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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
家族内有人娶媳妇,婆婆一个月前就不断提醒我到时一定要记得出席。
这种婚礼,是为亲属而设的。
筵开数十桌,男家席、女家席、某某公司席、某某董事席……每一席鲜红的台布上,都放着一张张精美的卡片,写着客人的名字。
但见四周一片珠光宝气,盛装的客人忙着找寻自己的座位。我们婆媳及丈夫三人,辗转观察,却无法找到我们应坐的一桌。
我问婆婆:“我们属于男家,还是女家?”
婆婆向我瞪瞪眼:“当然是男家!这是七宅八叔公的儿子娶老婆,他们与我们八宅虽然往来不密切,但是除了大宅几户人都在美国外,其余二、三、四、六宅人,都赶来赴宴……”
果然,婆婆每走一步路,就有亲属前来打招呼。据婆婆解释,这些人大部分属于“太公分猪肉”的分内人士,可以同享一头猪的亲属关系,有一定的传统权利及位置,岂能怠慢。
话虽如此,我们每坐到一桌自认为应坐下的宴席前时,都被主人家请起来,说:“对不起,这一桌是某宅某户或某团体的。”
要在这群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属位置,实在困难。堂中由青少年以至白发老人,起码有五代人。怪不得中国家族有用同一字排名分辈分的传统,在这种家族场合,陌生人只要互相交换名片,立即就能摸清彼此的辈分。
热心的上一代叔伯,尤其乐于把这些下一代分布在世界各地过门不认互不相熟的各房子弟拉拢起来。
“这是某宅的×××,与你同是某字辈的!”
素未谋面的人就立即成为兄弟。
旁观者问:“名歌手×××也是某字辈的,他可是你们族辈?”
家族的卫护者赶着答道:“他是妾侍生的,一直没有入门。”
这真是个奇怪的场合,男女老幼,人人都好像负有一定使命,务使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族王国,在这一夜间重新网罗起来。
这也是一个下一代成功子弟显威风,上一代父老扬光彩的场合。一时间,堂上满是专家及医学人士。我们仍未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手上却无端多了一叠名片,上面写满我们不认识的显赫人士,并且人人称兄道弟。
冠盖满京华,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如何突出自己。连镶满金牙的阿婶都刻意地显示她那绿得迫人的一对玉钏子。
我们终于被安排坐到只有婆婆认识的一桌近亲席上,婆婆一边为我们介绍,一边解释道:“七个子女长年在外,这是第一次六子与六媳恰巧回港,难得有机会与各叔伯见面……”
年迈的婆婆,今夜刻意打扮,容光焕发。我想,独居的老人家不知单身赴这种家族宴多少次了,今晚难得有儿媳跟随左右,人也神气起来。偏偏儿子是个十分低调的人,连名片也不随身携带,只收不派,谈话内容又不离种花养鱼。坐在隔邻的同辈兄弟,是位出名的(这晚上好像见到的都是“出名”人士)医生。听他们兄弟交谈,十分别扭。
名医说:“我在美国毕业不久,就决定回港发展。这二十年间,留在外面的同学都后悔没有早日回来。你可有回港发展的打算?”
兄弟答:“我没有任何发展打算!”
话不投机,刚相认的同胞很快就无话可言。
同席另一位爱说话的兄弟,乘机占领全部的说话空间,高调子的声音越桌而来。他的一宗又一宗发迹经历,上一辈听罢称赞不已,同辈的却是反应平平。
头盘是烧乳猪,一阵风起云卷后,烧猪只剩下一个骨壳。食物是最容易满足人心的东西,怪不得分不到太公猪肉的人如此伤怀。
烧得酥脆的乳猪皮,入口即化成一丝丝入心入肺的甘甜。连多话的人都停了话头,全神贯注在筷子所及之处。
四道热菜过后,便开始上翅。此时客人大概已经半饱,白发老者开始怀旧。
满面沧桑的人说:“现在真的没有好菜式,这样的翅汤,怎能登上大雅之堂!”
又有持杖的人说:“我们小时在广州,一碗翅只卖五毫,现在真的没有好东西吃。”
连婆婆也说:“这时代,哪有可吃的东西!”
尽管东西不可吃,席间却是杯盘狼藉,少有剩余之物。
七八道菜后,怀旧的怀旧,显耀威风的显耀威风。席间显赫人士自然出众,不显赫的也推出子女,各有奇才,读书好的当然要赞,考入名校的当然要赞,长得标致的更是要赞。
人人忙着拉关系之际,我发现同桌的一位中年女人,一顿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自饮自嚼,好像与谁都没有关连。不知道她是入错了宴席,还是找不到可向江东父老扬威的理由,在这灯红酒绿之际,斯人独憔悴。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喜宴,我却目不暇接,看得津津有味。在外多年,很久没有参加过家族式的宴会,一下子好像上了人类学的一课。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无根的人,一夜之间,无端添上了好多位兄弟,而且长幼辈分分明。家外有家,一宅宅的人像绳结似的串连起来。
无论子孙发散到多远,只要同一个太公,就会不由自主地饮水思源。
当然,一夜之后,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遇上同一伙人,或再见时又成陌路人,但是这一夜,我突然明白名分的重要,嫁一个人,原来同时也嫁入这人整个有形及无形的家族里。
妙的是,一族人忙着称兄道弟时,竟没有人留意这宴会的真正主角——八叔公的儿子与新媳妇。
新娘子换完一件又一件衣服。不到席散谢宾握手时, 也没有人记得原来这是一双璧人的喜宴! 家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