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日记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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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日记抄
听斯本德聊他怎么写出一首诗,随着他的迷人的声调,有时凝集,有时飘逸开去;他既已使我新鲜活动起来,我就不能老是栖息在这儿;而到“蝴蝶在波浪上面飘荡,把波浪当作田野,在那粉白色的景色中搜索着花朵。”
从他的字的解散,回头,对于自己陈义的抚摸,水道渠成的快感,从他的稍稍平缓的呼吸之中,我知道前头是一个停顿,他已经看到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像看到一棵大树,他准备到树下休息,我就不等他按住话头,飞到另一片天地中去了。少陪了,去计划怎么继往开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成竹在胸,很有把握,我要一个人玩一会儿去。我来不及听他嘱附些甚么,已经为故地的气息所陶融。
蝴蝶,蝴蝶在同蒿花田上飞,同蒿花灿烂的金色。同蒿花的金色,风吹同蒿花。风搂抱花,温柔的摸着花,狂泼的穿透到花里面,脸贴着它的脸,在花的发里埋它的头,沉醉的阖起它的太不疲倦的眼睛。同蒿花,烁动,旺炽,丰满,恣酣,殢亸。狂欢的潮水!——密密层层,那么一大片的花,稠浓的泡沫,豪侈的肉感的海。同蒿花的香味极其猛壮,又夹着药气,是迫人的。我们深深的饮喝那种气味,吞吐含漱,如鱼在水。而同蒿花上是千千万万的白蝴蝶,到处都是蝴蝶,缤纷错乱,东西南北,上上下下,满头满脸。——置身于同蒿花蝴蝶之间,为金黄,香气,粉翅所淹没,“蜜钱”我们的年龄去!成熟的春天多么的迷人。
我想也想不起这块地方在我的故乡,在我读过的初级中学的那一边,从教室到那里是怎么走的呢?我常常因为一点触动,一点波漾而想起这块地,从来没有想出究竟在那里,我相信永远想不出了。我们剪留下若干生活(的场景,或生活本身,)而它的方位消失了。这是自然的还是可惋惜的?且不管它,我曾经在那些蝴蝶同蒿花之间生存过,这将是没齿不忘的事。任何一次的酒,爱,音乐,也比不上那样的经验。
那个时候我们为甚么要疯狂的捕捉那些蝴蝶?把蝴蝶夹死在书里(压扁了肚子)实在是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恶心。为甚么呢?我们并不太喜欢死蝴蝶的样子;(不飞了,)上课时翻出一个来看看不过是因为究竟比我们的教科书和教员的脸总还好玩些,却也不是真有兴趣,至少这不足以鼓励我们去捕捉杀害。我们那么热心的干这个,(一下子工夫可以三五十个,把一本书每一页都夹一个毫不费力!)完全是发泄我们初生的爱。就是我们那些女同学,那些小姐们,她们的身体、姿态、脚步、笑声给我们一种奇异的刺激,刺激我们作许多没有理由的事情。这么多的花蝴蝶,蓝天、白云、太阳、风,又挑拨我们。我们一身蓄聚蛮野的冲动,随时就会干点傻事出来。捕捉蝴蝶,这跟连衣服跳到水里去,爬到蓝楼房顶上,用力踞一只大狗,光声怪叫,奇异服装完全出于一源。不过花跟蝴蝶似乎最能疏导宣发,是一种最直接,最尽致,最完备遍到的方式。我们简直可以把那些蝴蝶一把一把的纳到嘴里,嚼得稀烂,骨笃一声咽下去的!(并不须她们任何一个在旁边看见或知道。)都是些小疯子,那个时候我们大概是十三四,十四五岁。
这一下可飘得远了。斯本德刚才说甚么来的?让我想想看。我重新把那篇《一首诗的创造》摊开,俯伏到上面去。稍微有点不顺帖,但不一会儿我就跟上他了。
八月十四日
(本篇原载1947年8日24日《经世日报》) 人间滋味:汪曾祺散文精选(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