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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凋仿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一]。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二]。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三]。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四]。
《秋兴八首》是七六六隼(大历元年)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的一组七言律诗。秋兴的兴,读去声,因秋以发兴,故曰秋兴。自七五九年杜甫弃官客秦州,到现在,他足足过了七个年头的漂泊生活,而在这七年中,国家命运也并未好转,当此秋气萧飒,自然要触景伤情了。《秋兴八首》的中心思想是“故国之思”,是对祖国的无限关怀,个人的哀怨牢骚也是从此出发的。篇中“每依北斗望京华”、“故国平居有所思”,是全诗的纲目。由于心怀故国,所以虽身在夔州,而写夔州的反少,写长安的反多。长安,原可以说是杜甫的第二故乡,在这里他困守过十年,做过官,也有过田园,所谓“杜曲幸有桑麻田”,所谓“故里樊川菊”,因而在第一首里便有“孤舟一系故园心”的话。但由于杜甫听最关心的不是个人狭小的家园,而是整个国家,所以关于长安的描写又全是有关国家兴衰治乱的大去处,如曲江、昆明池等,而对于“杜曲桑麻”、“樊川秋菊”,反而撇在脑后,全未触及。
这种爱祖国胜干爱家园的精神,便是《秋兴八首》的真正价值之所在。《秋兴八首》的结构,从全诗来说,可分两部,而以第四首为过渡。大抵前三首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道详长安而略夔州;前三首由夔州而思及长安,后五首则由思长安而归纳到夔州;前三首由现实走向回忆,后五首则由回忆回到现实。至各首之间,则亦首尾相衔,有一定次第,不能移易,八首只如一首,《秋兴八首》为杜甫惨淡经营之作,或即景合情,或借古为喻,或直斥无隐,或欲说还休,必须细心体会。律诗本是一种具有音乐性的诗体,诗人完成一首律诗,往往不是用笔写出来而是用口吟出来的。因此,对于一首律诗特别是象《秋兴八首》这样的七律的鉴赏,更需要下一点吟咏的功夫。这倒不是单纯为了欣赏诗的音节的铿锵,而是为了通过抑扬亢堕的音节来更好地感受作者那种沉雄勃鬰的心情。前人评《秋兴八首》,谓“浑浑吟讽,佳趣当自得之”,是不错的。
[一]首二句点出所在地点,开门见山。玉露,即白露。杜诗多用白露,这里不用,大概是因为白字属重唇开口呼,其音重浊,用在这里不合适,而玉字属牙音合口呼,共音轻徐,用作开篇第一字,读起来自有“其来于子”之妙。又下文有白帝城,为了避免重复,也最好不用。《水经注:江水注》:“江水历峡,东逞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山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缺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享午夜分,不见曦月。”萧森,萧瑟阴森。
[二]江间,即巫峡:塞上,即巫山。波浪蹴天,故曰兼天涌,风云匝地,故曰接地阴。二句极写景物萧森阴晦之状,自含勃郁不平之气。身世飘零,国家丧乱,一切无下包括其中,语长而意阔。
[三]二句落到自身,感叹身世之萧条。杜甫去年秋在云安,今年秋又在夔州,从离成都以后算起,所以说“两开”。开字双关,菊开泪亦随之而开,所谓“飒飒开啼眼”(《得舍弟观书》)。
“他日”有两种相反的含义,一指过去,犹往日或前日,一指将来,犹来日或日后。《南史》卷六十二《徐陵传》:“初,(陈)后主为文示陵,云他日所作,陵嗤之曰:都不成词句。后主衔之。”所谓“他日所作”即前日所作。此诗他日泪,亦犹前日泪,见得不始于今秋,乃是流了多年的老泪。杜甫把回乡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条船上,然而这条船却总是停泊江边开不出去,所以说“孤舟一系故园心”。
系字也是双关,王嗣夹云:“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著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
[四]催刀尺,为裁新衣;急暮砧,为捣旧衣。处处催,见得家如此,言外便有客子无衣之感。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五]。听猿实下三声泪[六],奉使虚随八月槎[七]。画省香炉违伏枕[八],山楼粉堞隐悲笳[九]。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一〇]。
[五]徐而庵云:“前以暮宇结,此以落日起。落日斜,装在孤城二字下,惨澹之极,又如亲见子美一身立于斜阳中也。”夜夜如此,所以说“每依”。京华,即长安。长安城上直北斗,号北斗城。长安不可得而望见,所可得而望见者,只有上直长安之北斗星,故每依北斗为标准以望长安。北斗一作南斗,大谬。按杜甫《中夜》诗:“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又《太岁日》诗:“西江元下蜀,北斗故临秦。”又《月》诗:“故园当北斗,直想照西秦。”又《历历》诗:“巫峡西江外,秦城北斗边。”又《哭王彭州》诗:“巫峡长云雨,秦城近斗杓。”又《夜》诗:“步檐倚仗看牛斗,银汉遥应接风城。”皆可为证。如谓杜甫身在南方,故依南斗,不仅不合情理,抑且意味索然。
[六]三四二句,申上望京华,因想望京华,故听猿下泪。《水经注:江永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昔闻其语,今身经其事,故下一“实”字。
[七]搓,木筏。《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搓去来不失期,人赍粮乘搓而去,十余日,至天河。又《荆楚岁时记》: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至天河。这句诗便是化用这两个故事的,而主意则在以张骞比严武,以至天河比还朝廷。杜甫以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的朝官身份作严武的参谋,故得云“奉使”。《奉赠萧使君》诗:“昔在严公幕,俱为蜀使臣。”则已明言之。杜原拟随武还朝,《立秋雨院中有作》云:“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
可证,但第二年四月,严武死在成都,还朝的打算落了空,所以说“虚随”。“八月槎”实即“博望槎”(张骞封博望侯),“八月”,只是字面的借用。因为用“八月槎”,才能显出是秋天,同时也才能和上句“三声泪”作对。前人于此,多纠缠不清。
[八]《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画古贤人烈女。尚书郎更直,给女侍史二人,执香炉烧熏,从入护衣服。”是画省即尚书省,香炉乃省中供具。按来之间《和李员外寓直》诗云,“起草徯仙阁,焚香卧直庐。”又岑参《和成员外秋夜寓直》诗云:“萤门持被覆,侍女捧香烧。”可知唐时直省,与汉略同。杜甫作过左拾遗(属门下省),有《春宿左省》诗,同时,他这时还是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属尚书省。《唐书:职官志》:“凡尚书省官,每日一人宿直。”可见他此时仍存入“画省”的资格,故因望京华而想起这种生活。伏枕,犹卧病。壮诗:
“伏枕云安县”,“伏枕因超忽”,“悠悠伏枕左书空”,都是说的卧病。违伏枕,是说因多病之故,而违去画省,不能还朝,即所谓“不去非无汉署香”。按杜甫罢官,乃由于肃宗的贬斥,和代宗的疏远,说“违伏枕”,是客气话,与“官应老病休”同一感慨。
[九]山楼,白帝城楼。粉蝶,城上涂白色的女墙。笳本胡乐,军中多用之。笳声隐队于城楼之间,故曰隐悲舱,与“万国城头吹画角、陪同。这句是说兵戈未休,还京无期。”
[一〇]因思念之切,故忘其佇望之久,忽见月移洲前,方才觉得又望到深夜。杜甫仿沸怕人不相信,所以用了“请青”二字。言外兼有时光迅速之感。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一一]。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一二]。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一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四]。
[一一]第一首写暮,第二首写夜,这是第三首,写朝,也是有次第的。翠微是山色,坏楼皆山,如置身山色之中,故曰坐翠微。天天只是如此,极写无聊。
[一二]这两句写楼头所见之景,但景中有情,从“还”字和“故”字透露出。钱注:“渔人延缘荻苇,携家啸歌,羁旅之客殆有弗如。还泛泛者,亦羡之之词也。《九辩》曰: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己则系舟伏枕,而燕乃下上辞归,飞翔促数,搅余心焉。曰故飞飞者,恼乱之词,亦触迁也。”按故,即故意。秋分燕子当归,现在它却偏不急于归,偏要在客人面前飞来飞去,好象故意嘲笑客人无家可归似的,故觉其可厌。《夔府咏怀》诗云:“局促看秋燕!”可与此句互参。
[一三]二句借占为喻,是江楼独坐时的心事。《汉书:匡衡传》:元帝初,衡数上疏陈便宜,迂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又《刘向传》:宣帝令向讲论五经于石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
杜甫为左拾遗,曾上疏救房琯,故以抗疏之匡衡自比;但结果反遭贬斥,所以说“功名薄”。杜甫家素业儒,故又以传经之刘向自比;但即欲如刘向之典校五经亦不可得,而是“白头趋幕府”,“垂老见飘零”,所以说“心事违”。二句上四字一读,下三字则是杜甫的自慨。
[一四]末二句又由自身的贫贱想到同学们的富贵,意极不平,语却含蓄。汉时长安有五陵:
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听聚。《论语:雍也篇》:“赤之适于齐也,乘肥马,衣轻裘。”衣马,即裘马,裘字阳平,上一字“陵”也是阳平,故易“裘”为“衣”。“自轻肥”,一“白”字,婉而多讽。《论语:公冶长篇》:“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丰马,衣轻裘,与朋义共,敝之而无憾。”诗亦翻用此语,“自”字便是“共”的反面。李梦沙云:
“四句合看,总见公一肚皮不合时宜处。言同学少年既作抗疏之匡衡,又非传经之刘向,志趣寄托,与公绝不相同,彼所谓宫贵赫奕,自鸣其不贱者,不过五陵衣马自轻肥而已。极意夷落语,却只如叹羡,乃见少陵立言酝藉之妙!”(顾宸《杜诗注解》卷四引)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一五]: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一六]。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一七]。——鱼龙寂寞秋江冷[一八],故国平居有所思[一九]。
[一五]此首为八首之枢纽,前三首多就夔州言,此以下五首多就长安言。由第一首之“故国”,第二首之“京华”,第三首之“五陵”,杜甫已把读者一步步引向长安,故不觉突兀。首二句虚虚喝起,笼罩全篇,下四句即“不胜悲”的事实。杜甫往往把千真万确的事,故意托之耳闻,语便摇曳多姿。如《即事》:“闻道花门破,和亲事却非。”又如《遣愤》:“闻道花门将,论功未尽归。”与此同一手法。似弈棋,是说长安政局彼争此夺,或得或失,就象下棋一样,见得当时国事有同儿戏。
百年,是虚数,犹人生不过百年之百年,杜甫自谓乎生经历。前人多谓自唐高祖开国至大历初为百年,不确。徐而庵云:“不曰国政,而曰世事者,盖微词也!”
[一六]二句紧接上文,申言“似弈棋”和“不胜悲”。《唐书:马璘传》:“天宝中,贵戚勋家,已务奢靡,而垣屋犹存制变。然卫公李靖家庙,已为嬖臣杨氏马厩矣。及安史大乱之后:法度隳弛,内臣(宦官)戎帅(军阀),竟务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上,时谓木妖。”可见安史乱后,王侯第宅有了很大的变动,换了一批斩主人。肃宗和代宗都信任宦宫,宝应元年,李辅国加中书令,是以宦官而拜相矣,广德元年,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是以宦宫而为元帅矣;《唐书:
鱼朝恩传》:“朝恩自谓有文武才干,上(代宗)加判国子监事。”是又以宦官而溷迹儒林矣;又《代宗纪》:“永泰元年(七六五)诏裴冕、郭英又、白志贞等十三人,并集贤待诏。上以勋臣罢节制者,京师无职事,乃合于禁门书院间,以文儒公卿宠之也。”按英义、志贞,皆武夫不知书,亦为集贤待诏,是又文武不分,冠弁杂糅矣。这些现象,以前都没有,所以说“异昔时”。
[一七]二句就西北边患申言“不胜悲”。上旬指回纥,下句指吐蕃。金鼓,是军中所击,以进退军旅者。羽书,是插羽于书,取其迅速。日金鼓振、曰羽书驰,极言边情紧急。回忆开元天宝时那种“河陇降王款圣朝”的盛况,自不胜今昔之感。驰,一作迟,不可从。
[一八]前六句说长安,说国家大事,这一句才收归美州,回到自身,陡落振起,语含比兴。鱼龙寂寞,写秋景兼自喻。《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秋分而降,蛰寝于渊也。”当此万方多难,却一筹莫展,只是每依北斗,日坐江楼,如蟠伏之鱼龙,岂不可悲?
[一九]浦注:“故国思,缴本首之长安,应前首之望京,起后诸首之分写,通身锁钥。”平居,平日所居。杜甫在长安先后居住过十多年。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二〇]。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二一]。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二二]。——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二三]。
[二〇]这首写宫阙朝仪之盛及自己立朝经过,是为所思之一。南山,终南山。《唐会要》卷三十:“龙朔二年,修旧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终南山如指掌。”承露,承露盘。金茎,铜柱。霄汉,言其高。汉武帝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唐时宫中并无承露盘,此特借汉事以为形容。
[二一]二句极写宫阙气象之宏敞崔巍。瑶池、王母、紫气、函关,总为帝京设色,并无刺讥玄宗好神仙、女色之意。有人以王母为指责妃,函关为指道士,殊穿凿。王母,西王母,是个神话中有名的人物。瑶池,王母所居,在西,故曰西望。降,望其自瑶池而下降也。《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老子自洛阳入函关,故曰东来。
[二二]按《莫相疑行》云:“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大概杜甫因献赋,曾一度入朝,这里云移二句,也正是回忆此事。雉尾,即雉尾扇,缉雉羽做的。云移,象云彩一般的分开。
《唐会要》卷二十四:“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备羽扇于殿两廂,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龙鳞,皇帝衣上所绣的龙纹。
圣颜,天子之颜,指玄宗。唐时上朝甚早,故必待日出才能辩识皇帝的面容。对于玄宗,杜甫还是有一种文章知己之感的。有同志认为此诗前六句皆言官拾遗之事,“圣颜”指肃宗。按拾遗乃近臣,杜诗所谓“天颜有喜近臣知”,显与“识”字不吻合又前六句所写景象,也不象安史乱后的长安。
[二三]结二句又收归夔州,回到现实。一卧,有一蹶不复振之慨。岁晚,切秋,兼伤老大(杜甫时年五十五)。末句,指肃宗时为左拾遗事。青琐,指宫门。点,传点。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又刘禹锡有《阀下持传点呈诸同舍》诗,皆可证。或解作点辱,不确。上朝时依官职大小排列班次先后,故曰朝班。几回,是说到底有儿回呢?见在朝时间很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二四]。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二五]。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二六]。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二七]。
[二四]这首写曲江,是为所思之二。瞿塘峡是三峡的第一个峡,在夔州东,是所在之地。曲江,在长安,开元中疏凿为胜境,烟水明媚,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相近,是所思之处。风烟二字,写景中兼含兵象。秋当西方,属金,色白,故曰素秋。接者,是说两地虽万里相悬,而秋色无边,正遥遥若接。其实是作者的感情作用。黄生云:“一二,分明言在此地思彼地耳,却只写景。杜诗至化处,景即是情也。”
[二五]二句主要的意思还是回忆当日曲江的盛况,见得不仅是都人游赏的处所,而且是天子游幸的池苑,江头有花萼夹城,芙蓉小苑,好不风光。上句故毫无讽意,下句“入边愁”三字,讽刺之意亦轻,惋惜之意反重。黄生云:“四句叙禄山陷长安事,浑雅之极。稍粗率,即为全诗之累。三四,首藏初时、后来四字。”花萼,花萼楼。《唐书:让皇帝(李宪)传》:“玄宗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又《玄宗纪》:“开元二十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园。”御气,天子之气,玄宗从花萼楼夹城来至曲工,故曰通御气。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酒,四顾悽怆,此所谓小苑入边愁也。”
金圣叹云:“御气用一通字,何等融和,边愁用一入字,出人意外。先生字法不尚纤巧,而耀人心目如此。”
[二六]二句撇开边愁,再极力追叙曲江之繁华景象,正是下文“可怜”二字的张本。珠帘绣柱,指江头宫殿的华丽,锦缆牙墙,指江中舟楫之炫耀。《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宫名)太液池中,帝作歌。”宫殿休立,到处环绕,故黄鹄之举若受包围,舟楫众多,萧鼓喧阗,故白鸥之游为之惊起。
[二七]末二句承上陡转,但语极吞吐,意在言外,须细心寻玩。歌舞地,即指曲江,杜甫《乐游园歌》云:“曲江翠幙排银膀,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请切歌声上。”亦可证。回首可怜,是说回想当初的繁华,不能不使人可怜现在的荒凉落寞。回首二字缴前,可怜二字却没有着落,因为作者并未说出,黄生谓此句为“歇后句”,很对。末句放开,由曲江一地说到整个秦中,由当代说到自古,意在借古讽令,激励执政者的自强,并警戒统治者的荒淫佚乐。以“自古帝王州”这般形胜之地,一朝比为戎马交驰之场,岂止令人可怜?简直叫人愧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二八]。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二九]。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三〇]。——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三一]。
[二八]这首写昆明池景物之盛,是为所思之三。昆明池在长安县西南,周回四十里,汉武帝元狩三年所穿,故曰“汉时功”。《通鉴》卷二百九:“安乐公主请昆明池,上(中宗)以百姓蒲鱼所资,不许。”足见向为贵族垂涎的好去处。武帝穿池,本以习水战,故用“旌旗”二字。从前看过,今犹若在眼中,言印象之深。杜甫和唐代其他诗人多以汉武比玄宗,又杜甫《寄贾严两阁老》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可知玄宗在昆明池亦曾置战船,故以为比。
[二九]二句写池畔之景。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象牵牛织女。”《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夜月虽明,却不织布,故曰“虚夜月”。虚夜月,状织女之闲静,动秋风,状石鲸之生动。杜甫往往,把死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
[三〇]二句写池中之景。菰,即茭白,其合中有黑者谓之茭鬰。秋结实,即菰米。故《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诗云:“秋菰成黑米”。沉云黑,言菰米之繁殖,一望如云之黑,张籍诗“家家桑麻满地黑”,黑亦茂盛意。莲房,莲蓬。莲花色红,秋时凋落,故曰坠粉红。上句“云”字和下句“粉”字都是借用,都是比喻。仇注:“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按白居易《昆明春》云:“渔者仍丰网署资,贫人工获苑蒲利。诏以昆明近帝城,官家不得收其徵。菰蒲无租鱼无税,近水之人感君惠。”又云:“今来净渌水照天,游鱼鱍鱍莲田田。”又韩愈《曲江荷花行》云:“问言何处芙蓉多,撑舟昆明渡云锦。”可见到中唐时,昆明池的菰米莲花还是很多,足证此二句乃是追思繁盛,而不是感慨苍凉,仇说未确。
[三一]这首诗的结构和“蓬莱宫阙”一首最相似,因为都是前六句说长安说过去:末二句才回到夔州回到现在的,都应在第六句分截。前人狃于律诗以四句为一解的说法,便多误解。关塞,即第一首的塞上。极天,言其高。杜《天池》诗:“天池马不到,岚壁鸟才通。”即所谓鸟道。极言其险。
夔州四面皆山,故曰惟鸟道。一“惟”字,便将上文所说的旌旗、织女、石鲸、菰米、莲房等等一扫而空,见得那些东西只存在于个人想象之中,而眼前所见,则只有“峻极于天”的鸟道高山,岂不大可悲痛!但如果没有前六句的煊赫,也就难以衬出末二句的凄凉。《庄子》曾说过:“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我以为此诗前六句便是水,后两句便是舟。浦注:“江湖满地,犹云漂流处处也。”渔翁,杜甫自谓。沈德潜云:“身阻鸟道,迹比渔翁,见还京无期也。”浦注:“夜月秋风,波漂露冷,就所值之时,染所思之色,盖此章秋意,即借彼处映出,故结到夔府,不复带秋也。”
昆吾御宿自透迤,紫阁峰阴入渼陂[三二]。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三三]。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三四]。——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三五]。[三二]这首写渼陂旧游之乐,是为所思之四。前三首所思蓬莱、曲江、昆明,皆属朝廷之事,此则个人游赏,故放庄最后作收场。《汉书:扬雄传》:“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昆吾御宿。”晋灼曰:“昆吾,地名也,有享。”颜师古曰:“御宿,在樊川西。”《三秦记》:“樊川一名御宿川。”自长安往游渼陂,必经昆吾御宿二地,一路行来,故曰透迤。《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长安志》:“渼陂在鄂县西。”《十道志》:
“陂鱼甚美,因名之。”按杜甫《渼陂行》云:“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即此所谓“峰阴人陂”。
[三三]香稻,一作红豆。顾宸云:“旧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今观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馀之粒,碧悟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重在稻与梧,不重在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徐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少陵倒装句,固不少,惟此一联,不宜牵合。首联记山川之胜,此联记物产之美,下联则写士女游观之盛。”黄生云:“三四旧谓之倒装法,余易名倒剔。盖倒装则韵脚俱动,倒剔不动韵脚也。设云鹦鹉啄馀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亦自稳顺,第本赋红豆碧梧,换转,即似赋凤凰鹦鹉矣。杜之精意,固不苟也。”浦注:“鹦鹉粒,即是红豆:凤凰枝,即是碧梧。犹饲鹤则云鹤料,巢燕则云燕泥耳。二句铺排精丽。”
[三四]相问,彼此互相问遗,即互赠礼物。曹值《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后汉书:郭太(泰)传》:“太与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杜甫曾与岑参兄弟同游渼陂,所作《渼陂行》有:“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晚更移,是说移棹夜游,乐而忘返。
[三五]上六皆言长安,末二句收归自身作结,并总结八首。望字遥应第二首的望京华。昔曾,一作昔游;吟望,一作今望,都不对。干,冲犯。钱笺:“公诗(《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云:“气冲屋象表,词感帝王尊。”(按指献赋事)所谓彩笔昔游干气象也。朱鹤龄云:“气象句,当与题郑监湖上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解作赋诗王主,非也。”浦注:“公诗云:词感帝王尊,又云:赋诗分气象,兼此两方。”按此二句与《莫相疑行》之“往时文彩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同意,钱解最得要领。《秋兴八首》的写作核心,本在君国身世,不在景物气象,放必如钱解,方通结得八首,如指山水之气象则只结得这一首,至多也只结得后四首,卸结不得八首。再说,“昔曾”二字也欠交代,难道昔日文章能干山水之气象,而今日文章反不能了吗?我们不能这样看,杜甫自己也不会这样想。杜甫是有政治抱负的诗人,所以他有时也颇以文章自负,但并不是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能摹山范水干大自然之气象,而是为了能够同时也曾经打动过人主干天子之气象。这也就是杜甫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献赋那件事的原因。当此日暮穷途,遥望京国,又复想起这件得意的事,更是十分自然的。韩愈《雪后寄崖二十六丞么》诗:“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兀未可攀。”也是以气象来形容天子的尊严的。此句承上,再极力一扬,有“鸢飞戾天”之势,转落下句,方更有力。这也就足所谓“顿挫”。“吟望”是仰首。“低垂”是俯首,“苦低垂”是苦苦的只管低垂着,一味的低垂着,与“苦辞酒味薄”、“苦道来不易”、“苦忆荆州辞司马”诸苦字同意。在这里,我们清楚的看到诗人杜甫给他自己塑造的形象。每当读到这一句,我便有一种宛如对面的亲切的感觉,他白发萧疏,低头无语。有什么可奇怪的,诗人杜甫的负担,实在太沉重了,他“一身不自保”,却要“一洗苍生忧”!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给予我们的印象,不是软弱,而是顽强;不是可怜,而是可敬,可感。 杜甫诗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