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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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过度的文化流行,一定会背离汤显祖他们划出的等级,成为沉重的社会负担。
后代学人经常会片面地激赞远去的文化现象,鲁莽地把那些文化现象所承受过的衰败、伤痕、羞辱抹去。其实这种做法是不对的,只能使九天之上的文化祖先们在一连串“美丽的起哄”中老泪纵横。
须知,在过度的流行中,真正的艺术不可能不寂寞。越流行,越寂寞。我前面抄写了部分昆曲作家的名字,显现了当时的笔墨之盛。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戏,好东西一定很多吧?事实与很多学人的想象完全不同:好东西很少。创作思想被流行浪潮严重磨损,即使有才华的人,也都在东张西望、察颜观色,结果,大量的作品越来越走向公式化、老套化、规制化。
这种现象,古今中外皆然。例如,我身边有不少学生和朋友突然成了闻名全国的“流行歌手”、“流行笑星”、“流行主持”,那就很难再保持密切交往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交往的已不是真正的学生和朋友,而是被“流行”的力量重塑了的公众形象,他们见了我,很想洗去这种形象又很难洗去,彼此都累。
公众一旦集合,最容易形成粗糙的公式。因此,多数流行都会走向因袭和拼凑,令人头疼。
不要说汤显祖这样的创新者越来越受不了,就连比较平庸的李渔,也在不断抱怨剧坛的因袭、拼凑之风。他在《闲情偶寄》中说:
吾观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即众剧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
李渔还说,他看了那么多年的戏,只听到过不熟悉的姓名,没见到过不熟悉的剧情。
对于昆曲剧本的公式化、老套化,戏剧家吴梅揭露得最为有趣。他说,那么多戏,竟然都逃不出一大堆“必”:
生必贫困,女必贤淑,先订朱陈,而女家毁盟。当其时,必有一富豪公子,见色垂涎,设计杀生。女父母转许公子,而生卒得他人之救,应试及第,奉旨完婚,置公子于法,然后当场团圆。十部传奇,五六如此!
《词余讲义》
请注意吴梅所统计的比例:所有的昆曲剧本中,十分之五,甚至十分之六,都是这么一个老套,这实在是有点恐怖了。
长久地痴迷一种老套,对于普通观众而言,是出于一种浅薄而又惰性的从众心理,迟早会厌倦和转移,但对文人和官员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在社会大变动中产生了种种不安全感,其中最让他们焦躁的是文化上的不安全感,因此要用一种故意的陈旧和重复来筑造一道心理慰抚之墙。
不管在什么时代,一些官僚和文人沉溺老腔、老调了,基本都是这个原因,尽管他们自己总有高雅的借口。
昆曲的悠扬曲调,因而一再在兵荒马乱中起到这种作用。责任不在它本身,尽管它由此而被冤枉地看作是“世纪末的颓唐之音”。 极端之美:便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