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浴火凤凰
次日一早,烟落起得有些迟了,明媚的阳光已照遍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天气晴好,若不是泥土潮湿松软,怎么也看不出昨夜曾下过阵雨。
门前传来嬉笑声,宫女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啊呀!快些,快些,晚了就迟了。”
一阵嘈杂,接着响起纷杂离去的脚步声。烟落心中疑惑,打开房门,见几个小宫女正嬉笑着朝外去,她们个个都似沾了新露的月季花儿,光彩照人。
琴书于旁笑道:“今日是朝中大臣教宫女们下棋的日子,这还是从前叶皇后在时定下的规矩呢。”
“哦。”烟落挑眉道。内务府每月都会有这样的安排,指派朝中官员轮流教导宫女们琴棋书画,据说是为改善风晋皇朝的礼教制度。只是以前从没见这些宫女们如此兴奋,她们总是个个苦着脸,仿佛去受罪一般,怎么今日全都变了?烟落不由好奇地问道:“从前她们不是最头痛这下棋了?道是黑子白子看得眼花?”
琴书掩唇又笑,“呵呵,今日可是司天监大人来教。”
烟落讶然,原来是司天监莫寻。敢情宫女们都是冲着那艳若桃花的美男子去的。
“不如婉仪也去瞧瞧?”琴书建议道。
“嗯。”烟落水眸一转,颔首同意。她也有事想问问莫寻,亦是试探。
少刻,琴书引着烟落,朝杏林苑走去。
杏林苑地处偏僻,颇有江南秀丽的意境,树木葱翠辉映着如锦繁花,其间错落几座小巧别致的殿宇亭台,藤萝掩映,古意盎然。有金鱼池镶嵌在丛丛杏花树下,清风拂过碧水柔波中层层荷叶,涟漪微动。
“好美的景色。”烟落甫一来,便喜欢上了这里,由衷赞叹道。
“已故德妃尚在世时,便居于此处。德妃出身书香门第,平日里最爱坐在这金鱼池边,杏花树下,穿一袭白衣,抱一卷古书,时而看着夏日连片的荷叶,时而再撒上些许食物逗弄鱼儿。”琴书自来到杏林苑中,神情便缥缈起来。提到德妃之时,她眸中溢出温柔醉人的光芒。
听着琴书的叙述,烟落望向金鱼池,恍若真的看见有一白衣女子正翩然坐在树下,那女子落了一身的杏花,花香携着书卷香一同飘来,如梦似幻。
烟落想了一想,她茫然摇头道,“德妃?未曾听过。”古书?似乎偏爱古籍卷本的人并不多,她忽然想起风离御的离园之中倒有不少。
“她已过世二十多年了。”说着,琴书眼神中多了几分悲凉。
烟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琴书,你多大了?”
“二十有六。”
烟落算了算,二十有六,那德妃过世时,琴书只有两三岁。懵懂无知的年纪,这琴书与德妃之间,应当没有交集才是。瞧着琴书一脸落寞,烟落心中埋下了疑惑。想来深宫之中,谁都会有自己的故事,琴书亦不例外。
烟落笑着拉过琴书,声音柔和,“别光顾着赏景色,咱们可是来瞧热闹的。”
琴书歉然一笑道:“楼婉仪,请这边走。”
她们转过一弯,前方峰回路转,竟到了一处开阔之地。九转亭中,远远便瞧见一群莺莺燕燕围成一圈。娇声、轻斥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哎呀,又输了。”
“大人,您就不能手下留情吗?”
“讨厌,你竟欺负我们这些小女孩。”
“啊呀,不行不行,我不走这步棋了。”
烟落暗自一笑,宫女说来也可怜。枯燥无味的生活,熬至年二十五方可离宫。不过比起前朝已好多了,这还多亏已故的叶皇后,是叶皇后废除了宫女终身制。年二十五!烟落脑中灵光一动,瞥一眼琴书。琴书二十有六却还留在宫中,难道琴书是永留宫中的罪臣之女?
正往细处去想,有眼尖的小宫女远远瞧见烟落。小宫女笑呼道:“瞧,是楼婉仪来了呢。”
莫寻从姹紫嫣红中抬头,丹凤眼尾梢吊起,艳若桃花的脸令周围的粉黛尽失颜色,若说美人如花,形容他不为过。他笑道:“名满风晋皇朝的才女,昨日光华四射的楼婉仪。不知棋艺如何?要不来下一盘?”
“恭敬不如从命。不知与大人下棋有何规矩?”烟落笑着坐下。
有天真可爱的小宫女从旁娇嗔,“楼婉仪,你可要杀杀他的威风。大人他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胜了我们十几个。”
“知道了。”烟落眉间含笑应着。
莫寻慢悠悠地说道:“规矩倒没有,若微臣不能赢,可替楼婉仪占上一卦。楼婉仪有事只管问我,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言为定。”烟落应声,飘然落座。风乍起,桃花纷飞如雨,有几朵顽皮飘入亭中,沾在烟落的衣袖之上,如凝了点点胭脂。风拂起她的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柳枝,枝枝有情。莫寻看得恍了神,由衷赞道:“美人遥遥,亭亭窈窕。”
烟落“扑哧”笑出声来,取笑道:“大人也喜欣赏美人?”
莫寻扬一扬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
烟落掩唇轻笑一声,“大人爱美人,回去照着镜子即可。”意指他貌美若女子。
语毕引来一片娇笑声,甚至有宫女笑弯了腰。
平白无故被人抢白一番,莫寻脸色尴尬,他轻咳一声,问道:“楼婉仪,白子还是黑子。”
“白子。”
莫寻颇为惊讶,撇一撇嘴角道:“微臣以为楼婉仪会选黑子,可莫要后悔?”
烟落只淡雅一笑,“大人开始吧。”
莫寻自盒子里捡了颗黑子,放在了棋盘左下角,烟落亦是捡了一枚白子跟上,棋局开始。只是谁都未曾料想到,这一局棋竟是下至月上柳梢。
月色如水银般倾斜下来,整个皇宫都似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中。杏林苑里,九转亭中,已点上四盏明亮的烛火。围观宫女早已散去,漫长枯燥的棋局,大家看得困倦连连。只余琴书远远立在一旁侍候。
棋盘上布满黑白相间的棋子。对弈的二人,正凝眉静思。
烟落把玩着手中的白子,时而眉心一动,时而闭眸细想。棋局如战局,莫寻的棋如大海般深沉,似叫她走入重峦叠嶂的迷宫中。观棋识人,莫寻此人正如棋局般深不可测。他的进攻与退守,迂回不已,以柔克刚,似蕴含着佛理。
同样惊讶的亦有莫寻,看烟落平日里一副柔弱恭顺,下棋出手却异常狠绝,咄咄逼人,丝毫不留有喘息之机。让他领略了一番战场之上刀光箭雨的层层紧迫。
两人一攻一守,一狠一迂回,这棋下得没了时间。
夜风起,吹得烟落发髻有些松了,扶一扶发髻,她缓缓问:“大人权力很大?这么晚了都不用出宫?”
莫寻瞧着棋局凝眉深思,笑答:“替皇上分内庭之忧,行动自由些。”
再落下一枚白子,烟落勾唇道:“今日这棋恐怕是分不出胜负了。”
“不如封棋,改日再下如何?”莫寻偏过头,一脸懒散道。
“大人说若是我能赢,便替我占上一卦,又该怎么算?”烟落只笑问。
“我先走黑子,没有胜你,自然是算我输。”莫寻眼波将流,挑眉一笑。
“我可从不白占他人便宜。今日定要赢你!”说话间,烟落又落下一枚白子,她端起茶杯饮啜一口,只觉心肺皆润,唇齿留香。
莫寻落了一枚黑子,“怎样,我的茶味道如何?”
“极品。”烟落跟上一枚黑子。
“此茶名唤‘雪顶’。出自灵州岐山雪峰,极苦寒地,一年也不过能觅得这么一斤。此次入宫,我将大半呈给皇上。私下留了点,与你品尝一番。”莫寻眉头微皱,望着她方才落下的一子,滔天杀势已形成。他犹豫不决,迟迟不落子。
“看来你颇得皇上信任。大人医术了得,梅妃娘娘落水,可有传了你去?”烟落宛然一笑,问道。
莫寻答道:“嗯。不过梅妃娘娘心病郁积,自己想不开,治好风寒也是枉然。”
心病?宠冠六宫的梅妃能有什么心病?烟落一时不解,倒也不去细究,只催促他道:“快下。”
莫寻落下一子,恰到好处。他收去烟落数枚白子,浅笑道:“承让!”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烟落掂了掂手中白子,兵行险招,她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上登时陷入纵横诡异的局面。伸手捋了下额边垂落的长发,她突然问道:“大人,此茶出自灵州岐山?”
尚在沉思的莫寻只随意点头,显然正为棋局苦恼。
烟落语气咄咄,字字犀利道:“大人原是江湖术士,走遍大江南北,可曾听过‘日月盟’?”看似平淡的话却仿若往湖中投入一枚巨石。
莫寻明显一怔,手中一枚黑子慌忙落下。
烟落“啪”的一声盖上棋盒,莞尔一笑道:“大人,你输了。”
莫寻一愣,再看棋盘,果然大势已去,他必败无疑。他望向她,眼波含了几许深沉,似想将她看透。良久,他笑问:“不知你想占什么卦?”
烟落一指轻轻蘸了些茶水,飞快地在石桌上写下三个字。水渍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芒,赫然是“慕容傲”三字。她神色平静,轻轻道:“问平安卦。”说罢,她伸手抹去桌上痕迹。
莫寻眯起眸子,脸色渐渐沉下去,她似乎聪明过了头。他思索了下,答:“你问的人,蛟龙深潜,不日将腾云驾雾。”
烟落心中一松,她起身,淡淡一笑:“多谢大人相告。”直觉告诉她,傲哥哥与日月盟必有联系,眼前的男子也不简单。蛟龙深潜,意思是慕容傲平安无事,那她也放心了。
烟落正欲转身,却见莫寻向自己伸手触来,她避之不及,只得任他拂过自己腰间。她登时恼火了,“大人!”
莫寻只笑,理由冠冕堂皇,“裙子上有落花,我替你掸去。”
烟落气急,甩袖离去。
回到云华宫换衣就寝时,烟落发现风离御赠的蝶形玉佩不慎丢失,她忙差了琴书沿路去寻,却毫无踪迹。记得风离御关照她收好,为此琴书特地缝制了蝶形香囊给她装玉佩,她一直贴身佩戴。今日玉佩无缘无故丢了,烟落心中狂乱跳了一阵,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怕是祸事临头。而她的忐忑不安,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得到证实。
晚霞似火,映红半边天。刘公公急速赶至云华宫中,一脸凝重道:“楼婉仪,请你去慎刑司走一趟。”
“哐啷”一声,碗盘摔了一地,只见琴书脸色惨白,怔怔立在如火如荼的霞色中。慎刑司,进去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刘公公……”琴书一步上前,拽住刘公公的衣袖,焦急道:“楼婉仪身子娇弱,怎经得起慎刑司……刘公公你想想办法吧。”
刘公公拂落琴书的手,哀叹一声道:“杂家只是下人,这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谁都救不了她,你还是多担心下自己吧,别受牵连。”
烟落本不知何为慎刑司,可看着琴书惊慌失措,她也猜到事情严重。她微微一笑,镇定道:“琴书,你别为难刘公公,我不会有事的。”
刘公公引烟落上了马车。
琴书此时又奔来,神情不舍,上前几步附在烟落耳边,小声道:“你一定要撑下去,奴婢这就去找七皇子,你一定要等着我。”
“琴书……”烟落方想说些什么,马车已是滚滚启动,驶离皇宫。
夕阳西下,太阳隐匿至琼楼玉宇之后,最后一抹余晖将天空染得血红,漫天妖邪之色,似一双双不知伸向何方的魔手,格外恐怖。
烟落抵达慎刑司时,夜幕已降临。
“吱呀”一声,深重的铜门透开一条缝隙,似有铺天盖地的阴气奔涌出来。烟落走入慎刑司,身后铜门“砰”地重重关上,沉闷的声音似砸在人心上,将生的气息尽数挡在门外。周遭陡暗,唯有星星点点如鬼火般跳动的火烛,燃烧得颤颤巍巍。
一间间铁栏杆围成的牢房,腐烂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霉味一同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几个泪流满面的犯人,伸出形容枯槁的手拼命向外抓着,似乎想要抓住一线生机。
烟落漠然走着,她被人带至一间偏僻的屋子。屋内点着数十盏长明灯,竟比白日里还要明亮刺目。主案大人四十岁上下,四方脸,浓眉三角目,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屋门关上,主案大人声如鬼魅,喝道:“堂下所立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烟落平静答道:“婉仪楼氏烟落。”
“你可知犯了何罪?”
“不知。”烟落如实答。
主案大人面上勾起阴冷的笑意,厉声道:“大胆贱妇,竟敢与皇子私通,还不速速跪下。今日你若从实招来,兴许能给你个痛快。若有半句假话,定叫你生不如死!”
烟落并不惧怕,只淡淡道:“我自入宫以来,甚少外出,何来私通皇子一说?”
“大胆!强词狡辩,冥顽不灵!”主案大人勃然大怒,“砰”地一声将桌子拍响,茶水亦抖上三抖。
狱卒上前朝着烟落膝弯处重重一踢。
烟落吃痛,无奈跪倒在地。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砸在她脸上,她捡起一看,竟是她绣的鸳鸯枕巾,栩栩如生的鸳鸯在柔柳中对望着,任凭谁都能看出那眉目间的绵绵情意。除此以外,赫然还有风离御赠她的蝶形玉佩。
她丢失的蝶形玉佩,竟然被慎刑司找到了。事出意料,烟落反复思索,最可疑的人就是莫寻,昨晚莫寻自她腰间拂过,之后香囊就不见了。
此时烟落头顶上传来暴喝,“锦织局掌制仔细比对过针脚,枕巾是你所绣,你可有异议?”
“没有。”烟落凝眉答道。
“贱人,枕巾乃今日中午自景仁宫中搜出。七皇子赠你玉佩,你赠他鸳鸯枕巾。尔等奸情,铁证如山,你还不从实招来?”主案之人拍案而起。
烟落依旧波澜不惊,不疾不徐答道:“大人,我原是七皇子侍妾,不过我与他嫌隙早生,他更是将我休离。后来我有幸伴驾皇上身边,享尽殊荣,为何要与他藕断丝连呢?”景仁宫被搜,想来风离御也是山穷水尽。无论如何,她不能承认。唇亡齿寒的道理,她当然懂。
主案之人厉声吼道:“冥顽不灵,大刑伺候!”
烟落冷冷一笑,并不屈服。
两名黑衣狱卒入来,手中端着一只木盘,里头赫然是穿了细线的竹夹,苍白的竹片磨得旧了,缝隙间似还凝着干透了的血迹。那二人亦不多说,上来就按住烟落的双手套上刑具。
主案大人寒声质问:“你何时与七皇子私会,私会几次,做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烟落那双洞如火的眸中有幽暗的隐忍光芒,只默不作声。
“用刑!”
暴喝声与钻心的疼痛一齐汹涌袭来,一波又一波,十指连心,有如千万只虫蚁在啃咬,又有如千万把锋利无情的小刀,不停地割着。烟落咬紧下唇,想要抵抗剧痛,却发现嘴唇牙齿都在不停地颤抖,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抖,无法平息。终熬不过剧痛,她的意识涣散,眼前腾地一黑,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哗啦”一声,烟落忽觉全身一阵冰冷,蚀骨的寒意令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原来,是他们用冷水泼醒了自己。
“嘴可真硬。来人,用竹签!”
烟落全身无力,任由他们抓住她的手,眼睁睁看着那一根根雪亮的竹签,如钢针般狠狠朝她白皙的指尖扎下去,一针又一针,扎得那样深,痛得麻木,鲜血汩汩滚落,眼前一黑,她又痛昏过去。
不知昏迷了多久,烟落只觉身子无比沉重,仿佛被人拖着在茫茫雪地中行走,冷得直哆嗦,突然有人将她往地上重重一丢。她痛得骨头似散架般,意识依旧混沌,耳边似有人在说着话。
“到了,大人说就关在这儿。”
“真是嘴硬,这般酷刑,大男人都受不住。”
“竹签子都扎断了好几根。”
“横竖没有人能活着从慎刑司走出去,她这又是何苦?早些招,死得也痛快些。”
说话声愈来愈远,终归于一片平静。
……
“楼婉仪。”
是谁在叫她?听声音像是琴书。烟落费力睁开双眸,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置牢房中,已是早上。琴书正抓着牢房的铁栏杆,一脸痛心地瞧着她。
烟落唇边带着一丝凄绝的笑容,问道:“你怎么来了。”
泪水汹涌流出,琴书哽咽道:“楼婉仪,你受苦了。”
烟落心中明白,琴书肯定去找过风离御,她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往前爬了一步,问道:“他,怎么说?”
“七皇子……”琴书欲言又止,心中酸涩,终咬牙说道:“他说,他的清誉可都系在你身上了,慎刑司一向注重证据证词,只要能熬……相信楼婉仪的家人一定也盼着你能活着见天日……”
烟落听毕,着实愣了好一会。突然她笑了起来,静静的笑流淌了一地,比初升的朝阳更明媚。她早知道的,风离御不会救她的。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为了她的家人,也为了他的清誉,她不能招认,就是想求死也不能。因为死了就说不清了……会连累他的清誉,亦会连累她的亲人。他在暗示她,若是寻死,他不会放过她的家人。只有熬住酷刑,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烟落这样的笑,无疑是令人心碎的,琴书哭得不能自已。此时一名狱卒上前来赶琴书走,喝道:“时间到了,快走快走!”万般无奈,琴书只得离去,临走时不忘大喊,“楼婉仪,你千万要保重啊!”
烟落无力抬头,只得看着琴书被人拖离,身影终消失在冗长又黑暗的尽头。她唇边漫过若有若无的凄楚笑容,如同随波逐流的一朵了无生气的浮萍。保重?如何保重呢?她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明日?
这一日,慎刑司没有再提审烟落。可她双手传来的揪心疼痛,一波胜过一波,远远胜过施刑之时。时间过得极慢,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大约天黑时,有狱卒前来送饭,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用一只破旧的陶碗装盛,自铁栅栏的缝隙间放入,又丢进来一个冷馒头。
烟落勉强起身,拾起地上冷硬变味的馒头,咬了一口,如同啃咬着石头,酸馊的味道直刺入鼻中,几乎让她吐出来。可再难吃,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只因她要活下去。为了家人,她必须活下去。
烟落从狱卒闲聊的口中,又从各房犯人偶尔的对话中,零碎知晓了一些关于慎刑司的事,一点点拼凑起来,经过细细的思索推敲,心中大致有了筹谋。慎刑司重视规矩,嫌犯只能隔天审问一次,每次用刑不能超过两样。审问两次问不出供词,会换一个主审官,连续三次审问用刑,依旧无果,就能清白走出慎刑司。三次审问,六次酷刑,狱卒说从无人能坚持到最后。不过,有一条信息对她来说很重要。主审之人审问无结果,有发回内务府重新调查的自由裁量权。
她眼前无路可走。风离御让琴书给她带话,告诫她不能轻生。死了一个楼烟落,谁会在意?外人只会道她孱弱不能经事。
春日夜晚的寒意侵入体内,烟落拉过稻草盖在身上。她需要保存体力,应对明日的审问。
睡至半梦半醒间,烟落听得牢房之门“吱嘎”打开。一名头发散乱、容貌清丽的女子被推了进来,女子气息若有若无,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
上前推了推那女子,烟落小声问道:“你要不要紧。”
良久,女子似有一缕气息吐纳而出,她瞧了瞧烟落,声音沙哑地仿佛是年老垂死之人, “我见过你,你是楼婉仪。”
烟落瞧女子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只劝道:“忍着点,会没事的。”
女子凄凉一笑,笑容如同一朵即将凋落的鲜花,哑声道:“我已招认,明日一早便要处死……”
烟落表情一滞。抬手替女子拭去唇边血迹,又理了理女子凌乱的发,忍住泪意,烟落努力地微笑,柔声道:“即便是去见阎王,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呢。阎王高兴了,下一世能为你寻个好去处。”说着说着,她眼角覆上一层雾气。
她不想这名女子绝望,死本并不可怕,可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一个人。绝望而死,还不如带着希冀而走,这也是她仅能做的了。
许是被感动,女子潸然泪下。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烟落伸手拭去女子的泪水,声音哽咽。
“我是皇贵妃宫中的婢女。”女子幽幽道来,“她们强行给我按了个私自往宫外送金银首饰的罪名。我实在熬不住刑,就认了。其实我真的没有听清楚什么。她们却残忍地想要我的命。那一日我去皇贵妃的寝室中送绿豆糕,正巧撞到皇贵妃与绿萝嬷嬷低声说话,我只断断续续听得其中几字。”女子看向烟落,黯淡的眼神中突然浮上一丝神采,“她们急欲除去我,也许我所知道的,将来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可有兴趣听一听呢?若是你能活着走出去,总有一日能水落石出。”
烟落点点头。
“你附耳过来。”女子小声道。
烟落挪近女子身旁,女子在她耳边小声言语几句。烟落听着,秀眉微颦,心念一转,已有重重疑惑掠过她清丽的眉间。看来皇宫中的水,远比她想得要深。
次日一早,女子被带走。烟落也被带去审问室。
“楼烟落,今日你准备如实交代,还是继续受刑?”主审之人语气森冷,伸手指一指旁边准备好的刑具。布满铁针的床板以及烧得噼啪直响的烙铁。
烟落抑住心中紧张,这两样刑,每种都能轻易要了她的命。眼下她唯有一赌。
“我招认,但有些话事关重大,我只想告诉你一人。”烟落美目一扬,浑身散发着清冷,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另外两名狱卒。
主案之人凝眉,屏退两名狱卒,他沉声问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与七皇子究竟如何私通,幽会几次,还不从实招来!”
烟落轻轻道:“我和七皇子真的没有再往来。”
主案之人一听,眉间升起暴怒,正欲发作。
却听烟落婉转道来,声音如夜莺歌唱,“真正与我有私情的,是二皇子。”是的,她在赌,人生亦不过是一场豪赌。皇帝年迈,朝廷一众官员,无非分成两派,支持七皇子或是支持二皇子。这名主案之人处处刁难她,口口声声要问出她与七皇子的私情,她赌这名主案之人效力二皇子。
果然,主案之人双眸瞪若铜铃,怒骂道:“贱人,休要胡说!”
“世人都知我曾是七皇子的侍妾,你可知我本是慕容傲的未婚妻?”烟落见主案之人不信,又徐徐道:“你可瞧仔细了,鸳鸯枕巾下角可有‘庆元’二字?”
主案之人将信将疑,他取了枕巾细瞧,神色大变,果然有!他竟然忽略了!他颇为疑惑道:“可这与二皇子,有何关系?”
“我被庆元侯退婚,是因我与二皇子两情相悦。庆元侯效力二皇子,自然不会夺人所爱,相信你一定听过前几日我为南漠国献画,二皇子提字‘山河落日图’一事。我们是否琴瑟和弦?心有灵犀?”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烟落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她完全豁出去了,原本“怦怦”直跳的心竟奇迹般平静下来。
主案之人半信半疑,道:“那七皇子的玉佩又作何解释?”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烟落淡淡一笑,“入宫之前,是七皇子横刀夺爱强占我。我无意于他,玉佩是我丢弃的。”
“无稽之谈!”
“我说的就是实话!”烟落神色一凛,冷道:“二皇子陪同使臣返南漠国,他回来若知道我有事,必不会放过你。我能熬过第一次刑,就能熬过第二次。等到第三次换了主审官时,我还是会这么说,你可要想好了,下一个主审官,该是七皇子的人了。听说大人审问无果,可以发回内务府重新调查。个中利益,你自己掂量清楚。”烟落不再说话,腾出时间给主案之人仔细思考。
主案之人陷入沉思,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片刻,烟落上前,离他不过一尺距离,扬起头,眸中似折射出耀眼精光,她镇定自若道:“听说没人能从慎刑司走出去,信不信,我会是第一个!你听着,今后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七皇子继位,总有我的一席立足之地!”
主案之人被深深震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镇定又有气势的女子,睿智聪慧,明明他才是主审之人,却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那一瞬,透过她冷凝的神情,他仿佛看见一只五色斑斓的凤凰自她身后腾跃而起,展开巨大的翅膀,直欲冲向云霄。
这一刻他决定了,此案发回内务府重新取证。二皇子不在朝中,他不能擅自做主。至于她,他不敢轻易得罪。与其冒险,不如先将她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就在这时,一名狱卒敲门入来急报,“杜大人,内务府差人传话,即刻放了楼婉仪。”
主案之人闻言一惊,再望向烟落。只见烟落一副从容之色,眉目间蕴含日月之光,字字清晰道:“我说过,我会是第一个!”
主案之人眉心一跳,只得挥挥手,示意狱卒放烟落出慎刑司。
烟落傲然转身。走过长长暗沉的甬道,穿越过无数垂死挣扎囚犯的牢房,她走向来时的两扇大铜门,曾经有多少人幻想着能从这里走出去,可惜都没有做到。只有她做到了。
“轰隆隆”,是打开门的声音,恍若天边沉闷的滚雷。
铜门大开,烟落却没见到预想中耀眼的光明,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阴沉沉的天,乌云压得极低。突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空而下,瞬间劈开厚厚的云层,耀得周遭光华如白昼,接着一个滚雷响过,天空就像是被戳穿了一般,“哗啦哗啦”地下起暴雨来。极远处层层叠叠起伏的宫墙殿宇,似都淹没在灰蒙蒙的雨雾之中,不再清晰。
今年春日的第一场雷雨,就这么突然来了。
烟落静静走向雨中,一任雨水将她淋得彻底湿透,她的身体脆弱得仿若飘萍。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知想走去何方,又有何处可去?惊险终于平安度过,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样,再也支撑不住。
远处似是琴书向她奔来,似在大喊着什么。雨声太大,烟落什么都听不清,冰凉的雨水,反衬着她愈来愈滚烫的肌肤。
意识蒙眬,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唯有一念。
从今以后,她再不会任人宰割。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