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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岛 余秋雨 4680 2021-04-06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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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信客,个子比村里的农民高,瘦瘦的,走出去很有样子,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听说他是外省人,从小失去了父母,由外婆收养,外婆就住在我们邻村。

  外婆很有见识,也有点钱,很早就把他送到鸣鹤场的一家私塾读书。他很聪明,成了远近几十个乡村中识字最多的人。

  外婆去世后他外出闯码头,没做成什么事。在上海几个同乡间转悠时,发现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儿。这活儿以前有人做过,已经断了很久。大家都劝他做,他就承担了,而且越来越忙。

  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安定的营生却偏偏做了最辛苦的信客?他的回答是:“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两头都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对方。我就帮他们跑跑腿。”

  此刻,他正站在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眼下,一个女人的村庄正炊烟缭绕。

  他知道,村里的很多小木窗都向这里开着,应该有很多眼睛看着自己。

  那年月,野地里人迹稀少,一个人高处一站,能牵住很大一片土地的目光,何况,这次他的出现,大家早就知道。因为五天前有一位叫余木典的同村人从上海回乡奔丧,已经有过预告。

  本来信客很想让余木典也顺便带一点货品回来,但在上海的那些同乡都摇头,因为这里的风俗,让奔丧的人带货品很不吉利。因此,余木典回来时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包袱,走到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时,从小包袱里取出麻质孝衣,披在身上,然后便号啕大哭进了村。余木典在丧仪上告诉各家,信客过几天就回来,各家都有一些货品。

  信客觉得,余木典家的丧事已过,这下该由自己带来一点喜气了。他在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放下担子,故意伸了一下手臂,再捋一下头发,就像在老戏台的入场口亮相。然后,叉开双腿,从头顶取下草帽扇扇凉,站一会儿。

  晚霞在他身后。

  如果是村里的年轻男人见了他这个样子,都会赶过来帮他提担子。但是,眼下一个个木窗里只有女人,正在灶头做饭。她们一见到他,就转身去梳头了。

  梳头时还要抹些从树干浸泡出来的“生发油”,然后换一件像样的布衫。

  如果信客还在村子里,她们一点也不会在意。但现在他是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的,又在上海见过了自己的丈夫,身上还带着丈夫托交的东西,因此要快快梳洗一下。

  信客估计她们打扮完了,就弯腰挑起了担子。刚才歇过了脚,又有了力气。他摆正姿态,跨出了尽可能轻松的步子,让扁担两头颤悠起来。

  从庙台到村子,三百多步,换两次肩,换的时候脸带微笑。每换一次肩,都要颤悠三下,每一颤悠迈一步,然后就有板有眼地走向村子。

  已经闻到焖饭的香味,他肚子早就饿了。今天在半路上只吃了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光面,是用两盒火柴换的。一盒火柴能换一个蛋或一碗面,这是当时的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之间的一种“等值交易”。因此从上海出来,行李里塞一些火柴等于带了一袋干粮。但他这次出来,没有带够火柴。

  信客在行李换肩时略有犹豫,先到哪家。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晚饭了,这是规矩,大家都知道。

  今天应该到余叶渡家,理由很简单,这次他家带的东西最多。而且,刚刚从村口看到,叶渡嫂已经在木棂窗口向自己招手。

  信客脚下犹豫,是因为余叶渡家的斜对门,是余月桥家。余月桥在南京,因此信客这次肩上没有他家的货品,但月桥嫂做的菜最香,今天肯定有韭菜炒鸭蛋,已经闻到了。对饥饿的人来说,菜香,是一种难以拒抗的力量。更有一个暗暗的理由信客不能说,也不能想,那就是月桥嫂太漂亮了。

  漂亮是一种很大的麻烦。信客对月桥嫂不存在什么杂念,只是想多看几眼,又觉得不好意思。月桥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却像一切漂亮女子一样,特别容易害羞脸红。这一来,本想多看几眼的男人也就更为难了,似乎人家脸红是自己的“偷看”造成的,因此连自己也觉得不正经了。

  其实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好看,方言叫“齐整”,也就是一种不灼眼的漂亮。其中更出色一点的也有好几位,像村西的鱼素嫂、村南的满城嫂。她们的丈夫都在上海,都是信客的朋友。

  信客马上要见到的叶渡嫂,样子却有点特殊。她长得比别人矮一点,胖一点,自嘲是“杨柳林下的扁冬瓜”。她很开朗,嗓门很高,经常大笑。她的丈夫余叶渡在上海生意做得不小,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因此她也就笑得更响亮。她的表情,从来不会惹上“害羞”的成分,别人对她也没有忌讳。自从她生孩子后两个月就在大槐树下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全村的目光对她更放松了。

  叶渡嫂家的门,除了晚上,都不关。信客还没有进门,叶渡嫂已经拉住他担子的一头,大声说:“前两天木典已经说起,你今天可能会到。货品慢慢再点,先吃饭!”

  说是“货品慢慢再点”,但她的声音还是落到了货品上。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又是一只热水瓶!”

  信客说:“为了这只热水瓶,我一路上轻拿轻放,就怕摔坏,受大苦了!我在上海就对你老公叶渡抱怨,去年已经带过一个了,今年怎么又带。他说,去年那个是竹壳的,今年这个是铁皮的,不一样。你看你老公!”

  “那匹红缎呢?”叶渡嫂轻声问。

  “又是那个木典通报的吧?”信客把竖绑在担子上的一个长包袱解下来,搁在矮桌上,麻利地打开包袱。

  一片灿烂的红色,把叶渡嫂的胖脸照得更亮了。她抱起那匹红缎,搂在胸前,走进了里间。

  “好了,吃饭,你也饿了!”叶渡嫂从里间出来后立即到了灶头,端出几盘早就准备好的菜肴放在桌子上,让信客坐下,递过来一双竹筷。

  “这碗糊货,我加了你上次带来的东洋味之素!”她边说边去盛饭。

  叶渡嫂所说的“糊货”,是指卖海鲜的货郎每天剩在筐底的杂鱼杂虾,很便宜,又很新鲜。

  吃饭的时候,门还是开着。才吃几口,叶渡嫂的眉毛抖了几下,因为有一股韭菜炒鸭蛋的香气从门外飘来。这香气很轻,却很浓,就像一个女子最含蓄的媚眼。

  信客似乎没有闻到,埋头狠狠扒饭。叶渡嫂却看了对门好几眼,每看一眼都要回过头来看信客。她总觉得,那香气对眼前这个男人,不怀好意。

  信客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询问似的看着她。信客走的路多,不躲避任何女人的目光。

  叶渡嫂笑着说:“听我老公说,他有一次与你搭伴从上海回来,你每个码头都有相好。据说绍兴那个眉眼最重,口气最近,这次又见到了吧?”

  “什么相好!”信客连忙声辩,“都是一路上必须求靠的小掌柜。馒头铺掌柜、车马店掌柜,不认识寸步难行。”

  “怎么都是女的?”叶渡嫂笑问。

  “男的都像你老公,到城里谋生了。我们一路,只能找女子小店。”信客说。

  “绍兴那位,有点意思了吧?”叶渡嫂还是追着问。

  “她女儿拜了我做干爹,这次要结婚,事先也不知道,我倒是匆匆忙忙在当地备了一份礼。”信客说,“你看,认识人多,开销也大。我直到这次送礼,还不知道干女儿的大名叫什么。”

  “给干女儿送礼,派头不能小,绍兴那边的行情是多少?我也要嫁女儿了,你说出来我听听。”叶渡嫂边问边将两个手指做着捻钱的动作。

  “薄礼,区区薄礼,不值一提。”信客不想接这个话题。

  没有酒,饭也就吃得很快。信客告别叶渡嫂,挑着担子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了。

  本来也打算当夜一家家去送,但今天实在太累了,想早点休息。更主要的是,信客喜欢看到家家户户都挤到他屋子里来领取货品的热闹情景。女人后面跟着老人,老人手上又牵着小孩,整个农村都在企盼着来自城市的礼物。这是家门大事,村庄大事,桑梓大事,全都由自己来送交,信客享受着这种重要。但当时农村没有电灯,这种重要场面只能出现在白天。

  白天,应该是明天下午吧?上午醒不过来。他要把一路上的无限劳顿脱净在长长的酣梦中,只等明天下午,容光焕发地接受村人们的环绕和感谢。 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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