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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肃杀,天意冷彻。
漫漫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队训练有素的铁甲侍卫,寒意凛冽,护着一辆颇为气派的车驾缓缓前行,那是都城里来的钦差。然而令长街两旁的行人不禁驻足观望的是,在那层层侍卫中间,还有一辆精致玲珑的华盖宝车,那是长宁公主的凤驾,前些日子,她便是坐着这辆车探慰满城百姓,宝车前方,沈云岫驾马缓行,神色如常,看似温和如风,却无时无刻都在保持警惕。这场出行本是引蛇出洞,敌我皆明,搏命的较量,端看谁技高一筹。
两日前,城郊的素瓷茶庄里,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息。
“钦差?好大的面子,竟能请动堂堂监国公主,什么来头?”声沉暗哑,藏在面具后的目光阴森狠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右侧的素衫的女子身上。
闻悦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顾恒的目光犹如毒蛇紧逼,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中规中矩道:“宋家出帝师,宋浩陵又曾是沈宁芊中意的佳婿,他二人自是交情匪浅。”
顾恒冷笑,别有深意,“这帝师的阵仗未免太大。”
呵,阵仗岂非就是做给人看的?此人生性多疑,倒是时时刻刻都在防着她。
闻悦勾唇,一声嗤笑道:“殿下心中有数,何苦非要借闻悦的口说出,蘅园中住的又岂是宋浩陵一人,以身做饵,引蛇出洞,沈昱宸这般任性妄为,定是瞒着满朝文武而来,否则以宋太傅的古板刚正,岂容国君做出这等事来。祈王虽不入朝堂久矣,也定然不会让皇帝以身犯险。”
“那么依你看,两日后,沈昱宸会做何等安排?”顾恒哑声问道,眼中杀意凛冽,隐忍二十年,等的不就是今日么?
闻悦面露讶色:“殿下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不成,哪里还有来日?”多年来暗无天日的生活,早已将他炼成一把只会复仇的凶刀,若能饮尽敌血,断又何妨?
闻悦细思一番,道:“依我看,兵分两路,沈宁芊该是随钦差回蘅园,沈昱宸则留在大公子府内。”
“是么?”顾恒轻声一问,似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沈昱宸既为饵,必会露面,而帝师必定不会让他犯险,一旦出了蘅园,不论沈昱宸藏身何处,皆是安危难测。唯一找人冒充他的机会便是在大公子府中。按理,应是回程途中找人假扮国君与长宁公主,可你我皆能想到的事,沈昱宸不会犯这样的错,我猜测,他必定趁此机会将沈宁芊同假国君一起送走。”闻悦抽丝剥茧,细细道来。
顾恒怪笑一声,森然道:“找人假扮自己,又将沈宁芊送走,留座空宅等我跳进去瓮中捉鳖么?”
“不,”闻悦却缓缓摇头,肯定道,“沈昱宸一定会在大公子府中,等候殿下。”
“何以见得?”
“沈昱宸并非怯懦之徒,颇有些狂傲,敢将监国公主逐出殿外,他是独一个。此行他既然来了,必定已做好万全准备,殿下需谨慎。”
“沈云岫的住处么,还真是巧了。”顾恒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那时刻阴沉着的气息,似乎也散了去,像极了日薄西山时的萧条气象,渐渐沉入夜色。
二十八日,不是什么好日子,天色阴沉沉的,压着重重黑云,仿佛要落雪。这样的天气,酒馆里是没有什么客人的。空荡荡的大堂显得格外冷清,忽而藏青色的帘子一挑,一只白缎弓鞋无声踏入,显露出一段窈窕的身形,黄衫白裙,玉容寂寞,目色空淡,仿佛深秋里的满塘枯荷,毫无生气。后头紧跟着一个断臂和尚,平日里满脸的戾气似乎消散了不少,神色颇为复杂。
闻悦回头令他止步,回了自己的屋子。仿佛周遭只剩她一人时,她才重新活了过来,靠在门上,紧咬下唇,似有泪花盈满眼眶。
良久,她才抹了眼角,取下肩上的包袱,缓缓解开,现出一套做工精细的淡粉宫装,襟绣芄兰,腰佩白玉,裙边一色喜鹊绕枝头。这是当年她被送入祈王府,赐给沈云岫时所穿戴的衣物,木槿姑姑特意令宫中绣坊里最好的绣娘为她做的,穿不了嫁衣,一身新衣也是图个喜庆。闻悦淡淡一笑,小心地将这身新衣穿戴好,镜前梳妆,黛眉细眼,连心境也是同当年一样的忐忑。
门“吱嘎”一声开了,庞和尚望着新妆的姑娘,纵然他与闻悦诸多过节,此时竟也难得的有了一丝怜悯。
“走吧。”闻悦柔声道,这辈子仅剩的温柔竟是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的。
醉乡坊里有一条密道,顾恒曾带她走过一次,通往一座大茶楼,那座茶楼不巧的很,正是开在整座碧水城最风雅的那条街上,多是字画铺子,琴坊书斋之流,一草一木都经过刻意布置,极为雅致,周遭府邸也都是书香传世之家,风气甚佳。故此沈云岫也将府邸也建在了这条街后。
找到机关,闻悦提裙下了密道,她走的极为小心,仿佛是害怕弄脏了新衣。密道里极黑,她还记得顾恒带她下密道的那一日她带了火折子,顾恒却大发雷霆,险些让她命丧当场。这地方诚然是见不得光的。这地底一路挖到茶楼,底下布满三万斤**,若是点燃,怕是整个碧水城都要被夷为平地。
漆黑的地道里充斥着阴凉的气息,夹杂着一股刺鼻的硝味儿。顾恒之言,犹在耳中,午时之前,将引线埋好,点火,将沈宁芊所经之路尽数炸毁,直至沈云岫府邸。如此一来,半城尽付诸一炬,亡命之徒便是这般惨烈的手段。
闻悦埋的极慢,午时将近,她却依旧不慌不忙。
庞和尚皱眉催促,“再不快些,咱们可就逃不出去了。”引线埋长些,他二人方可逃出生天,倒个硝粉能有多难,这丫头怕不是故意这般慢的?
“我快一些,有太多的人离死便近了些,庞和尚,你是生来便是这般恶毒的么?”闻悦平日里从不搭理他,今日却有心跟他多说两句。
庞和尚沉默了片刻,道:“就当我是个天生的恶人,今日如果这些人不死,便是我死,我不想死。你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天师的毒从无解药,想活就抓紧时间,你要是不想活,那别挡着我的生路。”
“你逃出去吧,这**一点燃,什么沈宁芊,沈昱宸,顾恒,天师都要被炸成一堆血浆,你现在逃出去,往后便自由了。”闻悦淡声说道。
庞和尚闻言大笑,笑声里透出几分苍凉与凄惨,“我跟随殿下多年,从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你以为,他便信任我了么?你以为,天师的药只有你一人吃了么?你以为,他凭什么断我一臂?今日不点这把火,你我都要完。”
闻悦低头久久不言,又将引线埋长了许多,才起身道:“好了。”
庞和尚查验了一番,才道:“你先出去,我再点火。”
闻悦转身即走。庞和尚看着她离开,这才取出火折子,点燃引线,火星一路迸溅而去,细小的响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大了无数倍。庞和尚松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殿下的任务,正待起身,忽而数声格外冰冷的声音响彻耳畔,那是利器穿透身体钉入墙壁的声响。
闻悦去而复返,先前她借着更衣的机会将弩箭绑在小臂上,借着广袖宽大,密道中又暗,极难被发现。为的就是庞和尚将引线点燃后毫无戒备的这一刻亲手将他击毙。
“对不起。”她的声音清越动人一如既往,却添些许苍凉,她让他走的,他不走,那便别无他法。
庞和尚吃力地转过身子,胸口一支精铁小箭露出个箭尖,胸腹间尚有三处伤痕。闻悦一共射了四箭,她不知何为要害,便只能多伤他些。
庞和尚举起仅剩的左手,五指成爪,似要扭断她的喉咙。闻悦即刻抬手,对着他的脑袋一箭,正中眉心,冷眼看着他长眠地底。朝着来路,一步步走出这暗道。那引线有一处是虚的。
顾恒令她午时点火,将长宁公主必经之地炸个天翻地覆,一人之恨,满城陪葬,何其悲也。顾恒既然选择炸毁长宁公主,他本人想必是去见帝君了,帝君那里,必定早有准备。午时已过,闻悦脚下越发无力起来,一点温热的血从口鼻中落下,眼前模糊,双耳刺痛,她忽然一切都想通了,不由凄凉苦笑,顾恒,做了二十多年的鬼,早就厌弃了,即便今日刺杀成功能让他全身而退,也必定一辈子只能活在暗无天日之中做一只孤魂野鬼,顾恒要的是同归于尽啊!
闻悦靠着墙坐下,鲜血不断地从她七窍流出,她忽然想起那年秋猎来,倘若她不曾布局害二公子,那便不会被赐给沈云岫,兴许便这么在禁宫中老死一生,也好过一生如牵线木偶任人摆布。可她还是更怀念在祈王府中的那五年,陪伴在沈云岫身边的日子。大公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太容易放下戒心,太容易相信别人,信她改邪归正,信她原本良善。明明一开始不曾动情的,到后来日渐情根深种,今日有此结果,也算她心甘情愿。这般想着,她双眼渐沉,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在了她的眼中。 罗浮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