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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的抉择

　　同学要求我接见她主诊的个案，她说： 这是一位单亲爸爸，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及一个三岁的儿子，他们已经来候诊室了，正在等着……

　　那时已是晚上十点钟。

　　我问同学：“这时间对小孩子是否过晚？”

　　同学说：“不要紧，两个孩子都是‘夜鬼’。”

　　果然如此，两个孩子精力充足，在会见时左穿右插，哗声震耳。姐弟二人不是纠缠在一起，就是各自探险，会客室内全部书本杂物，尤其是为拍摄会谈纪录而设的摄录器材，全部不能幸免。

　　爸爸一边回答辅导员的问题，一边却用眼睛跟着孩子，但是管得女儿来就走漏了儿子，追上儿子时，女儿又在另一角作怪。

　　这明显是个没经验的单亲爸爸，他不知道当一个小孩子不受管教时，父母千万别与发作中的孩子纠缠不清，否则愈缠愈乱。尤其是这位爸爸的小儿子，他不停地吸引父亲的注意，在室内四处奔走叫爸爸，当爸爸去抱他时，却又不断地嚷着：“不关你事！不关你事！”

　　对着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孩子——口中说着抗议的话，双手却是拼命抓着父亲不放——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在一年前离家而去，男人带不了两个孩子，就把儿子寄养，只在周末时回家。可是儿子每次要回寄养家庭时，都哭得死去活来，几乎窒息，爸爸看着心痛，于是把儿子留下。

　　负责寄养的辅导员认为，孩子能否在寄养家庭安顿下来，全凭父母对寄养安排是否立意坚定。对这位父亲那举棋不定的立场，她显得十分不满意，因此，半夜把这一家人请来，主要是希望商讨良策。

　　可是我看着这个无可奈何的父亲，以及两个依靠着父亲的孩子，只感到无限的悲哀。

　　女儿坐在父亲膝上，双手紧抱着爸爸，儿子推开姐姐，也要爬到父亲身上，姐弟互推，男人左哄右哄，却完全没有办法把孩子安顿下来。

　　这种场面，其实也没有商讨大计的必要。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痛楚犹新，抓着父亲不放，是最自然的反应。尤其小儿子，不单失去母亲，还要失去父亲及姐姐，每周被送到寄养家庭。三岁的孩子不善表达，只有以不断的哭叫来抗议。

　　如果父亲真的根据辅导员建议，立下决心把孩子寄养，这孩子的创伤可能更深。因为，孩子最大的哀伤，就是被家人抛弃。

　　父亲说：“女儿很少找妈妈。只是那天回祖母家吃饭，无意中看到女儿偷偷跪在祖先神位前起愿，保佑妈妈早日归来……”

　　女儿听着父亲陈述自己的故事，突然安静下来，自己坐开一旁。

　　我向她招手，她静静地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

　　我问：“你想妈妈吗？”

　　她轻轻地点头，立即就把头垂下。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形容的小女孩。眼睫毛很黑很长，却不是人见人爱的天真面孔。她的头发看来十分油腻，好像很久没有洗过，但是头顶上却刻意扎上两条辫子，并系着发花。一衣一袜，都明显是出自一个不善为女孩子装扮，而又刻意装扮的父亲手笔。在这夜深时分，这父亲像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那一股无奈的辛酸，愈夜愈浓。

　　我问：“这么晚，孩子们仍不睡觉，明天怎样上学？”

　　男人答：“没有办法，他们晚上总是不肯睡觉，而且总是争床睡，必要先等一个睡着了，另一个才肯上床……。”

　　这才发现，这一家三口同睡一张只有四尺宽的床，怪不得姐弟二人每个晚上都要争持一番。辅导员先前解释姐弟不能相容，却没有清楚了解这三人同床的苦恼。

　　我对父亲说：“要照顾两位小朋友很不容易，每天必定有很多头痛事要处理，有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父亲摇摇头：“没有，只看了很多教子的书，但仍是摸不着头脑。”

　　我笑说：“课本上的教导都是骗人的，常与现实生活脱节。”

　　男人听了，第一次见他高兴起来，笑道：“真是骗人的，我逐点跟着做，一点效用也没有。”

　　这是一个爱孩子的父亲，只是他无法同时处理两个思母的孩子。如果有人真正明白这一家人的处境，辅导他的不足之处，这位父亲将可以成功地带领两名幼儿。没有适当的协助，他不久就会被两个孩子弄得束手无策，甚至要抛下相依为命的子女。

　　只是不知何故，个案的辅导人员，老是以为孩子在寄养家庭才能获得良好管教，老是责怪这位父亲犹豫不决，不能接受寄养服务。虽然有整个家庭服务的系统，但这个家庭的真正需要，却没有人肯正视。

　　我无法忘记那一对小姐弟，尤其是那不断尖叫的小男孩。

　　我忍不住对辅导员说：“我小时也由父亲带大，也是一样深夜不眠，也是不肯离家上学，我父亲也是一样不懂教子之道，不过我还是可以长大成人，也好像没有太多不妥之处。”

　　记得小时被迫到姨婆家去与表姐一同上学，周末才可以回家，我也一样哭得天愁地惨。每次离家返姨婆处，我也是双手死抓着父亲，抓住大门，一级又一级抓住梯级扶手不放。

　　大人把我抓紧的双手一下下扯开，我能抓得住的人和物都一步步被抢走。孩子的悲哀与失落，那一声声惨叫，足可把整个世界哭碎。

　　而大人，却往往听而不闻。 家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