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被爷爷大手一挥决定等过几天拿去县城卖个好价钱,为了安慰失落的辛安冬,奶奶特地珍而重之的拿出一个鸡蛋冲了鸡蛋水给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鸡,幸运的话,隔两天能得一个鸡蛋,每天都由奶奶去鸡窝摸一遍,摸到鸡蛋就小心存起来,等到去县城换些米面。
辛安冬他真的没有那么馋。
“咦,奇怪,酱菜被谁舀过,少了一截呢,你们谁舀了?”奶奶突然搬出酱菜坛子疑惑的问。
辛家的酱菜是辛奶奶自己弄的,野香菇、黑木耳、嫩黄瓜、刚冒尖的冬笋,腌成一坛咸香无比的家常酱菜。奶奶十几年腌酱菜的手艺没话说,辛安冬刚来这尝了第一口就舍不得停嘴,但即便这一坛酱菜也很难得,基本只有辛家吃中饭的时候奶奶舀出一碗给大家就饭。
辛妈妈摇头,“我和大壮昨天舀了一勺就放回去了,没再舀,不会是大嫂来我家跟你要,妈你舀给她的吧?”
辛妈妈说的是辛爷爷二弟家大儿媳妇葛金花,从年轻时进辛家门,就惯喜欢欺负辛家一窝子老实人,强拿强要的事没少干,见她是小辈又是堂亲关系,辛奶奶一直忍气吞声,这次她闷闷的想了下,猜不离十又是葛金花不经她同意舀了她家酱菜,霎时气得脸都红了。
“不要脸!”
辛奶奶与人和善,又因为只生了三个女儿生不出儿子被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人前是个软包子,人后也没有底气,连骂人都不会,气闷的只斥了这么一句便算完事。
谁让辛家穷,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没有能顶住家门的男人呢,一家子已经养成闷头吃亏的习惯。
爷爷愁眉耷眼的闷头吃馒头,除了不知所以啃着馍馍的傻爸爸,气氛沉重的令人心酸。
看着被气得饭也吃不下,要哭不哭抹着眼泪的奶奶,辛安冬狠狠拧紧眉头。
正吃着饭,门突然被敲响了。
辛妈妈去开门,迎进来一对表情局促的两口子,中间牵着一个脸上泪痕斑斑,像是狠狠哭过一场,见到辛安冬还恶狠狠瞪他的背带裤小男孩。
正是将辛安冬推下河,害得原身溺水而亡的江大河。
“你们这……”辛家人不明所以。
他家娃被推下河的没敢上门讨说法,怎么推人的反倒气势汹汹找上门?
辛家一窝软包子,愣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双方人尴尬的站着,直到两口子中的丈夫站出来,接过女人手里装着鼓鼓东西的网兜递给辛奶奶,一开口尽是恳切,“婶子,对不住啊,家里的娃没管教好,把冬子推下河,我们今天是来给您家赔礼道歉的,这不,也不知道冬子爱吃什么,就从店里提了些糖果麦乳精糕点啥的,您老有什么不满的尽管提,孩子落水这么大的事,我也是回来才知道,”他说着,回头狠瞪了眼旁边穿着红褂子的媳妇,又回头苦笑道,“不瞒您说,大河被这败家婆娘和我妈宠坏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这孩子一回。”
江大炮的媳妇同样讪笑,嘴张了张,“孩子不懂事,他也知错了。”
被母亲钳在身旁的江大河有心高喊他没错,可想到屁股上的青还没消,这会火辣辣的疼,瘪了瘪嘴只得哼一声趴进妈妈怀里求安慰。
“这……”辛奶奶拎着沉甸甸的网兜,脸色有一瞬间的放松,随后又不知所措的看向辛妈妈,“文芳,你看……”
辛妈妈同样放下碗筷站起身,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家从来都只有任人欺负的份,不敢有半点争理问责的胆子,何况是江家,江大炮在县城供销社上班,是村子里少有的有体面工作的人,乡亲们买肥皂红糖啥的都找江大炮。
辛家以前也依仗过人家几回,这次儿子被江家小子推下河,不是不气,但辛家人的秉性就是没有底气,压根不敢上门找江家算账。
没想到反而是江大炮自己上门来。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做事讲理又大气。
“既然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那就……”孙子被推也推了,泡过河水,进过医院,辛爷爷能说什么呢。
只是他刚开口,辛安冬扯了一下爷爷的衣角,仰着头,“爷爷,能让我跟江叔叔说两句话吗?”
辛爷爷一愣,在孙子黑亮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将他带到江大炮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跟江叔叔说吧。”
这么小的孩子,一本正经的站在自己面前,江大炮心里感觉有些奇怪,常年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习惯的笑,他弯下腰,手掌搭在辛安冬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扶住,软声问,“冬子想说什么告诉叔叔,只要你肯原谅,即便是要叔叔打大河一顿给你出气都行。”
他话音一落,在家吃了巴掌的江大河立刻惊恐的喊,“辛安冬你敢!”
这就威胁上了?
辛安冬瞥了眼气鼓鼓恶狠狠瞪他的小孩,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对江大炮摇了摇头,郑重道,“叔叔,我不要你打大河,老师说过,体罚是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的,大河将我推下河,我被河水盖过身体,整个人陷进河里的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
“冬子!我可怜的孙子!”辛奶奶听不得这个字,煞白着脸抱住辛安冬。
江大炮脸色也不好,他严格要求了自己一辈子,从没想到有一天被儿子在头上拉了泡屎。对于这个中年得来的小子,全家人,尤其是家里老太太和媳妇像命根子一样护着,要不是这次他彻底冷下脸,决定给儿子一个教训,两个女人还不肯放人。
看看人家小娃子,不哭不闹,乖乖巧巧细声慢语的跟你讲话,跟自家混世魔王一对比,更是柔化了江大炮冷硬的心肠。
江大炮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冬子,子不教父之过,大河对不住你,叔叔跟你道歉。”
江大炮是读过高中的人,他为人讲理守信,并没有那种自家孩子身上哪怕虱子都是好的乡野村夫胡搅蛮缠劲,这也是为什么被奶奶和妈宠坏的江大河能被带到辛安冬面前请罪的原因。
谁做错了事就该由谁承担责任,江大炮并不能代表江大河,辛安冬也不能代表原来的辛安冬。
“叔叔,让大河跟我道歉吧,只要他真心悔过,我可以原谅他。”
认真的对江大炮说完,他看向脸上被鼻涕眼泪糊住的江大河,说,“如果你觉得推我下河没有过错,你可以不说,但凡你心底有一丝愧疚,请向我说对不起。”
这是他能为死去的原身讨要的唯一东西。
屋子里的几个大人都被他的一番话镇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能够如此冷静如此理性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哭不闹,不喊不叫,只要一个道歉,你对不起我,你得给我赔礼。
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江大炮看着眼前的小豆丁,心里突然有个感觉,辛家这是养了个厉害小子啊,将来准有出息。
同样被震住的还有江大河。
原身受家人影响,也长了一副鹌鹑样,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欺负这个不会哭闹告状的瓷娃娃,三天两头掐脸踢上一脚是家常便饭,谁都没当回事,就连家长知道孩子欺负辛安冬,也不过随口说一句不放在心上。
江大河身为小一代村霸,顶着他大哥江大江以前留下的赫赫威名,在村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也没想到不过心情不好随手将辛安冬推到河里,却突然像是踢到了铁板。
他爸二话不说回家一顿皮鞭,抽得他哭爹喊娘,最后竟然还被很没有面子的拎到辛安冬面前认错!
辛安冬算哪根葱哪瓣蒜,要不是他爸,现在他就能再揍他一顿!
可是……可是辛安冬怎么突然转性了?站在面前,不说话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盯着他,江大河竟然有种寒冬里掉进冰窟窿的感觉。
“对,对不起。”
讷讷吐出这几个字,好像洪水开了闸,紧跟着江大河心头涌上一股源源不断的愧疚。
辛安冬从不跟他打架,也不跟他抢当大哥,分吃的不给也不闹,一直很听话,好像,好像他真不该推人的,听说他被人从河里捞上岸脸白的像死了一样……
满意的听到三个字,辛安冬只觉得胸腔一直积压的沉滞感突然消失一般。
他露出一个笑,对江大河和缓的说,“下次不要再任性。”
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年少时一个简单的玩闹毁掉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噢,噢。”江大河像模像样的点头,然后羞愧的低下。
他比辛安冬还大一岁,因为家里条件好,长得虎头虎脑的,此刻蔫头耷脑的站在辛安冬面前,活像个做错了事被老师训的捣蛋学生。
一旁的江大炮目露欣慰,儿子能知错,看来经过这次教训,终于懂事了些。
既然安冬决定原谅大河,在辛家人看来又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总不能跟半大孩子一般见识,况且江大炮这么客气送来赔礼的东西,既然道了歉就算了事。
江大河的妈松了一口气,上前握住辛妈妈的手,有些羞愧的说,“文芳,是我太惯这孩子,让你家冬子这次受罪,我之前还拦着不准我家这口子上门,现在看来,我竟然还不如冬子一个小孩明事理,这次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一大家子都是好相处明事理的人,这才教出了冬子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我该向你取经!”
辛妈妈窘迫的脸蛋都红了,江妈妈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塞进她手里,“给孩子买点营养品补补,这小脸刷白,我看着都不落忍!”
“这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钱呢,香梅你拿回去。”辛妈妈不肯拿钱,急得要塞回给江妈妈。
江妈妈是个爽快的性子,又察觉到丈夫赞赏的目光,便更加用力的把钱塞进辛妈妈裤兜里,脸上一般,故意说,“文芳你要真原谅我就把钱收了,不然我晚上睡觉心里都不安稳!孩子进医院花的钱就不说了,你们一家子跟着担惊受怕,我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没早上门,跟你说句实话文芳,我看着冬子瘦瘦小小的,一想到都是我家臭小子造的孽,我的心里就慌啊!”
辛妈妈为难的还要推拒。
他们家是穷,但绝不愿贪别人家一毛一分钱。
“妹子,妹子!”江妈妈语重心长的喊,祈求一般,紧握住她的手,深切的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钱你就收着,面子重要还是孩子的身体重要,这话不用我多说你心里头也有数,真的,你就是我妹子,以后谁要敢欺负你,我王香梅第一个不同意!”
江妈妈这一番说唱太情真意切,好似妈妈不守着就是罪过一般。
这时,爷爷沉闷的开口,对辛妈妈说,“香梅都说到这份上,你就收着吧。”
“这,好吧。”辛妈妈这才为难的收起钱。
儿子住院花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身子还弱着,三闺女磕破头预支的工资,这些都像是大石头沉甸甸压在她心里,辛文芳不是不想要这笔钱,只是一贯怯弱的本性让她不好意思拿。
既然父亲开了口,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是想用这笔钱给儿子买点吃的补身子,辛文芳便只好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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