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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加索的女人

　　记得有一位长得十分标致的女友说过，爱情是一个镜框，爱过她的人，都会把她的美貌永远保存下来。

　　毕加索一生中，美女众多，他的确用镜框把她们的形象一个个保留下来。只是在画家笔下，这些大美人的体型面貌，全部被歪曲得一塌糊涂，眼耳口鼻，各自在面孔上东西奔走，越位而出。

　　毕加索说过：“我的手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感觉。”

　　因此，他的意识，他一生中与妻子及情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展览的一组毕加索与肖像画（Picasso and Portraiture）画像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的人像，不是写生，却是表达画家与画中人的强烈感觉，爱与恨，投射及反应，一个男人的欲念，对女性的欣赏、寄望、恶意及矛盾，跨越七十年时空，至死不休。

　　第一个出现在这一组画像的女性，是毕加索的情人Fernande。此人是有夫之妇，但是在他的色彩中，她的裸体是那样地充满泥土气味，那样地不留余地。

　　第二个画像里的情人Eva，整个人被分解成一块块方格，成为他立体画派（Cubism）时代的代表作。

　　最有趣的是毕加索第一位妻子Olga，是法国俄罗斯芭蕾红极一时的芭蕾舞明星。当时该舞蹈团要制作一幕汇合天下英雄的作品，由Stravinsky作曲，Cocteau写剧本，Nijinsky编舞蹈，更特别邀请毕加索来设计舞台。在文艺气息弥漫的环境下，毕加索当然又非得坠入爱河不可，他很快就娶了Olga为妻。

　　早期的Olga，在帆布上的形象是无比的高雅秀丽。毕加索反常地为她作素描。但是，这位舞台上的仙子，很快就变成只有眼睛及尖嘴巴的形象。据说Olga是个醋娘子，无法容忍丈夫源源不绝的婚外情。在一幅称为《母与子》的油画中，毕加索明显把另一情人的面孔代入Olga抱着儿子的画像中。与此同时，毕加索又偷偷地为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孩子Marie Therese另置金屋。

　　Olga最后一幅画像，叫作《沐浴者》（Bather ），大幅画面上，剩下一个只有牙齿和骨头的躯体。丈夫早期为她塑像的爱慕，已化成无限的怨恨及鄙夷。

　　明显地，妻子的爱，被视为要把男人吞下咀嚼的陷阱。

　　Marie Therese的形象却是清新而丰满的。当时毕加索已经四十八岁，年轻的情人为他带来新的精力。他把Marie Therese偷偷收藏在郊外的别墅中，不知情的人发觉在毕加索的画像中出现了一个柔情似水的形象，还以为他描绘的只是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典型。

　　事实上，毕加索笔下的Marie Therese，始终是一团圆线条的湖水蓝，一个不被现实生活侵占的梦。

　　大战期间，一个新女性Dora，又加入毕加索的色彩系列。他把Marie Therese安置在城外的乡郊，Dora却住在城中，往来于两者之间，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梦幻中的蓝，一个是苦涩的绿。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一号清晨，毕加索在一天内完成两幅同名却完全不同格调的画像，分别表达他意识中Marie Therese及Dora不同的形象。

　　这两幅名画都是叫作《拿着一本书侧卧的女人》（Reclining Woman with a Book ），Marie Therese的一幅是那么平和而优雅，一个身穿蓝衣的女人，蜷着圆润得像风景画一般的身躯，两眼蓝得出奇，像两摊满溢的湖水，带着一份忧郁，一份期待。外面的世界是战火漫天，她的窗外一片惨绿，窗内却包涵着一个被保护的天地。

　　而Dora的画像，却充满棱角，一个绿色的女人，斜卧在鲜红的床垫上。眼、鼻、口及手脚，都尖锐地向不同方向伸展。除了她的一个绿色乳房，整幅画内没有一个圆线条。战争的残酷、恐惧及绝望，全部投射在她那完全歪曲的形象中。

　　Dora是战火的象征，毕加索的另一作品《哭泣的女人》（Weeping Woman ），画的是个哭得天愁地惨的面目，眼泪与面孔合成一块块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和棱角，他说：“Dora就是这个哭泣的女人！”

　　战后的毕加索，很快就与一个叫Francoise的女人同居，并产下一男一女（女儿长大后，就是现时出名的设计家Paloma）。Francoise本人也是一个有成就的画家及作家。她又是个突出的大美人，可是她的美貌，并没有成为画家笔下动人心弦的惊世作品。

　　毕加索为她创造了《花的系列》，把她与花相比。也许是因为她过于美艳，她的画像在毕加索的画史中，并没有占着重要的艺术价值。反而是两个子女的儿童塑像，把他们父亲的创作功力，推至另一个新境界。

　　毕加索与Francoise同居多年，始终没有与她成婚。分手后，Francoise出回忆录，把这位画坛巨人形容为一个冷酷而自我的大男人。二人因此而告上法庭，但是毕加索却无法制止这本书的发行。

　　毕加索最后一个女人，也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是线条鲜明而健硕的Jacqueline。她的画像在他的创作中，占最大分量和数量。年迈的画家，在她的画像中，表达的是一份经历近乎一个世纪的经验及感受，一份仍然充满生命力的纯情，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热爱和依恋。毕加索死后，杰奎琳也没有活得很久，二人同葬在西班牙一块预先选定的墓地里。

　　这位被誉为近代最富创作力的画界天才，一生的艺术探索与表达，都与身旁的女人有关。他的绘画风格千变万化，他身旁的女人也千变万化。

　　毕加索这一辑人像画，是他自己的收藏，极少公开。既然表达的是自己与身边人的密切关系、心态与秘密，当然不想轻易暴露人前。

　　我在这个奇特的展览里流连，随着二十岁的毕加索进入九十一岁的老人，不自觉地投入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潜意识或下意识心态。

　　这位艺术大师的霸气，不留余地、深深地把我笼罩。他的笔尖比利刃更厉害，划破人的皮肉，挖出心肝，掀开灵之深处。曲终人散，画布上的色彩却是愈来愈深厚，愈来愈惊心动魄。

　　经过这七个女人的画像，好像走过一道女性内心世界的长廊，跨越时空，却是赤裸裸地围绕着一个男人而互舞。

　　Francoise在她的回忆录中说：“毕加索患的是蓝胡子症状，要把身边女人的头都斩下来，然后尽量加以歪曲，收藏在自己私人的密室内。”

　　展览中最后的一幅画，是毕加索临死前的自画像。双目张大，眼珠一红一白，面临死神，他自己的面目一样被歪曲得令人心灵震动。 家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