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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大唐之路,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
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龙门石窟在河南洛阳,正是北魏的两个首都所在地。北魏的迁都之路,由这两座石窟作为标志。
我很想对它们做一点描写,好让那些过于沉醉于汉族传统文化的人士有一点震动。但是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弃,因为在云冈和龙门之前,文字是不太有用的。手边有一个证据,女作家冰心年轻时曾与友人一起风尘仆仆地去瞻仰过一次云冈石窟,执笔描写时几乎用尽激动的词,差点绕不出来了,最后还是承认文字之无用。她写道:
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英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冰心是熟悉汉族传统文化的,但到了这里显然是被重重地吓了一跳。原因是,主持石窟建造的鲜卑族统治者不仅在这里展现了雄伟的旷野之美,而且还爽朗地在石窟中引进了更多、更远的别处文明。
既然他们敢于对汉文化放松身段,那么也就必然会对其他文化放松身段。他们成了一个吸纳性极强的“空筐”,什么文化都能在其间占据一席之地。他们本身缺少文化厚度,还没有形成严密的文化体系,这种弱点很快转化成了优点,他们因为较少排他性而成为多种文化融合的“当家人”。于是,真正的文化盛宴张罗起来了。
此间好有一比:一批学养深厚的老者远远近近地散居着,因为各自的背景和重量而互相矜持;突然从外地来了一个自幼失学的年轻壮汉,对谁的学问都谦虚汲取,不存偏见,还有力气把老者们请来请去,结果,以他为中心,连这些老者也渐渐走到一起,一片热闹了。
这个年轻壮汉,就是鲜卑族拓跋氏。
热闹的文化盛宴,就是云冈和龙门。
云冈石窟的最重要开凿总监叫昙曜,直到今天,“昙曜五窟”还光华不减。他原是凉州(今甘肃武威一带)高僧,当年凉州是一个极重要的佛教文化中心。公元四三九年北魏攻占凉州后把那里的三万户吏民和数千僧人掠至首都平城(大同),其间有大批雕凿佛教石窟的专家和工匠,昙曜应在其中。因此,云冈石窟有明显的凉州气韵。
但是,凉州又不仅仅是凉州。据考古学家宿白先生考证,凉州的石窟模式中融合了新疆的龟兹(今库车一带)、于阗(今和田一带)的两大系统。而龟兹和于阗,那是真正的西域了,更是连通印度文化、南亚文化和中亚文化的交汇点。
因此,云冈石窟,经由凉州中转,沉淀着一层层悠远的异类文化,简直深不可测。
例如,今天很多参观者到了云冈石窟,都会惊讶:为什么有那么明显的希腊雕塑(包括希腊神庙大柱)风格?
对此,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回答:那是受了犍陀罗(Gandhara)艺术的影响。而犍陀罗,正是希腊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交融体。
希腊文化是凭着什么机缘与遥远的印度文化交融的呢?我们要再一次提到那位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了。正是他,作为古希腊最有学问的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长途东征,把希腊文化带到了巴比伦、波斯和印度。
我以前在考察佛教文化时到过现在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Taxila),那里有塞卡普(SirKap)遗址,正是犍陀罗艺术的发祥地。
在犍陀罗之前,佛教艺术大多以佛塔和其他纪念物为象征,自从亚历山大东征,一大批随军艺术家的到达,佛教艺术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一系列从鼻梁、眼窝、嘴唇和下巴都带有欧洲人特征的雕像产生了,并广泛传入中国的西域,如龟兹、于阗地区。为此,我还曾一再到希腊和罗马进行对比性考察。
由此我们知道,云冈石窟既然收纳了凉州、龟兹、于阗,也就无可阻挡地把印度文化和希腊文化也一并收纳了。
北魏迁都洛阳后,精力投向龙门石窟的建造。龙门石窟继承了云冈石窟的深远度量,但在包容的多种文化中,中华文化的比例明显升高了。
这就是北魏的气魄:吞吐万汇,兼纳远近,几乎集中了世界上几大重要文化的精粹,熔铸一体,互相化育,烈烈扬扬。
这种宏大,举世无匹。
由此,大唐真的近了。 寻觅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