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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钉的孩子
去年在香港所见的个案中，令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眉目清秀，人也精灵，但是说话十分夸张。
辅导员问他：“你吃过饭吗？”
他答：“我吃饱了，一共吃了一部电视机及半层大厦。我尤其喜欢吃脏的东西！”
小荣荣这番话并非全假，他真的在学校课间时，吞下一枚钉子，被送院治疗。幸好那是一枚按钉，他放入口前也先把钉尖按扁，不然这个局面不知如何收拾。
荣荣身上伤痕累累，手背上更露出一个很深的疤痕，据说是母亲在切水果时不小心刺了他一刀。但是，被怀疑虐待孩子的并不是母亲，反而是那不擅说话的父亲。
不擅说话并非不说话，只是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连声线都高低不变。荣荣的母亲口齿较为伶俐，问起这一对父母怎样处理孩子的问题，夫妇的箭头很快就指向对方。
妻子滔滔不绝地由婆媳纠纷以至与夫家三代的矛盾数起。丈夫说她不过，不停地向丈母娘“请安”。妻子称丈夫为“死佬”、“衰佬”，丈夫叫妻子作“死八婆”。
两人连吵架也吵得不投机，很快就鸣金收兵，彼此不理不睬。
十岁的荣荣却把大人的怨恨及敌意全部承受下来，孩子像一头蛮牛，纠缠在父母之间。母亲骂父亲的话，他句句重复。母亲骂够了，他还不肯罢休，走到父亲面前，继续动手动脚，存心闹事。
父亲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对这儿子毫无办法，只好恐吓他说：“你再惹我，我就在人面前打你！”荣荣当然不受恐吓，反而变本加厉。
母亲喝止儿子，说：“你看，你看，为什么这样愚笨？你阿爸打你，没有人看到，而你去挑逗他，却是人人都看到。别人都说你是个坏孩子，却没有人会说你有个坏阿爸……”
母亲的话，说是叫儿子停手，效果却是恰恰相反，荣荣听了，立即就用头撞向父亲。
父亲碍于辅导员在旁观察，不能向儿子施暴力。到忍无可忍时，就用手偷偷地拧了儿子一大把。荣荣更加疯狂起来，大哭大嚷。他跑回母亲处，像个婴儿似的把头埋到母亲胸前，嚷着说：“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母亲抱着儿子，每句安慰的话，都是大量地在孩子心中移植她对丈夫的愤恨！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自己空间的孩子，他那十岁的世界，被父母间的不满及仇恨塞得密不通风。那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土地。
人人都知道父母对子女的影响重大，但是很少人留意父母的言行举止，那日以继夜不断灌输的家庭信息，才是塑造孩子性格及行为的主要动力。
妙的是，荣荣的父母都是爱儿子的人。他们对婚姻无望，两人都是为了儿子而不分手，没想到活在父母矛盾中的孩子，像个扯线木偶，一举手、一投足，都被父亲或母亲的情绪牵引。
辅导员对着这一家三口，一筹莫展。
父母唯一彼此同意的地方，就是儿子难管。他们不知道荣荣只是一头不停挣扎的受伤小动物，被困在父母关系所造成的牢狱中。
要解救荣荣，先得了解这对夫妇的婚姻状况。
提起婚姻，这个家庭立即陷入僵局，对于辅导员所谈及的婚姻之道、夫妇沟通之法，二人显得毫无反应。听得多了，丈夫就机械式地重复：“是啰，没有沟通，没有办法了！”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妻子、自己，还是辅导员的一番话。
最爽快的反而是荣荣，他时不时就作旁白，对辅导员说：“你真噜苏！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荣荣的父亲是地盘工人，十多年前回广州找老婆，经朋友介绍，数次见面后就与现任太太成亲。
问他喜欢妻子什么地方，他说：“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人有我有就是了。”
妻子却说：“我当时见他长得又矮又肥，不用问也知道是在香港找不到老婆，才来广州找。后来见他还算老实，也就答应嫁他。”
妻子的样貌其实不俗，丈夫却的确是肥肥矮矮，也不知道他是相形见绌，由于自卑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是真的不解风情。我本来是在单面玻璃镜后观察辅导员与这家人辅导的，一时好奇，也忍不住走入室内加入他们对话。
我问男人：“你娶了这般好看的妻子，如果不加珍惜，怕不怕她会跑掉？”
他胸有成竹：“我不怕！一早就做了心理准备，我认识的人到大陆娶老婆，顶多三年，老婆就走了！”
如此娶妻心态，怪不得他毫不积极。
妻子说：“我要走的话，年轻时就可以走，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可能真的跑掉了！”
丈夫继续：“你虽然不走，但天天跟隔邻的三姑六婆打麻将，不是一样存而不在？”
妻子：“如果你不是只听阿妈话，什么事情都不和我商量，我何须找街外人陪我？”
丈夫：“想我陪你，就不会一开口就‘衰佬死佬仆街佬’不停口。”
妻子：“我在广州哪会讲粗口？这都是来香港后跟你学的！”
并非所有夫妻都是郎情妾意的模范。不是为爱情而建立的婚姻，仍有它自己的韧劲。荣荣的父母这种不加修饰的爽快，倒能令人耳目一新。只要他们继续直接对话，不用儿子作传声，荣荣就有机会脱离这个三角式的家庭关系。因为孩子的接受力是很高的，他们并不要求谈话优雅的父母，最怕是变成上一代的夹心人，动弹不得。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把儿子卷入对话中，小荣荣反而平静下来，静坐一旁。
吞钉的孩子也许知道，是他那一枚化险为夷的钉子，为父母亲那水火不容的关系，制造了一个新局面。
而我却想，下次与老公吵架时，骂他一声“仆街佬”是否更痛快？ 家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