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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匪我童蒙
“娘,娘,快来看,姐姐给我买花了。”一声童稚的呼喊扰破了黎明的平静。
郗道茂正在厨房中,却有几分心神不宁,擦了擦手向外张望,只见一个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携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那小女孩穿着簇新的袄,扎着双髻,走近时可以看到她满脸兴奋,她将肉乎乎的小手平平地摊到郗道茂面前:“娘,你瞧这个。”
郗道茂细瞧了去,却是一枝簇梅绢制的宫花,难得扎得这样紧密,粉色绢布中夹着嫩黄的蕊,瞧起来便如同真的一般。郗道茂知道这宫花来得不易,不由得皱眉道:“桑儿,你怎又让你阿姐破费?”
那小女孩一扁嘴,险要哭出声来。少女忙搂住她,对郗道茂嗔道:“娘,你说妹妹做什么?这能费什么?”又对那小女孩柔声道:“桑儿莫哭,阿姐送你的,阿姐还有许多好玩意要给你。”桑儿年纪虽小,却颇有眼力见儿,见姐姐护着自己,便对郗道茂一吐舌,道:“我去找找别的玩意。” 郗道茂来不及斥责,却见桑儿一溜烟跑了。
郗道茂回过神,望向少女的目光中却都是温柔的歉意:“唉,桑儿不懂事……”那少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娘,我不知道多羡慕桑儿呢。”郗道茂的嘴唇微微一颤,轻声道:“玉润,娘,娘实在是对不起你……”一句未了,泪却如珠落下。
少女心中虽难过,面上却绽出笑来,柔声道:“娘,您哭什么?我来浔阳瞧你们,难道不该高兴吗?您可真跟孩子似的。”“是,是,这是好日子,娘不该哭。” 郗道茂擦了擦泪,问道,“从建康过来这样远,你一个女孩子是怎样来的?”“我说我想娘了,阿爹便托付相熟至交带我来的。”少女抿唇一笑,却环顾左右,岔开了话题,“阿叔呢?”郗道茂却有几分不自然,面上添了些尴尬:“他这些日子不在,去江陵了。”想了想,她又问道,“你祖母身子还好吗?”少女声音低了些道:“祖母年前过世了。”
郗道茂怔了怔,又看了眼少女鬓边簪得小小的白花。其实少女进门时她便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国丧中的缘故,想不到却是因为身上还戴了孝。郗道茂的眼神黯了黯,想起许多往事来。少女知道母亲因为改嫁的缘故,提起王家的人,内心总有几分不自在,便拉着母亲的手道:“娘,那些事都忘了吧。阿叔对你好,桑儿又这样可爱,我真心高兴着。娘,我只要你过得好,别的都不重要。”
郗道茂哪里还忍得住泪,搂过少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少女也觉伤情,可她内心却比母亲坚强许多,还是她先回过神来,轻抚着母亲的背,又迟疑着问道:“娘,英姑姑可曾回来过?”郗道茂略有些惊异,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是谁让你问的?”
少女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提防之意,目中露出一丝惊色。可郗道茂随即又觑见她鬓边的白花,也回过神来:“唉,是娘想多了,那个人已经走了,又怎会再追问你英姑姑的下落?”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少女听出母亲话中有话,心里轻轻舒了口气,便撒娇道:“娘,你说什么?玉润听不懂呢。”郗道茂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露出了一丝笑意:“傻孩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少女怔了怔,闪烁着黑玛瑙般的眼珠,忽然问道:“娘说的那个要追问英姑姑下落的人,可是……是大行皇帝吗?”郗道茂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先帝天纵英明,文韬武略,可惜这样年轻就走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道:“宫里人都说,上个月先帝驾崩,内中是有隐情的。”“什么隐情?”郗道茂很是诧异,追问道,“不是说先帝伤风未愈,这才驾崩吗?”少女小声道:“我听阿文说,是张贵人给先帝下了毒。”
郗道茂大惊失色,忙捂住女儿的口:“这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她忽然一顿,“你说的阿文,可是先帝的次子,太子的亲弟?”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的。阿文和神爱一样大,打小他俩就爱拖着鼻涕跟着我。陛下驾崩了,阿文在我家哭了好几天,着实可怜。”
郗道茂的神情有一丝恍惚,少女摇着她的臂膀,轻声道,“娘,娘,你在想什么?” 郗道茂回过神来,心中有了七八分猜测,断然道:“好端端地,你爹这次送你到浔阳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那少女知道瞒不住了,低下了头:“娘,我惹祸了。”郗道茂大惊失色:“什么祸?”
少女带了几分哽咽道:“陛下驾崩的半个月前,正巧是张贵人生辰,公主带我和神爱入宫去。席间陛下要为太子聘妃,太子却指了我,说要阿姑的女儿做新妇。”她说得不清不楚,郗道茂却倒吸了口凉气。少女的眼圈不由得红了,哽咽道:“娘,我不愿意,太子明明是个傻子,他比我还小两岁,神志还不如阿文清楚,我怎么能嫁他?”
太子有脑疾,这是打小落下的病根。当年云嫔生太子时难产而死,这中间是是非非太多了,郗道茂也隐约知道几分。她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厉声道:“所以你是偷跑出来的,并不是你爹爹送你出来的?”
少女哪敢撒谎,含糊道:“从宫里回来,公主便为我准备嫁妆。娘,我不愿意,我就逃了出来。”少女说到激动处,大声说道,“娘,我该怎么办啊?”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静谧的时光中,微尘微微闪动着金光。
“太子只说要阿姑的女儿做新妇,还是指明了要你?”郗道茂思忖半晌,盯着女儿道,“这里面分别大了,你好好想想。”
少女一惊,低头细想了半晌,眼睛一亮:“对,太子只说了要阿姑的女儿做新妇,却并未说是我。”她见母亲眼睛不眨地瞧着自己,又道,“我当时慌慌张张,没有多想,更何况公主当时还为我开脱,她说,玉润身上还带着孝,再等两年也不迟。我……我真笨,我当时就只想到是自己了,我怎没想到……”
郗道茂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瞧出了里面的关节,冷哼道:“哼,她的女儿是人,我的女儿便不是人了?”
少女呆了半晌,公主虽然非她生母,却向来对她亲厚,没想到在关键之时,竟给她设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套。她心里又气又急,又后悔自己太过鲁莽,伏在母亲膝头呜呜哭出声来。
郗道茂踯躅了半晌,轻轻抚着女儿的秀发:“你既然逃出来了,娘真能不管你不成?”她细细地打量着女儿,却见女儿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张芙面顾盼生辉,端然是个美人胚子。
少女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心慌,小声道:“娘,你瞧我做什么?”郗道茂心中有了些端倪,不动声色道:“玉润,你跟娘说实话,究竟是谁带你跑出来的?”少女心知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母亲,只得道:“是北府将军刘裕送我来的。”
郗道茂见她神情扭捏,心知有异,却还是没有多问,只顿了顿,叹气道:“罢了,孩子大了,娘也管不了那许多。浔阳并非安稳之地,公主定要派人出来找你,你往北边去,去找你的英姑姑,娘给她写一封信,她定会照看好你。”
少女喜极而泣,抱住母亲的双膝,哭道:“娘,娘。”却哪还能说出话来。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一声清脆的童音:“阿姐,你要去哪里?带我同去吧。”郗道茂和少女抬起头来,却见桑儿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珠望着二人。郗道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傻孩子,你去做什么?”“我偏要去。”桑儿拉着少女的衣衫,眼眸里却透出一丝狡黠:“阿姐要往洛阳去。爹爹也是北人,爹爹说了,北方什么都好,就连酪盏也比咱们这儿鲜得多,我偏要去嘛。”桑儿如扭股儿糖一般直缠着少女撒娇,少女便也搂紧了她,柔声道:“好,阿姐带你同去。” 郗道茂还要说什么,少女又道:“娘,若说血脉,阿叔是北人,桑儿也算半个北人,带她去北地看看也是应当的。” 郗道茂想想正是此理,便也不劝了,只道:“唉,你可莫淘气,一路上要听阿姐的话。”
桑儿顿时欢呼起来:“噢,我要去洛阳了,洛阳有可多可多好吃的。爹爹说,洛阳有羊酪酥糕、玉露团儿、毕罗麻胡饼,还有马蹄馄饨呢。”少女伸指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好,阿姐带你去吃个够。”
瞧着打闹着的两个女儿,郗道茂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将这两个孩子送到娀英身边去,她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虽然这些年不见,但她与英儿的通信倒未曾断过,听说英儿与苻宏亦有了两个孩子,她多想去亲眼看看。她又想到了丈夫苻阳,他离开北方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提,心里何尝不想回去?想到这里,郗道茂终于下定了决心:“等桑儿的爹爹回来了,娘带你们一同去。”
“真的吗?”两个孩子都愣住了。
只见郗道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娘说的话,绝不反悔。”
(全书完)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