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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读书
问:余教授,据说您在指导研究生和进修生的时候,经常要询问他们的阅读情况,逼他们说出对每一本书的评价,甚至要他们寻找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和自己最想读的一本书,是这样吗?
答:是的,我有时还会问他们:“如果你明天就要投入一次为期长远的跋涉,行箧中将带一本什么书?”
你知道吗,抗战时期,许多学者轻装逃难前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有人带了《庄子》,有人带了《剑南诗稿》,有一位教授狠狠心,在简薄的行囊中硬是塞进了一部《红楼梦》。五十年代中期,一位被错误地开除了公职的大学教师落荒成一名边远地区的《车把式》,他的蓝布小包袱中则始终藏着一部《楚辞》。二十年前,一位美学家被迫到农村去劳动时,偷偷带了一本最“经读”的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匆忙间的选择,不仅温暖了这些学者生命史上荒寒的岁月,而且往往决定了他们后半辈子的学问走向,甚至,还有可能决定人文科学领域某一座大厦的落成。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这种选择中凝聚着他们的见识和裁断。
我向学生提这个问题,当然不是劝他们为逃难、落荒“绸缪于未雨”,而是借以申述在读书中“识”的重要性。我要他们懂得,读书是要分层次的,层次的确定和选择,是阅读有效性的关键。我们见过许多这样的读书人:他们勤奋地划书、买书、藏书、啃书,但是如果你问他们,这么多年读下来最喜欢哪几本书,最敬畏哪几本书,对自己的人格学问影响最大的是哪几位作家,还有哪些书是一直想精研细读而至今未能如愿的,他们往往答不出来。倘使把读书比作交友,这样的读书人,近似交际场中那类四处点头握、广洒名片的人物,他们没有知己、没有深交、没有诤友和畏友。读书的无效和无聊,莫过于此。
问: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在书海中寻找值得深交的对象呢?
答:一、寻找对象,也就是寻找自己。要相信,茫茫书海中,只有那么一小块,才与你的生命素质有亲切的对应关系。要凭着自己的人生信号去寻找这一部,然后才可上此及彼,扩大成果。完全脱离了个人的文化心理结构而任意冲撞,读书就会因失去了自身生命的濡养而变得毫无乐趣可言;
二、寻找自己,也就是塑造自己。原地踏步,人生几何?应该着力寻找高于自己的“畏友”,使阅读成为一种既亲切又需花费不少脑力的进取性活动。尽量减少与自己已有水平基本相同的阅读层面,乐于接受好书对自己的塑造。我们的书架里可能有各种不同等级的书,适于选作精读对象的,不应是那些我们可以俯视、平视的书,而应该是我们需要仰视的书。这样,阅读才能导致我们向大师们逼近,我们的生命内涵也才能因此而获得提升;
三、学习上的寻找没有终极性的对象。登上了一座山峰,其意义在于看到了下一座山峰。时代的前进,使得今天每一个真正的专门家都不能不是博学家,而每一个博学家也都经常因深感无知而焦灼。因此,必须推进阅读的速度与广度,加快更换精读对象的频率。我们的行箧中,如果长久只有那一二本书,那么,我们的人生旅程,很快就会枯窘。在这一点上,我们比前辈学者们既幸运得多,也艰难得多了。
(载《新民晚报》) 文明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