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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闻听能让儿子起死回生,那还顾得下人的手伤。即前面带路,把和尚引进安放赵怀安的房内。
赵母正抚着儿子尸体痛哭,心里已有些怨恨那不识时务的和尚。在这时来化缘,且打伤下人。还要主人,亲自出去陪话!这时自己郎君,已将和尚引进来。
平日赵玉治家,非常严肃,内外之防,丝毫不苟!
和尚尼姑这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尤不喜接近!赵玉一生,就只不能听说有特别本事的人。不怕千里迢遥,不问娼优皂隶,但听说果有能耐,他总得去结识结识!然而从来不曾把和尚引到内室来过。
赵夫人心中狐疑,不觉把哭声停了。待立起身躲避,和尚已将钵盂放下,合掌当胸,对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赵玉即把和尚要收自己儿子作徒弟的话,同夫人说了。
赵夫人这时只要有人能将已死的儿子医活,甚麽事都愿答应。
只见和尚用双手在赵怀安周身摸遍,也不用药石针砭,口对着赵怀安的口,度了一会气。教赵玉拿来一个酒杯,用针刺破他自己的左手中指,滴出小半杯白浆;白浆里的热气,只往上腾;拨开赵怀安的牙齿,将小半杯白浆全倾入口内;复口对口的,又连度几口气。
只见片刻工夫,赵怀安肚内咕噜咕噜的响起来。遂双眸转动,口里长吁已是活转来了!
把个赵夫人喜得忘了形!也不管和尚立在旁边,走过去抱着赵怀安,口叫着孩儿,连声问道:“你清醒了麽?不觉怎麽难过了麽?这位大师,救了我孩儿的性命,还不快起来谢谢!”
赵玉只喜得哈哈笑道:“那里是起来谢谢,就可了事的?从此以後,你既为大师的徒弟,不是我们的儿了!大师是救活他自己的徒弟,不是救活了我们的儿子。这时刚醒转来,总还得安睡一会,方能动弹!”
赵夫人听了这话,翻着两眼望了赵玉。刚才哭儿子的时候,眼中流不尽的痛泪,又涌出来。
赵玉知夫人的心理,见儿子已经医活,就舍不得化给和尚了!他自己也自有些舍不得,将这一个单传的儿子化给和尚!但话已说出口,大夫君岂能出尔反尔。并且自己的儿子,已经咽了气,若不是这和尚,万无复生之理。便舍不得,也只能忍痛割舍了!此时见自己的夫人,望着自己流泪,便安慰她道:“你我的儿子,本已死了,连棺材和装殓的衣服,都已备办齐全!倘若大师迟来一时半刻,此时怕已装进棺材。於今化给大师做徒弟,日后还能相见,又有何不舍?”
赵夫人见夫君劝说,和尚又立在旁边。只得问道:“高僧是那个庙里的?”
和尚答道:“老僧云游天下,本没有一定的庙,到此地暂挂单在万佛寺里。我僧家最戒诳语,公子化给老僧之後,施主想时常见面,是办不到的事!到了能团圆之时,老僧自然送他回来。”
赵怀安自服下和尚的白浆,陡觉精神大振,身上的痛苦竟完全没有了,反比不曾病的时候,强健得多。一翻身爬起来,直叫肚中饿了。
赵夫人想起这可爱的儿子,就要化给和尚,跟着同去,一时只顾得抱着赵怀安痛哭。
和尚端起钵盂笑道:“老僧还有事去,回头再来领公子去。”
赵玉心里正自惨痛,急忙问道:“大师去甚麽地方?何时方回?”
和尚旋向外走旋答道:“说去就去,不拘地方!说来就来,不拘时刻!”
赵玉送到厅上,忽想起还不曾问其名字,随即道:“师傅的法讳,是那两字?我一时心慌意乱,尚不曾请教。”“
和尚还没回答,那下人富德已走至跟前来笑道:“我的手,不治也好了!”
赵玉一看,果已回复平时模样。
和尚点头笑道:“这番是不治也好了。下次若再要无礼的动手打和尚,只怕治也不好呢!”说着,迳出大门而去。
赵玉因富德走过来,把话头打断。现和尚已走,仍不知和尚叫甚麽名字。当时急欲回房看儿子,也无心赶上去追问。
回到房里,赵怀安已在地下行走。夫人也止住啼哭,见夫君进房,忙问:“和尚如何就这麽去了?”
赵玉道:“大师说有事去,回头再来。他去那里?甚麽时候再来?又不肯说。大约等一会,就要来的!”
赵夫人道:“等歇和尚来了,我自愿多送金银给他。请他去别处花钱买一个徒弟,把我的儿子留下来。他有了银钱,还怕买不着徒弟吗?可怜我四十五岁了,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要我把他活生生的,施舍给一个游方没有一定庙宇的和尚,终日跟在外面受雨打风吹,不是比割掉我的心还要痛吗?”说话时,丫鬟赵莲儿端了碗粥进来,给赵怀安吃。
这丫鬟年才十岁,生得伶俐异常。五岁时,被他自己的父母卖到赵家来。
赵玉夫妇,甚是爱怜他。替她取名叫赵莲儿,也含蓄着冰清玉洁之意。年龄比赵菱儿大,赵玉夫妻,就教他陪伴小姐玩耍,丫鬟也很欢喜在一道儿玩。名份上虽有主仆之分,实际是和亲姊妹一般。
这时她端粥进来,闻听夫人的话,小小的心肠就有了主意,只不敢言说。悄悄把赵菱儿拉到一旁,说道:“夫人既不肯将公子施给和尚,何不趁这时外出,将公子藏匿起来!到他来时,不见公子,再给他些银钱,他便不好推辞了!”
赵菱儿更是小孩心理,以为此计甚妙!慌忙跑到母亲跟前,照样说出。
赵夫人心里高兴,即问夫君道:“有甚麽地方,好给儿子藏躲?”
赵玉摇头说道:“和尚并未强夺儿子,我们既已答应化给他。刚他若要带去,我们也只好随他带去。他见你哭得可怜,好意等回头再来。我们若是把孩儿藏躲起来,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并且我看这和尚的道行,简直不可思量!他既能知我儿死了,难道就不知藏躲起来了吗?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难道就没有把孩儿摄取去的本领吗?依我想:孩儿能得他这麽一个师傅,可说是很有缘法!你不必悲痛罢!”
赵夫人不乐道:“孩儿是我生的,我心痛,实在不舍得,活生生的施给人家!不是你肚皮里生出来的,你自然不心痛!是你在外面答应化给他,我没有说化给他的话!他有道行是他的,我的孩儿用不着他那麽大的道行!你没地方给孩儿藏躲,我自有地方。你若怕和尚来了,道理说不过去,你也躲着莫见和尚的面,我有话回复他!那怕把家业都施给他,也没要紧!”
赵怀安这时虽只十岁,资性却是极高。听出和尚要收他去做徒弟,要别离亲生的父母了,也知伤心,扭着母亲哭道:“我不要与和尚去!”
这一哭,更使赵夫人决心要将儿子收藏了。无论赵玉如何劝说,也不理会!
当夜,赵夫人亲送儿子至外祖母家,整日的关在内室,不教出外。不断的打发人到家来探信:问和尚来过没有。打算等和尚过来,把话挑明。若和尚答应,不收赵怀安做徒弟,方带其回家。
可是作怪,母子二人在外祖母家,足住了叁个月,和尚并未到赵家来。
打发人到万佛寺探听,也从没有这麽一个和尚来挂单。赵玉也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出甚麽缘故。
赵夫人防范的心,也就渐渐的懈松了。恐儿子耽搁学业,逆料和尚已不会来了,遂仍将赵怀安带回家,照常在跟前教读。
赵玉是个存心恢复宋帝霸业的人,表面上虽坐在家里教儿子读书,像一个极闲散不问世事的,骨子里却是一刻也不曾停止进行。闽浙的绿林头目和一般会武艺的江湖人物,也都拿赤心去结纳。挟其中有能耐、有知识,而又心向大宋的人,他便把自己的志向说出来,大家商议发难的计划。
此时宋朝已退缩在闽南山内,苟延残喘。数百年的承平之世,已进入蛮夷之手!元廷正歌舞升平,肆意搜刮!若要发难,及其容易!只因发难的地点,踌躇不定。
这日赵怀安在门口玩耍,忽然不见了。
赵玉夫妇,急得着人四处寻找都没有。猜想许是被和尚化去了,寻找无益!
没过几日,又来一个化缘的老尼姑,定要进去,拜见赵夫人。
也是下人富德在门口拦住说:“我家夫人,索来不接见叁姑六婆的。他老人家常说,‘叁姑六婆’到谁家,这家人就得倒楣!你若不是尼姑,倒可进去!赵府家法如此,我当下人的担当不起!你要化钱,给你几文钱;你要化米,给你几合米。我家才把少爷丢了,夫人正时刻不了的哭泣;你识时务些,化点儿钱米走罢!”
尼姑笑道:“丢一个少爷算不了甚麽事!只怕连老爷也去了,才真是倒楣呢:我专来向你家夫人化缘的,谁希罕你的钱米?”
富德是一个实心护主的下人,闻听连老爷都去了的话,不由得气又撞了上来!若不因她是尼姑,且年纪老矣,怕又要动手打起来。随擒着一口凝痰,对准老尼姑的脸悴去。打算悴口痰再忿骂一顿,好骂得她走离这里。
谁知悴出口的凝痰,还不曾喷到老尼姑脸上;她已回啐一口,也悴出一团凝痰来。恰巧碰在啐来的凝痰上,一碰就激了转来。不偏不倚的,正打在富德的鼻梁上。比受了一石字,还要痛得厉害!哎呀一声,倒退几步,几乎栽倒在地!
若是换一个心里机警些儿的人,上次受了和尚的教训。这回就不应再轻量方外人,并且自己啐出去的凝痰,在半途中,被尼姑也用凝痰啐转回来,打在鼻梁上,有这麽疼痛:这尼姑不待说,必是个有本领的人!自己冒昧,受这一下,也应该悟到是不好惹的!
但富德生性笨拙,没有心眼。鼻梁这一下,不但没把他打明白,反激起无名业火直高叁丈二。登时揉揉鼻子,把两袖一捋,握箸两个拳头,翻车也似的,朝尼姑打去。他存心欺尼姑年老,料想打得过。叵耐尼姑只是背朝着里面退让,井不回手。富德越觉得鼻梁痛,越一步紧一步的追打。
老尼姑退了好几步,已至厅上,口里大喊:救命!
赵玉正坐在内室,劝慰赵夫人。忽听外面大喊救命,唬得一跳!连忙跑出来,见富德发狂般,追赶着一个尼姑打。即大声喝道:“住手!”
富德见主人出来,才吓得不敢追打了。停手跑到跟前,气喘气促的,指着自己的鼻梁,诉道:“这妖尼姑把我鼻梁打伤了!小的一下也没打着他,他倒喊起救命来!请老爷作主,把她捆起来给小的毒打一顿,才得出气!”
赵玉看他鼻梁红肿,再瞧老尼姑的鬓发全白、龙锺不堪的模样,不像是能打人的,而且脸色非常慈祥和善,更不像是会动手打人的!遂开口骂道:“休得胡说!你这东西,动辄向人无礼!你不动手打人,人家就无缘无故的,打伤你的鼻梁吗?”
富德再想申诉,奈鼻梁撞得连睑都和瓜瓢一样;一霎时两眼肿没了缝;开口就满头满脸,牵扯得痛不可当!
老尼姑听得责骂富德的话,便走过来合掌行礼。
赵玉一面拱手还礼,一面仔细端详。只见她眇了一只左眼,右眼却份外的明亮。身材虽极矮小,立在厅堂之上,彷如奇松古木,另有一种潇洒出尘的风度。不由得从心坎中,生出敬仰之念。当即叱退富德,让就厅堂坐下,开口问道:“师傅法讳甚麽?宝刹在那里?”
老尼姑道:“贫尼受人之托,特来救施主的性命!此时大祸已在眉睫,没有闲谈姓名住址的工夫!请施主快随贫僧逃走!再迟一步,就有回天的本领,也来不及了!”说着,便立起身,不住的回头,用那一只有光的眼,朝门外张看,好像怕有人追来似的。
赵玉是个有胆量,临事不苟的人。平白无故的,怎肯听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话就仓皇出逃跑?当下仍是神闲气静的笑道:“鄙人家居,力贫食苦,无端有何大祸?逃避得了,埚必不大!师傅但请安生!鄙人为此间土著;即果有意外之涡,亦不患不得昭白!”
老尼姑神色很露出惊慌,又连向门外张看几眼,长叹一声道:“天数果难逃!不然,贫僧在路上,也不至有那些耽搁了!既是施主安命,贫僧救夫人小姐去罢!”说罢便向内室走去。
赵玉见她这般举动,疑是失心疯的尼姑。忍不住立身喝道:“内室不能去!”边喝边上前去拉。猛听得背後一阵脚步音,回头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衢州府的衙役。蜂拥一般的,进来了十多个。手中拿着刀叉,横眉怒目如临大敌。他明知不妙!然到了这时,只得勉强镇定。回身大声问道:“诸位来寒舍,有何贵干?”
众衙役且未回答,而是拿出铁链,七手八脚的,将赵玉锁上。富德跑出来看,也锁上了。
有几个衙役,往内室跑。见中门关着,就举刀背在门上就砍,口中乱喊道:“速速开门!”喊了一会,没有动静。从门缝里,同里面骂道:“关着门就可以了事吗?”
捉拿赵玉的卫役,同那些打门的衙役喊道:“怎不劈门进去?还有甚麽道理可讲?谋反叛逆的案子,岂同小可!”
赵玉闻听,心里就是一惊。只恨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将一干衙役打倒。又悔不听老尼姑之言趁早逃走,知自己此时已没有逃走的希望!觉得自己儿子,被那不知名姓的和尚化去做徒弟,不至一同遭难,将来或还能继续自己的志愿。心里只着急关在内室的夫人小姐,不知能否听信老尼姑的话作速逃生。心里这般想着,两眼望着那些劈门的衙役。
只见他们一齐动手,劈拍劈拍的砍了好一会。奈中门甚是坚厚,衙役手中的刀叉,又轻又小,且不锋利。仅将那门劈得一条一条的缺口,那里砍得开?
架住他的卫役厉声道:“你若是一个好汉,就得聪明些!汝犯这样的弥天大罪,自己尚逃不了!老婆儿女还想能躲掉吗?把这门关了,便能没事吗?你要知拒捕的罪,更加一等。快亲去把门叫开,免得我们劳神!我们也是奉官所差,出於不得已,并不和你的老婆女儿有仇!快去快去!”遂押到中门跟前,逼着他叫门。
赵玉只得用手在门上拍箸,口叫莲儿开门。好一会,里面仍没有动静。
众衙役都冷笑道:“看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能在里面藏躲得了?後门早已有多人把守,也不怕他们逃到那里去。我们且台一块大石头来,那怕铁铸的门也要撞开”“於是有几个壮健的衙役,跑到丹墀里,在阶基边,挖出一条四尺多长、尺多宽、五六十厚的大石来。四个人用手抬着打油榨似的,向中门上抵撞。果不到十来下,便把门闩撞断。两个气力大的,用力把门一堆,跨足进去。不提防两扇石磨,从上面打了下来。一扇打在这个的头顶心上,登时**迸裂倒地死了!一扇打在那个肩头上,哎呀一声,也昏倒在地!吓得立在後面的卫役,连忙倒退,以为是有人从里打出来的!再一看,里面并不见一人!才大胆进内,各房都是空洞洞的没一个人影。箱箧都打开着,堆在地方,衣服器皿,散满了各地。
众衙役皆惊诧道:“居然逃走了?把守的人都到那里去了?”
捉拿赵玉的几个人,见满地都是衣服,便起了不良的念头。教将把守後门的人叫进来,商议先处份这些物事再说。随将赵玉捆绑在房柱上,大家动手拾衣服。
把守後门的衙役,走进说道:“後门始终关着不曾开,并不见有人从那里出来。”
这些衙役,只要捉住赵玉。因都存心要争夺衣物,旁人如何脱逃也就不加研究!众人把贵重衣物,都分配妥当了。抄了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算是赵玉的家业。查抄已毕,也奉行故事的加了封条。方押赵玉主仆,并扛抬着一死一伤的衙役离开!
原来,有一个绿林头目,姓艾名觉罗,和赵玉最相得。赵玉误认是个豪杰,曾和他商议发难计划。
不料艾觉罗犯下旁的案件,在嘉兴被捉。他原是一个脓包货:禁不起叁推五问,就把赵玉的计划,和盘托出。在嘉兴义士,因此也十九被捉。
闽浙绿林,有一种特性。这案件不是他做的,打死他也不认!如确是他做的,问官一提审,就立刻承认,无须动刑。狡赖的便不算汉子!大家都得骂他不值价!连子孙都在绿林中说不起话,做不起人!那些和赵玉要好的绿林,不曾得知发难计划的便罢,知晓的,也都全部招供。於是嘉兴就慎重的移文至临安府,把赵玉做谋反叛逆的要犯全部抓捕。
赵玉自知狡赖不过,百供不讳!拿去两个月在临安被处斩,死後竟无人敢来收尸。
第叁日才来位眇一只眼睛的老尼姑,说从前受过赵玉的施舍,不曾报答得,要求官府施恩许她领尸安葬。
官府应允,老尼姑就买来一口棺材,将尸首装殓停当,搬上一条民船,不知运往何处去也。 玉霖碧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