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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漳厦隔海卷去,越过金门,并着大陆热土的赤诚与海水的咸湿,台湾这座岛屿舔着痛,祖*亲的风总算不再是孤独到底。从金门边境起,滚滚的波涛来回迂折,如同毫无立场的民众奔波于两岸之间,这种无所谓停驻的无凭飘荡,不由令人想起了不久前这片孤屿上的那句“抓住你身边的匪谍”的口号。但洪流再是激荡,以及如同其借喻的红尘再是滚滚,迁居来者内心却在无言中彷彷徨徨。江水虽不及海洋无际得可怖、无际得迷茫,但味道总无泼辣放肆的盐咸,于流水片片中也可保留名号,不似前者狂妄得脱离先祖。渡江时坐的乌船温柔得破落,像是一夜衰落的文士,终不及一身驰波划浪的海船有豪奢之气。江流这边或许嗅不见隔岸故地的风雨,但渔民终日于流水静深处踯躅,梦里梦外也梦得难以平息。
从捕鱼兼职泅渡,这名老渔夫的频繁涉水也加深了他的思情。有时候他做梦,常会忘了他身边熟得无比的江水,甚至连模样方位也皆遗忘。暂忘的他抚着疑似辗转千万里来的风雨雾霁,竟会不自主眼前朦胧。他觉得自己不是思乡了,因为他已认这条江作了干儿,纵然有时梦里忘却,可现实中却永远随它流动。然眼泪虽找不到缘由,可在晶莹又依稀中望去,亲得不能再亲的山水到了梦中也化作乌有,只有永远旋来的风亲吻的热度每日犹温。这是梦魇吧,江啊江。
“白色恐怖”的激旋流荡了数十年终于落下帷幕,《总统歌》也唱烂了,金门的战火早停了,只有那条在地图上不到一寸的海峡依旧阻隔了千万人的跋山涉水。老渡人老渔夫刻着墙上的痕印,在心底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仍旧不得答案。但年月怎么算得清呀,成万上亿的渡民像渡江一般争渡着那条隔绝两岸的海水,一念跃上不复归程的轮船便熬了三十年作为船费。何况老人先祖从日本渡来,这项不得归去的迫留又能向谁找到回答?老人还记得他是日本子民,偶一上岸便永久纠葛上了炎黄之情,该死的鬼一样地怀念凝望着两个归航。他的老屋子里有一本先祖携带同来的《万叶集》,是日本有位皇子写的,现在书刊旧得不行,并加以其中的日本文言验证它经历过的悠悠岁月。老渔夫早会唱其中的诗句了,那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他的父亲又是耳濡目染在他的祖父歌声之下。江水悠长宽阔,虽与他们相伴了多年,但又怎么记得清那几颗泪水与倏忽飘旋随风远去的歌声:
竹筒盛饭在家时
柯叶盛饭旅途中
老渔夫不懂日语,他土生土长在这片华夏大地,或是大陆或是孤岛也系同一阵热风热雨。他唱这歌时总是在泅渡时,现下他很少唱哭了。他的父辈流下的水珠或许多于他,可他们再眺望东去也无法感怀先祖的泣泪,他们有不容置疑的好奇、热情,但本来纯粹的归去感念在中华的苦风凄雨玉山秀水之中悄然淹没。老人数十年前还在大陆时,欲要旅行去东方故国,可现在遗落到不见人烟的江川,却要升华出两种守望的情愫。一边隔了台湾海峡同隔岸的心隔梦的爱苦等厮守之时,一边向太平洋的风日本的杨柳飘与漂去归根的书信。他眼前的江水依旧流淌,他眼前的山川恒久挺拔,但在象征意味的零零碎碎的梦境之中一概无存,竹筒盛饭应当在遥远的故土之中香气四溢地等他,柯叶盛饭也预示结果一般地要为他做好带上。“我的家乡啊,我的故园啊,你等我。”他想。
他梦啊梦忘记了江川,但他想象不到古大陆的新变迁,也不曾见得东瀛国度的光景,故园故乡仍在故地,他却没法拾起一篇篇撕碎在风雨中的思乡述言。它或许会随风去了日本,又环球折返中国,最后降落在江川,以慰他舐犊情深。一百多年前他的先祖乘上江户时代元治年间偷偷出港的货船,竟将一生都舍弃在本土之外。现在他的子孙困蛰孤岛,又怎能在两种游子的身份中找出凭证?老渔夫历经了多少苔藓的蔓延,历经了多少浊水的侵蚀,在他的额头或心里应当能看见年轮的皱纹诉语?他每天都有做梦,梦里忘得一干二净,可仍旧吻着那片亲热的滚烫的风,然后流出亲热的滚烫的泪水滴到他的胸膛上。新近有几首台湾歌曲流行得很,伴着专辑里的《龙的传人》传唱了出去。它里面有首歌的歌词好像《万叶集》的诗句一样让渔夫触及心底。它唱道:
有一条小河叫忘川
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条小河叫记川
喝了川水就记起一切
记起一切也记起自己
喝一口来自那忘川的水
再喝一口来自那记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记起一切
忘川,记川这两条台湾的川水迂回在歌声中,伴着江旁的艾菖滋滋生长。歌手叫什么呢?叫李建复还是侯德健呢?他忘了,但是他把船绕到江水停旋了一会儿,仿佛见到了忘川记川上的水流向两旁的江水,再流向西方的大海,又流向东方的大海,他记起了数十年的遭遇。他应是遗忘了眼前的江川滚滚,但他更不能忆起隔洋而在的那两片土地。川水他记着又忘了,但他的境遇忘了又记起。他归舵后请了一个同是掌舵的泅夫去他家吃酒,吃到一半他又把这首歌放开了,伴唱的声音还有烧酒灼在炉上的嗡响。放之前他唱:
竹筒盛饭在家时
柯叶盛饭路途中
泅夫自然不懂得,于是他盛上酒,换出一种诉者的口吻,说:
“这酒烧开了,且喝下这杯酒。酒喝完了,我的故事也就要开始了。” 孤岛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