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叫卖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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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叫卖缘起
尝读《一岁货声》而爱之。我们的国民之中竟有人认真其事的感情的留心叫卖的声音而用不大灵便的,有限制的工具——仅用文字,——传状得那么好,那么有声有色:从字的排列自然产生起落抑扬,游转摇曳,拖长与顿逗,因而想见种种风尘辛苦和透漏出来的聪明黠巧,爱美及一个尚能维持的生命在游戏中表现的欢愉,濒于饥寒代替哭泣的歌呼,那么准确,那么朴素无华而那么点动无尽的思念存惜,感怀触怅,怎么可以不涌出谢意呢。小时候我们多半都爱摹仿某一种或几种叫卖。我们在折纸船纸鸟的时候,在下河游了一会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在挨了骂的伤心气愤消去之后,在无所事事,无聊与兴致勃勃的时候,要是没有一两句新熟或者重温的歌占据我们的喉舌,我们常常自得其乐的哼哼起卖糖卖罗葡的调子来了。有一回从昆明坐了火车到呈贡去看一个先生,一进门,刚坐定,先生问我话,我没听进去,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才赶紧用力追捕那些漂失的字音,我的心在他的孩子身上了,他们学火车站卖面包鸡蛋糕的学得那么神似,那么快乐。从活动里生出的声音在寂静里听起来每多感动,然而我们的市声中要是除去了吆喝还剩下多少颜色呢?那么恐怕对于货卖的腔调的喜爱许是天性,不必是始于读了《一岁货声》之后了。但对于货声的兴趣更浓一点,懒惰笨拙如旧,懒惰笨拙但不能忘情,有时颇起记述昆明的几种声音的妄想,当是读了《货声》之所赐。我要是不是我,我完全的是我,这个工作也许在昆明的时候就做好了。离开昆明之后,我对于香港的太急躁刺激,近乎恐吓劫持的叫卖发过埋怨,他们大都是冒冒失失,不加修饰的报出货品名称,接着狂吼一毫子两毫子,几门几十门,用起毛发裂的声音无情的鞭打过路的人。上海的叫卖我学到的不多,有些太逶迤婀娜,男人作女人腔;有些又重浊中杂着不自然的油滑;毛里毛气,洋里洋气,恐怕大都是从苏州的,宁波的,无锡或杭州的腔调脱胎嬗化且简漏堕落而成的,真是本乡本土的本色的极少。叫卖在上海实在可怜极了,在汽车、电车、三轮车、八灯收音机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的喧闹中,冲撞挤压得没有余地了。只有清晨倒马桶的,深夜卖白糖莲心粥的还能惊心动魄的,凄楚悲凉的叫。秋冬之际卖炒白果,是比较头脑清醒的时候,西风北风吹落法国梧桐,可得的温暖显得那么可爱的时候,然而里巷之间动情的听着卖白果的念叨的孩子已经渐渐的更少了。
阿要吃糖炒熟白果。
香是香来糯是糯。
一粒白果鹅蛋大。
底下没来由的接了一句:
要吃白果!钱拿出来!
甚至有的更糟:
要吃白栗!钞票拿出来!
这实在太不客气,太不讲交情了。上海人总是那么实际又那么爱时髦。钱就是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指明现在通行的货币。既已知道要想从你手里得到碧绿如玉,娇黄微软,香是香来糯是糯的白果一定是摸过自己的口袋而走上来的,料想掏出来的还会是一把青铜钱么?为了达到目的,连最后一句的韵脚都不顾了么?你们叫着时不觉得别扭么?即使押韵稳当,话也说得更和气有礼,大概这一类的叫卖不久也就会失传了罢,上海大概从来没有游客对它的叫卖存过希望。北平是以货声出名的地方了,许多吆喝声我们在没有身历其境时就知道怎么叫了,然而“罗卜赛梨辣来换”极少配上不沙哑的嗓子,“硬面饽饽”在我的楼下也远不如我们外乡人在演曹禺的戏的时候所作的效果更有效果。而在揣摩着他们把“硬”字都念得开口过大成为“漾”字的时候,我想北平我们真是初来,乃不禁想起在昆明我们住了多久啊。“骄傲于被问路于自己,异乡人懂得水里的微笑”,对不起,那实在不算得甚么。昆明的一条一条街,一条一条弯弯曲曲巷子,高高下下的坡,都说着就和盘托出来了,有去有来,有左有右,有光暗,有颜色,有感觉,有气味,而且,升起飘出来各种各种声音,那么丰富,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现现成成的,在我们的腹下,我们的喉头,我们的烟灰缸的上空,我们头靠着椅子的背后,教我们眼睛眯□,有光亮,我们的手指交握,搓揉,我们虚胸缩颈,舔掠唇舌,摩娑下巴,吞咽唾水,简直的不在乎自己是□态可掬了。这些声音真是入于肺腑,深在意识之中,随时与我们同在了。那么我们很有理由毫无顾忌的坚持着对于昆明的叫卖的偏爱了。——是偏爱,但世上若是除去了偏爱,剩下来的即使还有,那种爱是甚么一种不可想象的样子呢?——以后我要随时想起,随时记录下来了。其实我更希望有常识与专常的有心人,利用假期,以其余力,作这件事。如果他要,我可以把我的几则一齐送给他去。那当然不限定昆明一个地方,好!我连我的偏爱都可以捐弃。我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么?没有,除了一点,是不是可以弄得不太有条理?我的意思是说,喏,弄的好玩一点。
(本篇原载1948年6月27日《大公报》) 人间滋味:汪曾祺散文精选(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