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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年轻的时候还只是个站在西京外围的混混，这点和后来相遇的虬髯客很像，都被人认为是不务正业。不过虬髯客是伪装的西京混混，但是李靖却真有点儿那样的意思。

　　小的时候李靖比较喜欢看书，所以到了青年时期书籍已经看了千万卷，知识广得不像一个普通的混混，而像一个不普通的混混。李靖很聪明，这点也是他引以为傲的，所以他的书都只看几遍，从来不求精钻。虽然如此，但是和他的叔叔谈论兵法时还是能够说得像模像样。于是他的叔叔觉得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他的舅舅叫作韩擒虎，是个顶有名的大将。李靖的父辈也都是官宦人士，所以他应当是个官宦子弟。但是他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的官宦子弟，因为他觉得自己学识渊博，又聪明，且相貌堂堂，实在不能与普通的官家公子归为一类。后来他独自一人跑到西京也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

　　青年的李靖在西京的混混群里沉浮，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还是天底下最有想法的人，于是他一直想建功立业。反倒是混混的头子很赏识他这一点，于是让他去西京的大官杨素那里找点机会。多年之后他仍不会忘记他的头子，但有可能是因为头子长了一脸的虬髯，和后来的虬髯客很相像所以才不至于被遗忘。李靖虽然是个聪明的家伙，但还是很普通的。他的父亲虽然是官，却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太守，他自己虽然机敏，但至今没有成就大名。于是他有点儿自卑又有点儿自负。从前在家乡的雍州，他去逛红楼从来没有被抽中幸运的闺号，他去吃酒菜也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赠饮，所以去杨素府上他充满了惶恐和期待。杨素是全国知名的大名人，要见一面也实在困难，于是他决定连夜写一篇治国宏图的文稿。

　　后来他依靠这篇宏伟激荡的大稿走上了杨素府邸的主厅，而杨素看完后也激动地握紧他的双手。李靖现下更惶恐了，但是他又有点疑惑，因为他的文稿早就写过千百遍，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赏识过。他又回想了一下稿子的内容，觉得上面实在都是些毫无实际的通篇废话，只不过看起来好看，好像要崛起整个大隋一样。这样的稿子实在遍地都是，几乎每个青年都会写，什么“国之独霸在于何国之强盛在于何国之比肩秦汉在于何”，为什么杨素会这么中意自己的话？他的脑袋在惊喜的簇拥下寻求答案，他的双手在杨素的肥肉大掌里翻来覆去也想寻求答案。

　　杨素说自己最欣赏像李靖这样的青年才俊，这番话听得李靖也很高兴，然后是天色渐暗，杨素让李靖留下吃饭，李靖礼貌地推脱，杨素继续邀请，李靖再次推脱，最后杨素装作很不高兴，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药师，下次来一定得留下！

　　李靖又开始惶惑，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是邀请至少三次的，而他也准备在第三次说“盛情难却，那司空大人，我就叨扰了”的话语，可是杨素直接在第二次抹杀了他的一厢情愿。走在离开杨府的路上李靖越来越觉得饿了，只不过他一直在想：杨素这种名人的确就是不一样。

　　吃完了西京外围十几弯的胡同杂面后李靖回到了自己的寒舍。寒舍对于别人是谦辞，不过对于他的屋子则是准确的形容词，因为他的屋子的确挺寒的。刚一进门坐定他就听到了敲门声，李靖是个较为坚定的鬼神主义者，这也是大隋时代的传统，但他觉得这么早不该是鬼敲门啊，所以他走到门前满不在乎地打开了房门。

　　后来，李靖跟门外的这个人私奔了，他们一同到了太原。这个人是个女人，叫红拂，长得宛若天人。李靖这个混混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于是在心底早就将灵魂托付给她了。李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今天下午被杨素接见了之后就稍微不再那么平凡了，后来又见到这么漂亮的美女，实在是更不平凡。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眼前的美女将一生托付给他算不算更不平凡？

　　红拂早就注意李靖了，但不是因为他长得姿容瑰伟，而是她觉得他是一个有宏图大志的人。这番解说后来在好事之徒的嘴里不停地传诵，逐渐地后人也这么认为了。但是当事者李靖却更加惶惑，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宏图大志，假若从自己的稿子中看，那就更沾不上边了。唯一能让他有宏图大志一说的只有那个难以捉摸的杨素，其他人实在不应该也认为他有这种普普通通的念想。

　　但是，无论如何，红拂的确跟李靖私奔了。或是说李靖跟红拂私奔了。多年之后李靖坐在大唐的文房里，也不会忘记红拂那飘动的红色长裙和红色长衣，它们像一朵红色的火莲开在西京的黑浊里，让人有点儿感动又有点感伤。但是她的拂尘在半路被扔掉了，因为她觉得红色的拂尘实在太惹人注目。

　　李靖就这样有点儿迷迷糊糊地跟红拂跑到了太原，先落脚在了灵石旅邸里。李靖听说太原的李世民是个有作为的真人，于是他计划着要和红拂一起去投奔。灵石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以至于李靖被这种安全感拥护得不想离开了。有时候没事情时，他总会写些和当日在杨素府内呈上的文稿那样激动人心的话语，但是这么做并没有任何动机。晚上他和红拂就待在旅邸里卿卿我我，早上他就坐在桌子前写了一大通激扬好看而无实用性的稿子，写累了就看红拂在镜匣前梳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在一日中午来了一个虬髯大汉。他二话不说就躺在李靖的榻上，恶狠狠地瞧着红拂梳头。红拂一天大半光阴都在梳头时度过，而这还是她把头发铰短后的结果。虽然时间漫长无期，但是李靖始终不觉得奢侈，所以他一刻也不想分享给眼前的这位大汉。而这位大汉倒竖着胡须，眼光看着红拂竟然有些失落了起来。不过这算是好的，因为大汉的眼神中只有怒冲冲和心颤颤，并没有令人着恼的色迷迷。

　　后来红拂和这位大汉结拜了，这是李靖没有想到的。他甚至有点儿嫉妒，但是他那时还是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红拂看出了他的怒气，于是连忙唤他一句“相公”，李靖这时候才猛然惊醒，突然发觉自己和红拂是夫妻，为什么还要嫉妒兄妹关系？于是他就在这种二元的辩证中来来回回。于是他也漏掉了红拂为什么要和虬髯大汉结拜的重要问题。而这名虬髯大汉自报家门，说是从西京来的虬髯客。李靖也只好站起说“失敬失敬”，但是李靖根本没有听过他的名号。李靖在跟着红拂与他略谈片刻后报出了自己来太原的目的。虬髯客听后只是看着李靖笑了笑，继而转身离去。在离开房门三步远后他又转身回来让李靖夫妇带那位真人三日之后去汾阳桥相会。李靖点点头，虬髯客便骑上毛驴瞬息远遁。

　　李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虽然家世还不算差，但是始终没有让天下皆知。这次娶得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已经被他自己暗喜了不知多少遍，觉得恍若梦中。他也知道世间太大，自己太小，所以他还是有点儿担心他要见的李世民公子是不是也是个沽名钓誉的混混。世界太大，李靖太小，所以不可能一步登天。于是他越来越执着于写那些好看但没用的文稿。后来当他知道虬髯客的神通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西京外围的浑小子了。而这时候他已经三四十岁了。

　　在李靖三四十岁的时候，他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女人是红拂不必说，而两个男人则是令他忧心的虬髯客和使他担心的李世民。这个女人使他的平凡在他心底消除，而这两个男人则是真正使他在天底下消除了自己的平凡。这两点还是有区别的，聪明又有脑子的李靖把前者划分为主观，后者归类为客观。

　　三日后的故事很容易带过：在汾阳桥上，虬髯客和李靖都见到了李世民，而虬髯客为之心惊，李靖为之心折，于是虬髯客离去，李靖留了下来。再过了若干天，虬髯客再会李靖。这次他带了个道士做帮手，又让李靖约李世民出来。李靖也应允了他的要求，最终是那个道士与虬髯客不约而同地告别了李姓二人，承认自己输了。李靖最后甚至到死时也没有参透为什么道士和虬髯客会说他们输了，而且他也没搞懂虬髯客为什么要约李世民见面，于是他就带着这点茫然毫不茫然地入了坟墓。李世民倒是聪明人，第一眼看到虬髯客便知他也是要争天下的，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李靖。

　　最后虬髯客把自己的秘宝全都交给了李靖夫妇，李靖觉得实在茫然。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平凡，就被一个还不大熟的人强行地赠送了无尽财宝，于是他有点迷糊地想起人生中是否中过奖。后来的回忆证明从前的李靖运气差得很，连逛红楼都没有被抽中过幸运的闺号，连吃酒菜也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赠饮，所以他甚至有种怀疑一切的冲动。李靖被平凡养活了三四十年，还算脑子没病，所以他事后把财宝全都给了李世民。李世民靠着这堆财宝发家，最后成就大业时也没忘了浑小子李靖。

　　李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但在他的心底还是一个很平凡的混混，最后他被封为李卫公也有种奇怪恍惚的感触。成为李卫公之后，他终于发挥了自己的专长，并为他的主子解决了相当多的困难。在起事之前，他的主攻方向是排兵布阵，但是现在在大唐，他的主攻方向则是撰写文稿。皇帝的杂事太多了，于是李靖的文稿则成了皇帝给所有大臣的回书。所以大臣们觉得皇帝实在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好帝王，任何时刻都在文书中透露着激扬与宏图，但是他们在震撼之余，根本不会猜到这是李靖所捉刀，而他们也更不可能在这好看的文书中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李靖受年轻时期的继承与影响，这种文稿写得得心应手，而他的语句也实在有气势得很，譬如“国之独霸在于何国之强盛在于何国之比肩秦汉在于何”这样超前排比的句式并不是哪个大臣可以模仿的。

　　李靖为能为皇上效力而颇觉荣幸，皇帝也甚为欣慰。李靖在成为李卫公之后常常有着一种奇怪恍惚之感，这种感觉貌似是在虬髯客离别了他之后所产生的。于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自己究竟算不算成就大业，自己是否真有像当年在杨素文稿中所写的那样宏图大志。想着想着他颇觉迷糊，感觉自己好像除了年龄，内心没怎么变化过。李靖还是个普通的混混，于是他想东西老是以自己平凡为起点的，这点无论是在他三四十岁成亲成业时还是他七十九岁去世时都没变过。只是他的女神红拂早他十年死掉，所以他的生活变得毫无见证者而愈加枯燥了。

　　他一直坚信自己还没完成大业，自己也从没有过大志。于是他就白天写写文书文稿，晚上追思自己的内心记忆，闲暇时间他会出去看海，因为他觉得后来东渡扶馀的虬髯客在海的彼岸还生活着，这让他的内心还是有种真实的感觉。就这样过了十年，他在七十九岁的一天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朝廷为他举办了葬礼，这说明他其实不是一个平凡的家伙。但是他再也思考不清自己的任何实况与问题，也没办法追问当年的任何一个见证者包括自己，而皇帝也再没有了任何一份能帮他塑起热情与激昂的绝好文书，朝廷上下也不会再出现“国之独霸在于何国之强盛在于何国之比肩秦汉在于何”这样好看的话了。 孤岛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