:“你……”
娀英定定地看着他,只觉他的容貌与许多年前认识的一样,只是为何眼中多了几分陌生的神情?她呆了一呆,忽地手中一松,银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时间娀英心中如乱麻一般,她不再犹豫,转身便向外冲去,转瞬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秦敬一直侍候在殿外,殿内的动静听得分明,心中早惊恐不已,偏生此时还有不合时宜的人凑过来。
“秦常侍。”身后有人轻声唤他。
同在宫中多年,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叫他。可此时他却不得不回过头来:“云嫔娘娘。”
云嫔穿着一身白衫,梳着高髻,又精心描过眼眉,此时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秦敬一望可知,这又是云嫔给皇帝做的点心。若是平时秦敬便替她送进去了,可今日,他倒有几分踟蹰,皇帝显然还在气头上,此时进去岂不触他霉头?
偏生云嫔只望着他抿嘴一笑,眉目间却有少见的光影流转,轻声道:“怎这样客气,倒显得生分了,常侍便似小时候一样,唤我云心就是啊。”
一句话勾起了许多回忆,秦敬略一踟蹰,说道:“娘娘如今何等身份,臣怎敢僭越。”他微微迟疑,又斜眼看向了殿内,压低了语声道:“今日陛下心情不太好……”云嫔随即会意,她面上露出一丝憾色,微微弯腰,双手握紧了食盒的提篮,小声说道:“这点吃食是给陛下做的,若是不方便,我便回去了……”说是要回去,但眼中的失望一望可知。
瞧着她瘦弱的身影,秦敬眼中流露出一丝悯色,他顿了顿,迟疑道:“罢了,臣就挨一次骂,把这食盒送进去便是。”
“且慢。”云嫔忽然拦住他,轻声道,“怎敢劳常侍替我送进去,我自己送进去便是。”
秦敬刚想拒绝,一抬头却瞥见她未着浓妆,只淡淡地抹了点胭脂,他犹豫了一瞬,低声说道:“你回去换件月白衫子,再梳个坠马髻过来。”云嫔双目一亮,赶忙匆匆去了。不多时她果然梳好了发髻换了衫子过来,看她脸色有些发红,自然是路上奔得急。见到秦敬,她也不多话,却将一个硬物塞了过来。秦敬一愣,双手一捏,硬物正中一个凹陷,正是宫中铸的马蹄金。秦敬不由得道:“这怎么能行……”云嫔道:“多谢常侍帮我这个大忙。”秦敬将那马蹄金掩入袖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云嫔又惊又喜,目中顿时闪出光亮来,自是匆匆道了谢,提着食盒便进殿去了。
听得殿中传出一声千娇百媚的“陛下……”秦敬悄无声息地掩好了殿门,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谁。
自此太妃千秋寿宴后,皇后果然对娀英和悦不少,不再视她如眼中钉一般,反而时常召她入宫说话。婉儿颇是奇怪,私下道:“皇后娘娘从前那样为难姐姐,为何转眼便要好起来。”娀英彼时正在翻拣新送来的香料,随口笑道:“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也未妨碍皇后娘娘什么,她何必这样恨我。时间长了,她便想明白了。”
婉儿凝神想了想,又道:“可这么一来,皇后娘娘是不为难您了,但桓妃却不来咱们这里坐了。”娀英不以为意:“总得有得有失,哪能谁也不得罪呢?”婉儿一笑:“也是。到底是皇后娘娘更尊贵些。”婉儿又道:“说来奇怪,陛下身边侍候的秦常侍听说受了责罚,被贬到永巷去了。”娀英却没听说,略有些讶异:“他犯了什么事?”婉儿不以为然:“谁知道呢,大抵是惹恼了陛下,关几天便叫回去了。”她顿了顿,又道,“可是没有了秦常侍,也就没了皇上的音讯。娘娘算算,皇上有多久不来了?”
想起那夜承明殿的事,娀英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出于私心,她是想避开皇帝的,想不到皇帝倒也一样,一连数月亦是避着娀英。其实两人既不见面,倒省去了许多尴尬,这大概也是皇后对她态度变化的一个缘由吧。
这日娀英又到皇后宫中,两人说了会子话,皇后忽有些闷闷不乐道:“开春了时气不好,阿嫂病了,云嫔也病了。”娀英微微一惊:“云嫔病了吗?那日太妃寿宴见了,倒不觉得她气色不好,怎说病就病了?”皇后道:“谁知道呢,说是染了春寒,前夜里发了高热,好不容易退了热,又犯了恶心,吃什么吐什么,不仅不见好,反倒是更严重了。”娀英道:“听起来病得可是不轻。”皇后身边侍奉的萍心插口道:“奴婢家乡那边,每到开春便要犯起时疫,能染不少人呢。”
皇后被她提醒,皱眉道:“若是时疫便坏了。”她忙提高了声音,吩咐左右道,“让给本宫请平安脉的王太医过去瞧瞧。”王太医是太医令,世代行医,有他出马,自是稳妥的。用过午膳,陪着王太医去瞧病的萍心便回来了,面色却有些古怪。皇后瞧她神情,以为有什么妨碍,忙问道:“可真是时疫?”
“并不是染了疫症。”萍心摇了摇头,吞吞吐吐道,“王太医诊过了,说是有喜了。”
“有喜?”皇后愣了一瞬,忽然回过神来,“可记过档?”萍心摇摇头:“奴婢去查问过了,内府没有记档。”
皇后神色凝重起来:“你可问清楚了了?”萍心微一迟疑,又道:“要不奴婢再去问问秦常侍?”
“秦敬被责贬了,去问汪荣就是。”皇后点头道,“事涉龙裔,还是问清楚的好。”娀英插口道:“何谓记档?”萍心小声解释道:“若是陛下传幸,内府便该记档,这是宫中定例,只是……只是偶尔也有意外。”她说得隐晦,娀英却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双颊发烧。皇后奇道:“你怎连这也不知?”娀英不好回答,她怎能说皇帝从未召幸过她,只能言辞闪烁略过。但皇后还是明白过来,微微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却不再多问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汪荣亲自来回话了,言道确实数月前有过一次召幸。皇后细问时日,汪荣略一迟疑,还是说出实情:“大概便在三月中那几日。”他说得含糊,众人倒是心中雪亮,推算日子,正是太妃寿宴之后。皇后面上有一瞬时地失色,她颓然地靠在背山上,隐在精致绣花袖口中的拳头微微攥紧。娀英更不免心惊,又想起了那日承明殿之事,她心中隐隐有反感,本能地便不想再听下去,便匆匆起身,告了辞。皇后也无心留她了,挥挥手便让她先出去,自是还有许多话要问汪荣的。
如果说后宫是一渊深不见底的沉潭,那云嫔的身孕无疑是打破这平静水面的一枚石子,将水下的暗潮涌动都彻底翻到了面上来。皇后稳坐中宫,将太医令派去给云嫔早晚请脉,又将袭芳院赐居给了她。桓妃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将各类奇珍补品流水般送到袭芳院去,便连一向吝啬的李太妃也罕见地送了几株千年老参过去——毕竟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阖宫内外多少双眼睛眼巴巴地瞧着,谁也不敢马虎对付。
皇后拖了四五日,去向皇帝请旨,是否要将云嫔晋晋位分,依着皇后的意思,宫中妃嫔本也不多,可将云嫔晋了妃位。皇帝忙于筹备西征之事,哪有心思料理这样的事,只皱眉道:“孩子不是还没生下来吗?等生下再晋也不迟。”皇后得了旨意,自不再提此事,桓妃辗转听说了这话,便也安分不少。
娀英却发愁该送些什么——晖华殿里珍宝尽有,但都是皇帝所赐,内府造册,送到别人那里瞧着总不好看。但她也没有什么体己的东西了,还是婉儿笑了起来:“娘娘别烦恼了,还是由奴婢绣几件小娃娃的衣裳送过去,又吉利又好看。”婉儿手极巧,前次李太妃生辰的那件绣品也是出自她手,难得双面绣得一般栩栩如生,宫中绣娘怕也绣不出这样的巧技。娀英顿时放下心来:“若不是有你,我真拿不出东西来送,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说的哪里话,”婉儿抿嘴笑了起来,“娘娘是有福气的人,不用为这些小事烦心。”婉儿陪她闲聊了几句,便下去画花样子,准备做起绣品来。娀英一个人在房里呆了呆,忽然想起均荦有月余没有递信来了,也不知前线战事如何了。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有人小声道:“娘娘,娘娘。”娀英回过神来,却见阿贵侍立在旁,正望着自己。娀英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娘娘,邓姑娘托臣捎句话来。”阿贵小声道,“邓姑娘问,云嫔的身孕,娘娘可知晓了?”娀英一怔,想不到消息这样快便传到宫外去了,她点点头:“我知道的。”阿贵的声音很轻,右手微微抬起,用力向下比画了一下,又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娘娘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娀英愣了愣,瞧着他目光闪烁,忽地明白了他的用意,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蹿,她顿时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那可是一条人命。”
阿贵极是怪异地瞥了她一眼,似是看不明白了一般,但他到底是个机灵人,顿时叩首道:“臣只是奉命问话,定将娘娘的话原样转告邓姑娘。”娀英心中好似有火烧一般,半晌方才静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均荦的意思,但你转告她,我没有任何想法,云嫔也碍不了任何人的事。你让她休要胡来,”她顿了顿,又道,“否则,皇帝即刻便要西征了,若她胡作非为,我便不会再帮她传递什么消息。”
阿贵应声去了,自是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均荦。却不料均荦听后问道:“她果然这样说?”阿贵不敢隐瞒:“千真万确,臣一个字也不敢说错。”均荦嗤道:“还敢说不碍事?云嫔若有孕,晋主便能有嗣,这便碍了我们的大事!”阿贵默然片刻,说道,“小人从旁瞧着,容华娘娘是个善心的人。”均荦嘴角牵起一抹不屑的弧度,“这样妇人之仁,迟早要误了大事。”阿贵仰头望向她:“依着姑娘的意思?”
“她既然说不用,便先搁了手,不用去动云嫔了。眼下军情不稳,为了主上也不能得罪了她。”均荦眼中闪过一点异样的神采,“横竖云嫔也不仅碍着我们的事,自有别人也要对付她,我们静观其变便是了。”
皇帝西征之事,筹备得极快,开春还只是传言,然而朝中反对之声甚大,其中尤为反对激烈的正是太傅谢安。他鲜有这样激昂的时候,正色对皇帝道:“君子不立于危堂之下,皇帝千金之体,岂能涉险。”谢安既然出声,朝臣无不附议,皇帝气极,便召海西公入宫。谁知连一贯支持皇帝的海西公也出言反对,说道:“陛下若要西征,未免太过涉险。”皇帝语声亦是激烈:“朕若不亲临前线,怎知士兵们士气如何?”海西公是何等老谋深算之人,转言道:“陛下要检验士气,不如去江陵。”
“江陵?”皇帝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海西公的用意。只听海西公恭敬道:“也不必提杀伐事,以免人心惶惶。太后祖籍江陵,陛下不妨侍奉太后娘娘西巡回乡,也是孝道之礼。”
这个建议到了慈寿宫,褚太后果然默然应允,她感叹道:“四十年未回家去看了,做梦也想不到今日竟有这样的福气。”但褚太后是何等老谋深算之人,到底放心不下,又向皇帝暗示,李太妃也应一同前往。皇帝自然无不允之理。
于是到了夏末的时候,皇帝便侍奉着两宫太后,风风光光地西巡去了。临行前只在皇后宫中与众人见了见。他的目光落在娀英身上,亦只是一扫而过。
褚太后放心不下的却是云嫔,便问道:“什么时候生产?”云嫔小声道:“太医说该是腊月生产了。”皇后插口道:“那时母后和陛下该已回来了。”褚太后本有些不放心,但想到李太妃随自己一同西巡,宫中有皇后在,应该问题不大,她便转头对皇后好生叮嘱了几句,皇后当即应允下来,让云嫔的娘入宫服侍她直至生产。褚太后听了果然满意,便无其他的话了。皇帝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外面,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褚太后交代完皇后,又对皇帝道:“这可是皇帝的长子,怎不见皇帝交代几句?”皇帝只得转过头,对云嫔道:“你好好养着身体。”云嫔娇羞地应允下来,面上却颇有得色。娀英心下略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还是这样有些距离倒自在得多。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