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日记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亲子”不如“远子”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家庭日记
北京一家杂志社,邀请我撰写一个题名《家庭日记》的专栏。
年初一,大雾,不宜起床。
但是电话响个不停,是母亲的声音,不停问:“快中午了,你们几时过来?”
向母亲拜年,是年初一第一件事。
五伯父是家族中最具权威的长者,除了年纪最大,主要是家族在南洋的生意,全由他主管。所谓主管,并非打理,五伯父极少到南洋,留在南洋干事的兄弟,也绝少来港,爷爷留下的产业,理论上由这两地几户兄弟平均分配。
虽说平均分配,但从来没有年报,或任何报告;在港的几户人家,只有等待五伯父发落。与其说向五伯父拜年,不如说是非正式的股东大会。老人家端端正正地坐在檀木长案前,案上摆满用红线缚住的水仙花与金橘,理所当然地接受每个同辈及后辈的鞠躬贺岁。
然后,他漫不经意地宣布:“那边卖了一块地,但是当地政府管制资金外流,钱汇不过来,今年不分钱了。”
卖了什么地?卖了多少钱?汇不过来,将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五伯父显然不认为需要解释。
妙的是,也完全没有人敢发问。
回程中,母亲与几个同行的婶母在车中忿忿不平,但是没有人敢责怪五伯父处理不当,反而全部箭头都指向南洋那边的兄弟——谁人弄权、谁人中饱私囊、谁人从中取利、谁人的儿子在欧洲买了新跑车……
算不完的流水账,算不完的不甘心!
母亲愈衰老,愈咽不下这一口气。想当年、话当年,很多重要的近事她都记不清楚了,但当年的富裕,八人大轿怎样把她由跑马地抬到中环,她仍然形容得有声有色。
这个听了一千次的故事,结论也是没有改变:“你父亲是我们这一户唯一的儿子,他要支取多少钱,都没有人敢反对,但是他却事事只听两个母亲摆布,我跟着他没有过过好日子。”
我说:“你现在不是挺好吗?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也不见得有好日子过。”
母亲说:“我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你父亲没有留下一分钱给我!”
我们这个对话也是十分陈旧,以往重复过不少次。既然是新春时分,我想,总该添点新意吧。
于是,我问母亲:“说实话,你有没有为嫁给父亲而高兴过?”
她答:“才没有高兴过,我们是盲婚的,我看到他的样子就生气!”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盲婚,母亲相亲的照片,仍贴在家族的相簿内,记得父亲曾经深情款款地指着相片对我们说:“你看母亲当年多漂亮!”
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对这翩翩君子的丈夫如此不满,她并不是个爱挥霍的女人,他给她的最大伤害,只不过是做了一条不能兑现的金锁匙,她究竟在生什么气?
她的答案毫不含糊:“全为了你们这一代!”
全为了我们这一代?
她难道不知道,财无三代富,我们第三代的人,没有分到上一代的财富,却不断地挨他们遗留下来的怨气。同辈中有看不开的叔婶,更是因此彼此猜疑,矛盾重重。
下一位长者,是我们的小太嬷,她是爷爷的小老婆,住在老人院,人将近百,却是中气十足。母亲已经是年迈老人,但在小太嬷面前,仍是个小媳妇。
彼此闲话家常,不久就话入正题。小太嬷最有兴趣要知道的,不是儿孙状况,而是家族中卖出了多少产业。她气冲冲地责问母亲:“为什么卖了地,也没有人通知我?”
两老不久后就为一些毫无实体的数目争持起来。
我最感奇怪的是,爷爷怎么会娶一个如此厉害的小老婆,不是说当时有很多家规的吗?
母亲恨痒痒地答:“由得他做主吗?大嬷生不下儿子,非要爷爷娶下自己的婢女不可,有多馨香?”
小时候,大人常教我新年不要吵架,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要咒人,原来他们自己都没有遵守。
老年人火气极盛,好像身体其他器官都迟钝了,只有肝火在燃烧。
跟着母亲拜年,是孩童的活动,想不到我这个老女儿,依然要玩这个老玩意。
突然想起,怎么大半天见到的都是老人,年轻的一代跑到哪里去了?这才发觉,出国的出国,移民的移民,家族中留下的尽是老者;我们是个老龄化的社会,玩意依旧,就是面孔上的皱纹愈来愈多。
家庭日记,记录的竟是一班老人老女在一笔有影无形的家业上的纠缠。也许青春消逝、儿孙不见踪影,只有过去的产业,是老人唯一以为可以抓得住的幻影。
问题是,那份北京杂志的对象是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而我的新春,却只有老人的故事。 “亲子”不如“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