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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郅隆端坐在龙椅上,龙椅前罩着赭色洛绣桌布的书案上,平整的摊开一张绢帛,绢帛上,淡淡的墨迹,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大字。这是一封来着辞呈。带着几分文人的酸腐,几分对朝廷的怨恨,几分?又来源于他痛苦经历的讽刺,和一个智者原有的机智和敏感。
与其说那是一封辞呈,不如说是一封文人士族的宣战书。
金旻跪在龙阶之下,面上满是惶恐的神情,他知道父亲的一封信对于他的前途来说意味着什么,伴君如伴虎,一旦臣子把自己的位置摆得过高,就意味着自己的前途提前判处了死刑。
卢郅隆蹙眉不语,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位前朝老臣的桀骜不驯,却仍然感到被动,他站起身,背起双手,在陛阶之上,来回走动,眼睛不知看向何处。阶下,一位文臣一位武将为了这封信,正争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卢郅隆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不禁大怒,喝到:“都给寡人闭嘴!”
两位大臣登时停了下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卢郅隆。卢郅隆道:“金旻,你起来吧,既然你父亲心存疑虑,不愿侍君,寡人也不再强求了,归隐山林未必不是一种,逃离乱世的好去处。”
卫枢抬起头望着卢郅隆,卢郅隆冲着她眨眨眼睛,诡秘的一笑,卫枢本是心细如发的人,尤擅察言观色,窥一斑而知全豹,便不多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金旻站起身,退在武将行列
“给驻守桑珠国的前军主将方端义去个上谕,叫他回王城,他的副将暂时接替他的职务,行了,退朝吧。”卢郅隆站在龙椅旁,说完便书转身离去。
卫枢等着满朝文武都退下了,才总大殿角门穿过去,卢郅隆的近身内侍站在哪儿等着她,见卫枢进来,嬉笑道:“陛下果真是料事如神,大都督可不就是来了,大都督,这边请。”
卫枢淡淡一笑,跟着内侍,往大内之中御花园去。“大都督快些吧,陛下在御花园青云阁中等着呢。”
北风强劲,吹得,帷帐帘幕呼呼作响,如同烟云翻卷,卢郅隆正坐在窗边的位置,窗子没上窗半,冷风冽冽,吹在脸上,如同小刀割肉。
“你来了?”
卢郅隆抬起头,望着卫枢,满面春光,在没有朝堂上那般阴沉。卫枢施了礼,卢郅隆一挥手,示意卫枢坐在面前的雕花栾华圆木墩上。
“陛下当真不要金逄出山了?人才如同珍馐,要及时使用,否则就会腐烂。如果搁在一边,别人说不准会垂涎欲滴,到那时……”卫枢没有继续说下去,卢郅隆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还是要用他?”卢郅隆端过桌上一碟槟榔球儿,捻起一颗嚼着。
“为何不用?”卫枢见卢郅隆没有反省便笑道:“当然了,如果陛下不愿意,臣也不敢强人所难。”
“倒不是难,只是寡人……他若是当面拂了寡人的面子,叫寡人如何立威,寡人若是杀他,只怕落一个枉杀忠良的恶名。”
卫枢挑眉,点点头:“陛下不愿意去做的事儿,臣愿意替陛下去。”
终南山,云雾飘渺,雾凇沆砀,接天一色,这是自古以来的文人雅士归隐之地。团团簇簇的树冠拥着几件房舍,飞檐微吊,青砖白瓦,如同大块翡翠中的一点留白。密林白雪掩着羊肠小径,苔痕古道。
仰首望去,心旷神怡,古今多少兴衰,都付于隐士一盏清茶,百年乱世,终止于青山绿水无人处。
“主子,家父上了年纪,言语难免有失稳妥,还请主子不要见怪。”金旻奉上条凳,卫枢踩着条凳,下了车驾。
“前面带路。”卫枢转身对护卫甲士们吩咐道:“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许上山。”
卫枢披着雪白貂裘,将那貂裘上的风毛暖帽待在头上,一步一步沿着冰冷的石头小路登上终南山。从未走过如此遥远的路程,卫枢有些体力不支,扶着一棵枝干盘虬的枯树休息,回首向山下望去,蒙蒙胧胧,如梦似幻。
“主子,再往上走小半个时辰,就是家君寒舍了。”
小路两旁树木丛生,冬日里树叶混着杂草埋在雪里,枯死的藤蔓如同冻僵的死蛇纠缠在树枝上,金旻伸手将那枯藤撤去,扔在路旁。
“终南……捷径?”望着眼前通幽曲径,卫枢不免笑出了声,摇摇头,心里暗笑金逄老头儿的小心思。
草堂隐匿在山间,不远处坐落着几座古刹,不是传来铮铮的钟声。金逄坐在院子里,手中清摇一柄羽毛扇。
“大冬天摇扇子?”卫枢心中暗暗纳闷儿,卢郅隆说的没错,这老头果真是脾气古怪。
“父亲,陛下派大都督来看您,父亲,您更衣相见吧?”金旻轻轻推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金逄老头儿,老头侧过身,窝在椅上,闭目不语摇着扇子。
卫枢微笑着向金逄作揖道:“镇国侯卫枢,见过先生。”
金逄仍旧不言语,恍若近旁无人,金旻心中惶恐,便俯下身,在金逄耳边低语:“父亲,大都督屈尊来见,您总得以礼相待啊,”说着从老人手中夺过扇子,笑道:“父亲,大冬天,您扇什么扇子啊?”
这一枪不要紧,金逄骨碌一下坐起来,双目如同铃铛般瞪着金旻,抢过扇子,侧目瞥了卫枢一眼,慵懒道:“大乱之世,战火烧的着天下如同炙烤,不摇扇子,你想热死你老子?”说完又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
金逄望着卫枢,倒比卫枢还要尴尬,拉着金逄的手,想把他从竹椅上拽以来,金逄一时大怒,抡起巴掌就朝着金旻脸上扇去,冬天脸皮本就冻得发红,这一巴掌下去,金旻右边的脸如同新翻出的红薯皮般润泽,热辣辣的一记耳光,将金旻打的一愣。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向老头请罪。
金旻是卫枢之臣,俗话说打狗欺主,虽然金逄是金旻的父亲,但也断没有当着主人的面可以教训儿子的说法。
卫枢见旁边有椅子,便自顾自的拖过来,坐下,向金旻命令道:“起来。”
金旻望望父亲,金逄一时有些仓促不安,又望望卫枢,面上波澜不惊,暗藏杀气。慌忙站起身跪在卫枢面前:“请侯爷恕罪。”
“金旻你退下,本侯,要和这位隐士谈谈。”卫枢说时盯着金逄,金旻踌躇着,三步一回头的离开,到茅舍栅栏外的竹林等候。
“跪下!”卫枢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无限威严,高高在上的人可以允许才子放肆,但事不过三。
金逄把手袖在袖筒中:“我金逄上跪天下跪地,中间可跪贤君名臣,就是不向霸术下跪。”
“霸术?”卫枢反问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为名士,竟然在重臣面前责打他的手下,扪心自问,这是一个有德行知礼数的人应该做的事吗?”
金逄笑道:“大都督戎马倥偬,到这归隐之地,莫非是专门教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怎么做臣子的?”
“你上不知忠心报国,下不知感怀天恩,在卫枢眼中,您的德行还不如一介布衣黔首,还妄想为臣?实在可笑。”卫枢冷笑着。
金逄一愣,不禁嗤笑:“都督说笑了,老朽只想在这儿终南山归隐,世间的一切都和老朽无关,为民为臣,老朽都不在意。”
“归隐?那不过是想寻终南捷径罢了,假意推辞,不过是希望我王成全你更大的名声,这样的心思,卫枢不齿。”说完便转身离去。
卫枢刚走到门口,只听见身后一阵狂放大笑:“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卫枢近乎无奈的无言以对,转身对金逄道:“可知辽东有白豕?”
“侯爷何意?”
卫枢依着杨树栅栏,冷笑道:“我说你少见多怪,你以为不得志便是大才?你以为被君王重用的圆滑之人就都是歹人?那不过是文人聊以**的障眼法。”
金逄蹙着眉,向前几步,拱手施礼:“愿闻其详。”
“贤臣良将,也要懂得帝王之道。知道君王如何用人,方知自己如何为臣,你可以为诤臣,但不能失礼,何为失礼,就是让你的君主难堪。你可以做名士,何为名士,就是能解君王之忧,济天下之难,而不功高盖主的人。”
金逄若有所思,上下打量着卫枢,卫枢最怕有人如此打量自己,便蹙起眉,握拳遮在口边,轻轻咳嗽一声。
“臣,金逄,参见大都督。”
卫枢点点头,向先前做过的椅子走去,坐下,紧紧貂裘:“跪下。”
金逄一惊,心知自己不得不跪,便将羽毛扇搁在椅子上,慢悠悠的跪下。卫枢坐了半晌,只让他跪着,一言不发,知道跪湿了粗布裳,方才叫金逄起来。
“记住,即便你有兼济天下的才华,也不要轻易的藐视霸术,别人的权利和你的才华一样,都是装点自己的工具。” 乱世之美人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