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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烈火烹油
宫里平静了没多久,到了夜里,忽然如一口烈火烹油的热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北苑的宫人,大抵是宫内消息知道得最快的人之一了,不到半夜,忽听婉儿从外面回来,急急地叫嚷道:“英姐姐,你听说没有,宫里出大事了!”娀英睡得正是迷糊,被她从梦中叫醒,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出了什么事?”
“陛下中毒了。”婉儿大声道,“宫里都传遍了,只有你睡得这样安稳。”
“皇上天天锦衣玉食,怎么会中毒?”娀英兀自不信。
“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婉儿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我听人说,今儿正好是竹心姐姐当值,她服侍陛下和皇后娘娘用膳,说是刚用了两口,陛下便说肚痛,不肯用了,接着忽然脸色发青,倒在地上。皇后娘娘吓坏了,赶忙传了太医来,这会儿凤藻宫里乱成一团,太妃娘娘亲自赶去,从御膳房到传菜的宫人,全都被拘了起来,说是已经用上了大刑。”
娀英霍然坐起身来:“竟闹成这样?”
“谁知道呢?”婉儿却拍着胸脯只叫侥幸,说道,“幸好我听了姐姐的话,今晚本是我去传膳,我看竹心面色不好,便让给了她,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要不是这一让,今日我也难逃一劫。”
娀英看她面色白得吓人,心知她吓得不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既然没你的事,快睡吧。”婉儿依言躺下,兀自嘟囔:“英姐姐,你说伴君如伴虎,还真是这么回事啊。”娀英勉强一笑,面上神色却更悲,心里忽地空落落了一瞬,只转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他动手了?”
“什么,陛下中毒了?”桓妃得了消息,急道,“这消息确切否?”
“是凤藻宫的宫人传过来的消息,不会有假。”吴氏面色紧张地回道。
桓妃不敢置信:“怎么会呢?陛下的饮食都是有人先试菜的,怎么会中毒?难道试菜的人没事?”吴氏道:“奴婢也是想不通此节。”
桓妃一惊,忽然想起一事:“不好,快叫倚梅来。”
倚梅从睡梦中被叫醒,迷茫道:“娘娘叫奴婢做什么?”
“本宫问你,你今日去找那小胡姬,在外面遇到了谁?”桓妃紧盯着她道。
倚梅:“遇到了秦常侍。”桓妃心中一跳,只听吴氏紧跟着问道:“那你后来又去给那小胡姬下药的时候,秦常侍还在吗?”倚梅偏头想了想:“奴婢把药下在了那小胡姬的饭食里,没有其他人看见的。奴婢从膳房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仿佛秦常侍还在。”
“糟了。”桓妃叫了一声,与吴氏对视一眼,忽地面上都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难道……”桓妃低低地说了半句,忽地咽了回去,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只有倚梅兀自迷糊,仰头道:“难道什么?”桓妃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掴了过去:“没用的东西。”倚梅捂脸跪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怕,亦不敢出声求饶。吴氏见闹得不成话,又怕外面的人听到,忙对倚梅道:“娘娘这会子心绪不好,你先出去歇着,谁都不要见,也不要同其他人说话。”倚梅应声捂着脸去了。
桓妃面色一凛,咬牙道:“好歹是在凤藻宫出的事,查不到咱们头上。”
“可是娘娘,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皇后可就是太后了。”吴氏提醒道。
桓妃跌坐在榻上,不由得懊悔万分:“明明是去毒死那小胡姬,怎会让皇上误服了。万一真是陛下误服了……”她用手捂住了脸,“那可是见血封喉的鸩药!”
一语却提醒了愁眉不展的吴氏:“鸩药见血封喉,怎么现在传出的消息还只是陛下昏迷着……”桓妃猛地抬起头来,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难道说这药力没有那么强?”她顿时有了一丝希望,忙道,“不是说小叔回京了吗?快传他进宫来。”吴氏道:“这会儿宫门都下钥了。若是要开宫门,定要惊动了凤藻宫。”
“顾不得那么多了,”桓妃急道,“这会儿可是救命的大事。快叫小叔进宫来!”
这件事上却是吴氏想多了,凤藻宫里虽然彻夜无眠,但皇后已经管不了开关宫门这样的小事了。皇后又急又怒,连踢了几个宫人,呵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醒过来!”跪在地上的宫人吓得发抖:“所有陛下用过的菜饭、杯碗都验过了,什么都没有验出来,太医们也是着急,看不出个究竟来。”
“什么?那陛下怎么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到现在都不醒?”
“臣们也不知道,但确实什么都没有验出来啊。”
“都是群没用的废物。”皇后气得发抖,“给本宫出宫去找,找京里最好的大夫来瞧。”
话音未落,永安宫李太妃却到了,她一进门便给皇后一个下马威,厉声喝道:“跪下!”
皇后不敢违抗,跪地道:“臣妾见过太妃娘娘。”
李太妃一指左右道:“来人,将这里的宫人尽数捆绑起来,若审不出是谁谋害皇上,一概都杀了问罪。”凤藻宫中人人自危,都伏地口饶,皇后更膝行叩拜道:“太妃娘娘,此事还未有定论,夤夜动刑,恐惹宫外物议。”李太妃瞧向她的目光中充满怨毒,斥责道:“瞧你还是皇后的面上,未将你交掖庭看管,如今皇上在你宫中中了毒,你还有何话说?”皇后顶撞道:“太妃娘娘这话,儿臣却不敢领。适才传菜的宫人都在这里,人人都无事,偏只有皇上一人晕倒,如何便能认定是在儿臣这里中了毒?”李太妃气道:“在你宫里出的事,难道你还想推脱?”
皇后把心一横,却道:“如今连太医也未说是中了毒,还望娘娘收回这等诛心之论。”
“好,好你个皇后!”李太妃用手点着她,气得有些哆嗦,“你连哀家也敢顶撞。”
“太妃娘娘这是在生谁的气?”忽听殿门外有人道。
本以为是来人相救,可皇后抬头一瞧,却见是桓妃站在门口,难得她夤夜而来,竟然还精心描眉画目了一番,又着了一件新做的锦裙,打扮得十分艳丽。皇后本能地厌恶:“陛下还在病中,你这样涂脂抹粉,是给谁看的?”却听桓妃轻笑一声:“皇后娘娘错怪臣妾了,臣妾正是为了陛下的病而来,若是等会儿陛下睁开了眼,看到人人都肿眼歪眉、衣衫脏乱,岂不更添烦闷?”皇后素来斗嘴不过她,气得一哼,却也无话可说。
李太妃道:“桓妃来得正好,哀家要处置这凤藻宫的宫人,皇后却顶撞哀家。”皇后道:“儿臣不敢!”桓妃不去理会二人斗嘴,她笑了笑却道:“臣妾听闻陛下在皇后娘娘这里出了事,赶忙请了一位国手而来。”李太妃顿时有了支撑,忙道:“国手在哪儿,快请进来。”她心道,若有了名医诊断,不容皇后在此抵赖。
皇后心中也是一惊,可她向桓妃身后看去,只见她身后跟着一位朱衣少年,眉目与桓妃有几分相像,却不正是桓玄是谁。皇后本以为她当真请来什么国手,见是桓玄,不由得有几分失望,冷声道:“小郡公还有这样的本事,难道比太医院的院正还要强些?”
“行与不行,总要试试才知。”桓妃道,“再说如今满殿的太医们,谁能诊出陛下的病呢?”
“皇后娘娘,请让微臣一试。”桓玄跪地行了个大礼。皇后唯恐他们串通一气,哪里肯应,摇头道:“胡闹,陛下的龙体岂是谁都能试的?”李太妃却道:“让他一试,若皇帝真是中了毒,这凤藻宫侍候的人一概都斩了!”她这样说,皇后愈发执意不让,两方正争执间,外间忽报道:“太后娘娘驾到。”却是慈寿宫的褚太后亲临。
皇后好似迎来了救星,忙去褚太后面前哭诉起来。李太妃白着脸站在一侧,自是望也不望向褚太后的。反倒是桓妃曲意奉承,在褚太后面前柔声劝解,但话里话外都是指责皇后顶撞太妃。
褚太后听过之后,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站在桓妃身后的桓玄忽然心中一动,眼前殿中诸人或为皇帝妻妾,或为皇帝亲母,她们各怀心事,竟无一人真正关心过皇帝的安危,反倒是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真真切切地问了句关心的话。听过太医院正的回奏后,褚太后的目光扫过桓玄,忽然道:“好孩子,你去试试。”李太妃和桓妃都是讶异,皇后还想阻拦,褚太后却拦住了他,只道:“现下皇帝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事以后再说。”
桓玄走到御榻之前,见皇帝紧闭双眼,脸色青黑。不知怎的,桓玄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父亲去世的情形,好像也是这么冷的一个冬夜里,父亲紧闭着眼,那一幕永远烙在他的脑海里。便是这一刻的出神,他很快回过神来,仔细地为皇帝诊起脉来。
“陛下的毒能解吗?”桓妃紧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桓玄却不说话,他诊过了左腕,又换右腕,如此反复,这才松开手。皇后心中打鼓,却拿不住桓玄是否得了桓妃的叮嘱,刻意要为难她。
见他这样慎重,连两宫太后也不免上心,全神贯注地望着他动作,却见桓玄缓缓道:“能治。”
虽然事先桓妃已经问过,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喜道:“陛下真是洪福齐天。”连皇后也道:“那请小郡公快替陛下诊治吧。”
桓玄拿出针盒,正待施针,忽地停了手,说道:“微臣若要施针,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郡公有话请讲。”皇后忙道,她眼见桓玄如此胸有成竹,不由得信了十分,早将旁的心思抛到爪哇国去了,只一心想救皇帝。却听桓玄慢慢道:“微臣施针,须得有人从旁协助。旁人若不懂臣的针法,难免添乱。只有一人,与臣是故交,又正巧也在宫中,臣想请她帮忙。”
“是何人?”皇后急切地问道。
褚太后却道:“不管是谁,速速找来。”
“此女名叫娀英,乃是一名胡姬,从前与臣在长安时是旧识。臣听闻如今她也在宫中。”
“娀英?”皇后却想不起这是何人,便拿眼去瞧身后众人。还是陈长御最先回过神来:“娘娘召入宫中的那名教习娘子,仿佛就叫娀英。”桓妃脸色微变,双唇一抖,刚要开口,却听皇后微微一怔,忙道:“还不快去叫她来。”
只过了片刻的工夫,可对于殿中诸人来说,却无比漫长。桓玄两手袖在一处,只闭着双目,好似入定一般。皇后有心要催促,可无论如何催促,桓玄只有一句:“除了此女,旁人断难帮手,臣也无法施针相救。”桓妃不知动了多少心思,但见桓玄说完这句,便袖手闭目养起神来,态度这样坚决,桓妃也只得都咽了回去。
终听得外面有人道:“回禀皇后娘娘,那胡姬带到了。”
娀英缓步入殿,她并非第一次入凤藻宫,却第一次瞧见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满殿之中,有不少都是旧识,陈长御、桓妃都是从前见过的,桓玄更是故人,正中站立的三位妇人头戴凤冠,只怕更是身份尊贵,尤其是正中一位年纪最长,头发花白,足踏锦履,衣着深绛织锦长裙,眉目间隐隐有几分英气,自有一种不威而怒的气势。娀英俯下便拜,却听那老妇道:“免了这些虚礼。”
李太妃对桓玄只是催促:“既然人也带来了,请郡公快快替陛下诊治。”
“请殿中众人都回避。”桓玄霍然睁眼,却瞧也不瞧娀英,“只留下此女即可。”此时凤藻宫中,便以褚太后为尊,见她应允,顷刻间,偌大的殿中众人退得干干净净,殿阁中顿时冷清起来。
“六公子。”娀英见只有桓玄在殿中,顿时轻松不少,喜道,“又见到您了。”
桓玄却没有应声,他快步向殿内走去,循着他的脚步,娀英这才看清这座宫室本来的面貌,朱红的大柱将殿阁一进进间隔开,向北最深处,笼着青丝薄帐,里面竟似是躺着个人。桓玄跪在那人身旁,微微掀开帐子,似是凝神在看什么。室中燃着暖香,一股似麝非麝的气味弥漫开来,娀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小声道:“这是什么味道,也太熏人了。”
“去把屋子里的香都熄了。”桓玄忽地吩咐道。
娀英一愣神,这才反应过来是同自己说话。她赶忙依言去寻,却见这殿阁之中四处都安放着香炉、博山、香宝子,竟不可数。娀英小心翼翼地掀开宝顶,却有些傻眼,里面燃着的香丸香合小巧玲珑,正幽幽透着香雾。娀英熏得眼泪也快流下来了,她不由得分说,见一旁的茶盏里还有茶水,取来尽数泼在香炉中,这办法倒也管用,顿时殿内的味道消了不少。娀英手脚甚是麻利,不多时便把殿中的香尽数都灭了。她做完这些,便凑到桓玄身边,去看他施针:“六公子,是什么人病了?”桓玄正凝神施针,哪有空回答,娀英自言自语道:“听婉儿说皇上中毒了,难道这就是皇上?”
“是的。”冷不防桓玄忽地回答道。
娀英吓了一跳,脸色瞬时白了,赶忙退开几步,手有些发颤,香宝子跌落在地,滚得满地是香灰。桓玄此时已施完针,正用绢布擦拭手,不由得望着她笑:“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要不要过来瞧瞧皇上长什么样子?”
“不用不用。”娀英脸色由白转红,连连摆手,“皇上也是个人,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好瞧的。”
桓玄哑然失笑,便合上了帐子,信步向她走来:“小胡姬,你说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见他神情轻松,娀英便知皇帝的病不太要紧,她便替他收拾针盒,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她从前做过许多次,将银针一根根擦拭干净,用绢布包裹好,都放在特制的木盒之中。桓玄笑道,“小胡姬,这件事还是你做得最好。我府里的奴婢谁都不及你。”娀英奇道:“六公子,难道您如今还经常替人诊病?”
“也不算经常。”桓玄顿了顿,忽地说道,“小胡姬,想不想随我出宫去?”
娀英初闻面上一喜,可不知她想到什么,忽地沉默下来。
桓玄一怔:“怎得?”却见娀英的面色顷刻间黯淡了下来。桓玄不解道:“你不是心慕三太子吗?我带你出宫,送你去北边,与他相会可好?”他细辨娀英面色,又问道,“你不用发愁,我替你弄张路引,自会有人安排妥当,沿途护送你北去。”
“不是担心这个……”娀英摇摇头,说道,“六公子,我还不能出去。”
“不能?”桓玄有些吃惊,他细辨娀英的神情,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有谁逼迫你?你别怕,不管是皇后、还是桓乔,还是其他什么人,她们都会卖我一个薄面。这里不同于长安,再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娀英却愈发觉得难过:“六公子,你别替我担心。我真的很好,我没事。没有人为难我……是我……是我自己……”她一时哽咽,垂下眼帘,眼圈却有些发红。
“小胡姬,出了什么事?”桓玄缓缓说道,“我们相识多年,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六公子,您别问了。”娀英终于忍不住,两行珠泪涟涟,“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肯出去。”
桓玄是何等通透之人,他略一凝神,细细瞧了娀英几眼,却见她躲闪着转过头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点头道:“好,你既然想好了,那我就不管你的事了。”
床榻上的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似是翻了个身。娀英猛地转过头去,赶忙看向另一个方向,好像床榻上的是洪水猛兽一般。
“再过半个时辰,陛下就该醒了。”桓玄忽然低声道,“你若没有其他事了,就随我一起出去。”说着,他顿了顿,深深地望向娀英,“抑或是,你准备留在这里?”
“不,我随您一起出去。”娀英赶忙抢着说道。不知不觉中,她的脸早已涨得通红。桓玄也不点破,径自向殿外走去。娀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一时脑子里乱极了。走到殿外,桓玄向两宫太后禀报过皇帝的病情,褚太后还未发话,却听李太妃问道:“陛下无事便好。小郡公可知,陛下中的是什么毒?”
桓妃眼风扫过皇后,似笑非笑地不说话,皇后猛地一缩,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桓玄瞧也不瞧她们,只说道:“并不是中毒,只是食物不洁的缘故。近些日子雨水绵绵,许是有脏物顺着雨水进入御渠,污染了宫内的水源。”乍听此言,桓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咬咬牙,暗恨桓玄坏事。
李太妃将信将疑:“只是不洁?”得到了桓玄肯定的答复后,褚太后却皱眉问道:“为何试菜的宫人无事?”
桓玄道:“许是陛下御体贵重,寻常人能经受得起,陛下反而经受不住。”他又道,“以后陛下饮食用水,只可用西山泉水,其他水源,一概都不可用。”皇后出了一身冷汗,至此终于如释重负,对桓玄已是信了十分,郑重对左右道:“务必传谕六宫,都按小郡公的吩咐去做,半点不可马虎。”褚太后强撑了一宿,至此终有些体力不支,摆手道:“都回去歇着吧,这里留太医照料便是了。云儿,扶哀家回去。”云嫔乖巧地应了一声,自是扶着褚太后回宫去了。
又隔几日小郗氏入宫,皇后对她谈论起此事,说道:“过去只觉得桓小六年纪小,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倒也不觉什么。昨日倒觉得他为人处事,颇见几分清贵之气,又不肯落井下石,心性倒和桓妃十分不同。”
小郗氏近日很得皇后关照,自从寿安乡君在家“养病”后,皇后便常召她入宫说话,一来二去,她也渐渐成了凤藻宫中常客,说话也随便起来,不似从前那样拘束。此时只见她不以为然地笑道:“一笔哪里写得出两个桓字来?从前蓬莱殿那位,也是很会乔张做致的。”皇后想起从前桓妃伏小做低假惺惺的样子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错,桓家的人,便是这样会作假得很。”刚刚对桓玄有的一点好印象,顿时烟消云散。小郗氏不忘趁热打铁:“打铁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娘娘真正能倚靠的,便是有血缘的亲脉了。只可惜娘娘的母家,虽有爵位,却无实职。大家都空有心想为娘娘谋划,也无甚机会罢了。”皇后双眸一闪:“本宫不是让你丈夫调回京中了吗?”
小郗氏忙叩头道:“谢娘娘深恩,臣妾夫妇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精忠娘娘,报答娘娘大恩。”皇后听得很满意,笑道:“若是人人都有你夫妇这样知事,本宫也不用发愁了。”皇后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忽然问道,“怎么听说你姐姐前些日子被府衙抓了进去,最近才放出来?”
小郗氏早有准备,便讲了如何以郗道茂为诱,让娀英入宫之事,但抓人之事一概都推到了寿安乡君身上。皇后点头道:“难怪那胡姬入宫时不情不愿,原来还有这层缘故。”皇后有些不悦,“这事你们便该早说给本宫知道,还是前几日长公主进宫来探望陛下,偶尔说起时,本宫才知晓的。长公主只怕是以为,本宫让她担上了这妒忌的恶名。”
原来郗道茂一事,不知怎的竟然传到了长公主耳中去了。长公主最讲清誉,见事涉自己怎能白担了这个虚名,竟亲自使人去衙门里差问,又接了郗道茂出来。长公主隐约听得风声,知道幕后是谁,便入宫借探病之机提及此事,皇后闹了个红脸,故而叫小郗氏来问话。小郗氏吓了一跳,忙道:“娘娘,臣妾哪里敢使您陷于不仁不义之中。只是此前小姑逼得紧,臣妾也无法可施。可怜臣妾的姐姐蒙此大难,臣妾与她姐妹情深,日夜垂泪不寐,只是不敢声张罢了。”
皇后信了十分,真以为是阿嫂主谋,便道:“难怪,阿嫂这些日子说是病了,怕就是为了这件事。本宫想你们姐妹之间,断然是下不了这个手的,故而叫你来问话。阿嫂也是,怎能这样莽撞,害得本宫在公主面前也难堪得很。”小郗氏掩面垂泪道:“娘娘,乡君与您也是姑嫂,这些事虽然上不了台面,却也是一心为您筹谋,您也不要斥责她,以免伤了她的心。”皇后深以为然:“本宫有数的。” 她又问道:“你姐姐放出来了吧?”小郗氏点头道:“是,前几日便放了。”皇后点头道:“这一次你姐姐吃了些苦头,你替我送些赏赐过去,给她压压惊。”小郗氏感激涕零:“臣妾代姐姐谢娘娘大恩。”
郗道茂放出来后,皇帝也得了消息,此时他刚刚好些,立马起了身,便急着要去见娀英。身边只有秦敬是知情的,劝道:“陛下身子还未全好,须得多休养几日,怎能这样就出去?回头太后和主子娘娘们知道了,定要责怪臣照顾不周。就算陛下再耐不住相思,英姑娘近在北苑,宣她来见驾便是了,何必陛下亲自去跑一趟?”皇帝又气又笑,踢了他一脚道:“你这狗才,何时学得这样饶舌。朕身子健朗着呢,这点小病哪里就倒下了。”
秦敬愁眉苦脸地服侍他穿靴,口中却不肯停:“万岁爷万寿无疆,臣却怕自己福薄短命。等陛下出去受了风,回头娘娘们定要剥了臣的皮。”
“只要你一心忠君,你这身皮就会好端端地披在你身上。”皇帝难得有兴致地同他玩笑了一句,又道,“走吧,还是老规矩,去把北苑的杂人都清一清。”
秦敬应了声是,自是愁眉苦脸地去找谢朗商量了。谢朗办事极是利落,不多时便遣人来回话,北苑的宫人一概都应差去了,只有娀英在屋中。皇帝轻车熟路,推开门笑道:“大白日的,你怎一个人在屋里躲懒?”娀英本倚在床边,似在低头看什么,听到有人进来,她赶忙坐起身来,却将那东西慌乱地往床褥下一塞。她抬头瞧清来人,勉强一笑:“你怎么来了?”
皇帝道:“我今日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郗夫人已经放出来了。”娀英惊讶道:“她何时放出来的?”
“前两日。”皇帝道,“只是听说郗夫人要离开京城,若是你想见她,现在抓紧过去,还来得及。”娀英道:“怎会这样紧急?”皇帝却不知道了,还是秦敬打听得清楚:“我听人说,郗夫人有个西域的商人是旧识,这次怕就是要往西域去。”娀英历经辛苦入宫一场,就是为了相救郗道茂,怎能不见?皇帝跃跃欲试,也想陪娀英一起出宫去见郗道茂,可秦敬在这件事上异常强硬,说什么也不答应。皇帝无奈,只好命秦敬送了娀英出去。秦敬办事极为妥帖,早已安排好了轿辇在殿外,等娀英收拾妥当,便亲自护送她出了宫。
一路无话,宫中轿辇极稳,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娀英下了轿辇,十分惊讶,原来早已出了建康城,到了城东的桃叶渡口。秦敬道:“郗夫人的船就在前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娀英一抬头,只见几个熟识的人都站在江畔,她便摇头道:“不用等我了,我去送送她们,等此间事了,我自己会回宫去。”秦敬极是识趣:“那我去宫门等着。”
江上泊着许多船只,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正立着几个人,一旁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拿着行李,正中站着一个男子,正是苻阳。许是为了避人眼目,他做了汉人打扮,束着绛色头巾,身形不高,牵着马匹,朝着娀英笑道:“英姑娘,好久不见了。”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皂色绸裙,发髻低盘,却不正是郗道茂。
娀英又惊又喜,几步奔了过去,欣喜地拉住了她的手,连声道:“郗夫人,娀英总算又见到了你。”她转头又对苻阳恼怒道,“听说你在长安娶了妻,过得好不快活!”
“姑娘可是冤枉我了,”苻阳故意做出愁眉苦脸的神情来,“夫人不发话,我怎么敢随便娶妻?我一听说郗夫人出了事,马不停蹄就赶来建康,饶是如此才能接上你阿姐。要不然四海之大,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了。”他是对着娀英说这些话,可却是说给郗道茂听的,郗道茂面色微红,娀英听了顿时释怀:“没有娶妻就好,你要是敢对不起我郗姐姐,我的长鞭可饶不了你!”苻阳后退几步,故意道:“我哪有那样大的胆子。”
本来是凄凄惨惨的送别情景,有了苻阳这几句话,倒顿时活跃了起来。
郗道茂拉住了娀英的手,双目顿时红了:“英儿,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娀英上下打量她,却见她消瘦不少,脸颊微陷,比分离时更见几分憔悴,她顿时有些气恼道:“郗夫人,究竟是谁把你拘了进去。我定要给你报仇。”郗道茂目光一闪,双唇微合,却语焉不详道:“好妹妹,咱们都平安无事就好。只是小曲儿受了伤,侯爷先派人送她去襄阳找杜神医诊治。”她顿了顿,瞧向了娀英,却有几分犹豫,“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为了救我入了宫……”
“郗夫人,你别误会。”娀英红了脸,急忙解释,讲了入宫的经过。郗道茂拉住了娀英的手:“你没事就好。要是你为了我,陷到宫里那潭浑水里去,我宁可身在牢狱也不出来了。”娀英心下感动,声音哽咽道:“郗夫人……”郗道茂携着她的手,向旁走了几步,苻阳知道是为了避开自己,便也知趣地走开几步。
郗道茂轻声道:“英儿,蒙我长你几岁,以后你也不必叫我夫人,便唤我一声姐姐吧。”娀英心下震动,抬头望着她,却诺诺说不出话来。郗道茂目光明亮:“怎么,你不愿吗?”“我愿,我,”娀英脱口道,她心中最是崇敬郗道茂,便唤道,“郗姐姐!”
“好妹妹,”郗道茂心下也有几分不舍,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你还叫我一声阿姐,做姐姐的有几句话却不能不说。你对三太子的心意,我都是瞧在眼里的。如今既然事了,你就随我一起到长安去,岂不是了却夙愿?”娀英却有些犹豫:“我……我还不能走……”
郗道茂直视着她:“怎么?难道还有什么事?”她何等聪慧,转念猜测道,“可是有人让你做什么事?”她想起自己的妹子为了诳娀英入宫使出种种手段,顿时便冷了脸,“若是我妹妹和乡君再找你,你也不必同她们啰唆,这起子人实在可恶。”娀英摇头道:“不是她们。”郗道茂的神情微凝,觑着她道:“好妹妹,你我姐妹一场,你听我一句劝。这世上尔虞我诈,人心难测,什么都可以算计。你可不要被人利用了。”
她双目看向娀英,眸中神采闪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娀英心中感动,低声道:“阿姐,我明白的。但这件事,是我自愿去做的。”但她的苦衷却不能说出口。郗道茂见她神色坚定,便也不再劝她,只叹了口气。娀英听她不再追问,便岔开了话题,“阿姐,你真的要随苻侯爷去长安?”
郗道茂神情有些漠然:“建康虽大,如今看来,也无我的立足之处了。”娀英小声道:“姐姐,如今看来苻侯爷对你是一片真心,日后定会对你好的。”郗道茂微微苦笑:“侯爷于我有恩,我是报答不了的。”她顿了顿,又道,“在长安生活的那两年,倒觉得那里人情更融,比南人更洒脱。”娀英笑了起来:“人家都说南方水土养人,我却和阿姐一样,觉得还是北地过得舒服。”郗道茂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好,等你的事了结了,你就到长安来找阿姐。”娀英心中深知要做的事生死难料,只偏开头躲着郗道茂的目光道:“好,那是一定。”
她怕郗道茂追问,忙回头望向苻阳道:“是你亲自送阿姐去北边?”苻阳听了忙应道:“那是自然,我亲自来接,那就决计不会离开夫人半步。”一语双关,说的却是几层意思了。郗道茂面色更红,却不言语。苻阳待郗道茂一片深情,两人历经波折,如今也算团圆美满,娀英心中早已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她拉着郗道茂走到苻阳身旁,郑重道:“一定要照顾好阿姐,不然我可不饶你。”
见她神情肃穆,苻阳也不再玩笑,正色道:“夫人于我而言,如万金之宝。”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