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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秘密

　　一周以来我一直想着这个少女。

　　她长得十分清秀，但是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手腕上满是伤痕，她说是无意中弄伤的，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自我伤残的结果。

　　为什么如此秀气的一个少女会被困于这种绝境？她多次企图自杀，或把头撞墙自毁。医院是她的藏身之所，但是每次住院，都会表现得情绪高涨，不断地做些伤害自己的行为。

　　主诊医生要求我与少女的家人会谈，但是少女一听到家人要来，就坐立不安，不断离座而去。与她交谈，她把头垂到胸前，我无法听到她的话。

　　她的家人来了，父母对她都显得十分关心，不停地要求她说出心事。

　　只是母亲愈是要求少女解释，少女就愈抬不起头来。家人的关怀，竟然变成千斤重担，把少女压得完全不能动弹。

　　她终于忍受不住，说要上厕所，护士跟着她走，怕她又要躲起来干傻事。

　　父母面对着这行动古怪的女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自问是个良好家庭，父母都很正常，自小就教孩子做人之道，尤其母亲，生了两个孩子后，就决定留在家中做贤妻良母，父母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掌上明珠似的小姑娘，会患上这个奇怪的精神病。

　　上述的是故事的表面。

　　这故事的底层，隐藏着的是另一个故事。

　　少女与兄长有一段不寻常的关系，由孩童开始，一直维持到成年。根据主诊医生的报告，她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尤其不能告诉父母。在医院治疗期间，她终于向料理她的人一步步地透露这个隐衷，病情正有起色之际，却突然接到母亲患上重病的消息。

　　少女说：“这一回我死定了！”

　　她白天从医院回家照顾母亲，表面上是个千依百顺的女儿，晚上回到医院里，便拼命摧残自己，严重时护理人员要把她捆绑起来，以免她伤害身体。

　　我看着少女伤痕累累的手脚，突然对身体发肤受诸父母的道理有了个新的理解：在一个只能爱而不许恨的环境里，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大概是反抗父母的唯一办法——反正这臭皮囊本来就来自父母。在如此以和为贵的一个家庭里，一切问题都当作没有发生，父母宁愿接受一个有精神病的女儿，却绝对不能面对女儿与儿子有乱伦的事情。加上母亲有病，女儿宁愿疯了，也不愿意毁灭母亲那全家福的理想。

　　但是，如果父母真的关心女儿，又怎会对儿子侵犯女儿视而不见？少女处处维护母亲，心底里难道真的对母亲毫无恨意？

　　这少女的哀伤和愤怒是那样地明显，种种情绪却又层次复杂地埋藏在眉梢眼角——语言不能表白之处，便用刀片割开血脉。

　　我陪她到洗手间，镜子面前，反映着一张秀丽年轻的面孔，但是她说：“我恨我的面孔，我恨我的身体！”

　　我对她说：“你恨的应该是伤害你身体的人，而不是自己。”

　　她说：“我不能恨别人。我回家见到哥哥，若无其事地与他相处，为了爸爸妈妈，我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我们要扮演一对好兄妹。”

　　我先前完全无法与她交谈，没想到在洗手间里，她竟然说出如此惊人的隐情。

　　家庭里的秘密，往往把活生生的人捆绑成木乃伊，而这秘密，单是向外人倾诉，对治疗是没有太大功效的。

　　我问她：“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母亲一病不起，你将永远没有办法与她解开这个心底的结？那会不会令你觉得终身遗憾？”

　　她说：“不能说的，会死人的呀！”

　　我说：“我知道很不容易，但是也许你应该给你母亲一个机会，同时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当然不敢勉强她，但是我相信，人在病重时，无论自己或是亲人，都会暗暗地希望在尚有时间时，有机会搬走某些心头大石。少女要复原，就要处理与兄长之间的暧昧之情，但是要处理兄长的问题，她首先要通过母亲这一关。

　　因为母亲绝不可能不知道发生在她鼻子下的秘密，如果母亲不能面对，少女也不可能面对，家庭的事就是那样地一环扣住一环。

　　少女说会考虑，但是离开洗手间时，在门外又用头撞墙，几声轰然大响，叫我触目惊心。

　　一周来我只要静下来，就能听到那声声闷响，震动心弦，我感受到她的哀伤，我渴望她找到内心的宁静。

　　后来收到主诊医生的电话，说少女要求我陪她一同与母亲会面，并且要求给她一本记事簿，让她把要说的话组织起来。

　　我舒了一口气，知道她终于选择走上康复之道。 “亲子”不如“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