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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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年发生的事情最能说明问题。
一六四四年春天,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而亡,北京城易主,明朝实际上已经灭亡。但在南京,却建立了以朱由崧为皇帝的弘光小朝廷,在清军南下、战火紧逼中苟延残喘。这个小朝廷只延续了一年,但几乎天天都在看昆曲。
据《鹿樵纪闻》《小腆纪年》《栋亭集》《枣林杂俎》《明季咏史百一诗》等文献记载,弘光小朝廷的高官们争着给朱由崧送戏、送演员、送曲师,甚至还到远处搜集。
这年秋天,宫中演了一部长达六十多出的昆曲《麒麟阁》。到冬天,阮大铖又张罗大演自己写的昆曲《燕子笺》。除夕之夜,朱由崧还不高兴,因为没有新戏进宫演出。当时战事紧迫,宫中早已规定,如果局势危急,即使半夜也要敲钟示警。一夜突然响起钟声,宫外一听一片混乱,其实那只是宫内要演戏了。
小朝廷成立一周年之时,百官入朝致贺,没想到皇帝朱由崧根本没有露面,原因是在看戏。那时,离小朝廷的彻底覆灭已经没有几天。
知道清兵渡江的时候,朱由崧还在握杯看戏。一直看到三鼓之时,才与后宫宦官一起骑马逃出宫去。因此,史学家写道,南明弘光王朝是在戏曲声中断送的。
“戏迷”朱由崧出宫之后,在芜湖被俘。他被清军押回南京时,沿途百姓都夹路唾骂、投掷瓦砾。
那些不甘心降清的明末遗臣,一会儿拥立“鲁王”,一会儿拥立“永王”,乍一看颇有气节,但从留下的相关资料看,整个过程中永远在演戏,在看戏。到处是铁血狼烟,他们在昆曲中逍遥。
朝廷是这样,那些士大夫更是这样。逃难的长途满目疮痍,但他们居然还带着零落的戏班,逮到机会就看戏。有一些家庭戏班,几经逃难已经“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下同乞丐”(张岱语),却还保留着。王宸章的家庭戏班早已不成样子,而在流浪演出中,那个与艺人一起“捧板而歌”、“氍毹旋舞不羞”者,就是王宸章本人。(见《研堂见闻杂记》)
现代研究者不必为这样的事情所感动,把这些人说成是“在战乱之中仍然把艺术置于兴亡之上、生命之上的真正艺术家”。其实,这里没有太多的艺术。那些逃难的官僚、士大夫,把昆曲看成了麻醉品。甚至,此间情景已近似于“吸毒”,尽管其毒不在昆曲。
那个阮大铖,在弘光小朝廷任兵部尚书,很快降清。清军官员对他说:“听说你还写过剧本《春灯谜》《燕子笺》,那你自己能唱昆曲吗?”
阮大铖立即站起身来,“执板顿足而唱”。清军多是北方人,不熟悉昆曲,阮大铖就改唱弋阳腔。清军这才点头称善,说:“阮公真才子也!”
唱完曲,阮大铖为了进一步讨好清军,还跟着行军。在登仙霞岭时,想要表示自己还身强力壮,足堪重用,居然还骑马挽弓,奋力奔驰。其实,那时他已年逾花甲。清军跟着他来到山顶,只见他已经下马,坐在石头上。叫他不应,清军以马鞭挑起发辫,也毫无反应。走近一看,他已死了。
——这段记述,见之于钱秉镫《藏山阁存稿》第十九卷。未必句句皆真,大体还算可信。一代权奸戏剧家,就这么结束了生命。昆曲在这天的仙霞岭,显得悲怆、滑稽而怪异。 极端之美——举世独有的三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