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冤家路窄
自玉婉柔登台唱曲后,烟落在飘香院守了几个晚上,始终没再瞧见莫寻的身影。是她看错了吗?夏北国四皇子孤身一人来到晋都,莫寻他会有什么目的?烟落心中焦灼,毕竟无忧还在莫寻手中。
风离清每日都会外出打探消息。听闻慕容成杰对外宣称皇帝风离御落崖失踪,暂扶持太子继位,自己独揽大权,当了摄政王。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慕容成杰只宣称风离御失踪,却不发丧,想必没寻到尸首。这是否说明风离御还活着?烟落心中惴惴不安,惶惶终日,生怕会听到不好的消息。这样的担心,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夜夜不能成眠,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风离御坠崖前最后深情的一瞥。
烟落与风离清分析,慕容成杰肯定寻了个婴儿冒充太子,没有传世玉玺,慕容成杰这个摄政王坐不安稳,也瞒不了太久。只要他们好好筹谋,还是有机会一举剿灭慕容成杰的。
连日的查探,风离清打探到晋都南门城防最松懈,子时有一轮换班,有机可乘。他们决定利用换班交替的空隙,偷偷潜出晋都。南下至定州、云州、青州一带,纠集原属风离御的旧部,一并打探风离澈的消息。
慕容成杰的手下绝大部分是风离澈的旧部,想要讨伐慕容成杰,唯有风离澈能一呼百应。国难当头,兄弟间的嫌隙,也算不上什么。大家应当一致对敌,总不能叫外姓人氏占据风晋皇朝的江山。
因涵儿只有三个月大,不便奔波,烟落留下涵儿给玉婉柔照顾。
相聚短暂,终有离别时。
夜幕降临,黑暗如厚重的暗纱迫向大地,压抑得令人窒息。玉婉柔静静立在飘香院后门,双手交握,两鬓各垂下一缕及腰长的黑发,耳上缀着晶莹的流苏,随着她的轻颤微微摇晃。她的身后是纸醉金迷的灯火,这样的热闹喧嚣并不适合离别的黯然。明月爬上树梢,静静照耀着人间,柔和的光芒如水波微荡。国破家亡,复国之路,漫漫无期。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风离清与烟落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烟落更是扮作男装。烟落见风离清不舍,心中不忍催他,可时间紧迫,她只得拽了拽他的衣摆,提醒道:“我们真的要走了。”
风离清一脸不舍,眉际生出一缕凄凉,叹道:“柔儿,我走了,你自己要保重。”
玉婉柔面无表情,风离清心中狠狠抽痛,难堪地别开眼去。自古多情伤离别,横下心来,他转身,身影萧瑟孤清。
“等等。”玉婉柔终于开口,寒凉的夜风一阵阵扑到她脸上,眼眶却热热的,她突然脱口问道:“清,你真的会娶我?”
风离清猛地转回身,眸中闪过惊喜,上前将玉婉柔紧紧拥在怀中,呢喃着:“柔儿,只要我活着回来,此生定不负你。”
玉婉柔神情动容,低下头去:“那你一定要回来。你若不回来,你若骗我,我必一头碰死,入了地下也永不原谅你。”
风离清炙热的薄唇堵住她的话,半晌才离开,微斥道:“不许胡说,柔儿,等着我。”
玉婉柔缓缓点头,脸上腾起红色的霞晕,似花儿含羞绽放,只道出一字:“好。”冷风中,她安静地伏在他宽阔又温暖的拥抱里。
烟落瞧着这温馨的场面,眼中微有涩意。扑面而来的风中,已有几分春天的清新之意。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只是不知,她自己的寒冬,会不会过去?
离开飘香院,他们疾步赶路。近了城楼,青色城墙似巨龙蔓延,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小心。”风离清将烟落拉至身后,低声道。
一丛丛火把自远处来,渐渐清晰,小跑步声逼近,烟落偷偷觑了一眼,果然是子时换班。风离清足下一跃,凌空腾起,携着烟落纵身飞上城楼,瞬间隐身在凸起的箭台后,看准巡防侍卫转身的间隙,又是飞身一跃,贴着城墙向下而去。
风声在耳边森冷刮过,下坠的压迫感层层逼上心头。待回神时,烟落只觉自己落在松软的草地上。风离清将时间掐得极准,分毫不差,他们顺利出城了。
出城后,他们目的地是定州。据风离清言,定州守城是他自小的把兄弟,如今慕容成杰牢牢占据着北部的凉州、灵州、燕州以及东部的越州。但是风晋皇朝南部的定州,云州,柳州,青州以及西部的凌城,慕容成杰尚无法完全控制。这几州因太子登基,尚在观望中。只要他们抵达定州,必能纠集旧部反扑,毕竟有皇叔与太后在,凭什么由慕容成杰摄政,更何况那太子还是假冒的。
烟落边赶路边琢磨,冷不防被风离清拽入草丛中。风离清低声道:“有动静。”
夜色如墨,马蹄声如奔雷席卷而来,至少在千人以上。
他们潜藏在茂密的草丛后,凝声屏息。一辆绛紫色金粉大帐车停在他们身前。里面出来一名身量魁梧的男子,一身铠甲泛着幽冷的光。髯须之下掩映的面孔极富棱角,剑眉飞逸,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压迫感。
烟落倒吸一口冷气,身侧风离清亦是一僵。这样的样貌和装饰,无疑是夏北国人。夏北国的军队出现在晋都南城门外,这意味着什么?心内震惊,烟落不由自主地望向风离清,只见他亦是脸色铁青。
看此情形,慕容成杰定与夏北国联手,借兵一举攻下南部州县。烟落正想着,跟前男子破口抱怨道:“大汗是怎想的,只派我们这点人来,大部队都留在灵州城外的溱关和沛关。要是开战,咱们就这么些兵力,哪能杀得爽快?”
另一名将军模样男子冷声道:“你叫嚷什么,大汗自然有他的道理,慕容成杰是只老狐狸,谁知他安的什么心!大汗自然要观望。况且只以贫瘠的燕州相换,大汗未必放在眼中。大汗看中的可是凉州和灵州。”
“凉州和灵州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慕容成杰断断不会让出来,给个燕州真是聊胜于无。”髯须男子接过话,骂骂咧咧,“罢了,就当游山玩水。听闻云州多出美女,但愿能抓个小妾回家。”
另一名将军模样之人瞪圆双目,恼火道:“脑子里想什么呢?正事要紧,赶紧去定州城外驻扎。”
烟落听着听着,浑身冷汗涔涔。若让慕容成杰联手夏北国兵临定州,扫平南部余郡指日可待。兵贵神速,慕容成杰政变不过短短一月,竟安排如此周密。看来,她与风离清的计划是难如登天。
待夏北大军离开后,烟落问道:“我们怎么办?”
风离清握一握烟落的手,宽慰道:“完颜老贼未必真心相助,观望居多。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烟落,你留在原地。他们人多,带上你打探容易被发现,我去弄清楚他们此行有多少人,驻扎在定州城外何处。”顿一顿,他有片刻迟疑,“烟落,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烟落推一推他,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即便有万一,我们约定在定州州府相见。你快去吧。”
风离清点点头,飞身一跃,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烟落掩身在浓密的草丛中静静等着。突然,身后不远处的松林中有些许响动。烟落一惊,背后激起一身寒栗,蹑手蹑脚欲离开是非之地。
“是谁在哪里?!”一声男子的冷喝,在暗夜深重的露气中骤然响起。
烟落立即噤声,身形一晃,迅速闪在一棵大树后边。星光渐隐,草地幽暗,树影交杂纷错,要发现她也不容易。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隐约可见豹纹长靴。烟落立住不动,浑身僵硬,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喉咙,这样的豹纹长靴是典型的夏北国装束。
须臾,烟落听脚步声那人似往别处走了。她方想松口气,下一刻她却被人自树后抓起。烟落惊惶抬眸,却对入来人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中。竟是莫寻!在飘香院中她果然没有看错,莫寻果真来了晋都。想不到她竟会在这里遇上莫寻,真是冤家路窄。
莫寻瞧清楚是烟落后,愣了愣,旋即唇边绽出一抺邪美的笑容:“你终于落入我手中了。”一臂紧紧搂住烟落,他缓缓低下头来,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如鬼魅私语,“烟落,我不想放你走了。”
一辆绛紫色金帐车急速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
一夜春风吹拂,天地仿佛变了样。桃红柳绿,芳菲无垠。烟落撩起车帘向外瞧去,窗外锦绣如织如画,山下平野漠漠,皆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再美的景色,烟落也无心欣赏,她知晓此刻他们正往北赶路。
“嘎”的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马车门帘撩起,清晨露气与莫寻一道入来,他惹目的丹凤眼中盈满笑意,只身挤了进来,挨着烟落坐下。原本车内空间就窄小,莫寻这般身量的男子坐进来,顿时令车内拥挤得无法伸展。
车夫扬鞭一挥,马车继续赶路。
烟落秀眉紧蹙,一脸恼火道:“莫寻,哦不,完颜皇子,你一个大男人不骑马?也学姑娘家坐车?亏你还是夏北男儿。”
莫寻大咧咧朝后一躺,整个人慵懒舒展着,狭小空间内,充斥着他身上散出的淡淡的男子气息,烟落则被他挤至角落里。
莫寻勾起媚眼,语意轻佻道:“我骑马累了,不行吗?咦,你干吗坐在角落里?过来坐这里,这里宽敞。”言罢,他一脸坏笑,向烟落招招手,指一指双腿,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简直是无赖。烟落气得不行,冷眉问:“无忧呢?”
“到了凉州,你就能见到她了。”他似是小憩片刻,敷衍道。
“我要去定州,不是凉州!”烟落吼出声,她穿着青蓝色长裙,领口绣着水波纹,此时似随着她浮躁的气息泛起粼粼波光。生气令她娇美的脸上漾出一圈圈红晕,比窗外朝霞更灿烂。
莫寻陡然睁开双眸,深深望着她。
烟落只觉眼前光华一闪,仿佛一头小憩的豹子陡然睁开金线般的绿眸。
莫寻爽朗笑起来:“难道你不想见你的女儿了?”
烟落蓦地收紧手,亦是僵硬地笑了笑。心中将他骂了千遍万遍,他掐着她的软肋,她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凉州,与定州南辕北辙,风离清肯定急疯了。长长叹一口气,烟落心念一转,突然灼灼盯住他:“完颜皇子,我是被慕容成杰到处通缉追杀之人,你带上我这个累赘做什么。该不会是?”她顿一顿,挑眉:“该不会你不愿你父汗与慕容老贼同盟,所以带上我去游说吧?”
烟落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中投入巨石,水花飞溅。
莫寻一怔,静默不语。她确实聪慧,他的确不愿父汗与慕容成杰同盟,急着赶回云瑶城。眯起眸子,他突然擒住她的下颚,手指摩挲着她脸上淡粉色的疤痕,“神仙玉女草你没用?”
她想避开,他却牢牢锁住她。
“这么美的脸,真是可惜。为何毁了?是风离御伤害了你?”
烟落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莫寻神情突然认真起来,眸子如深邃的乌潭,倒映出她娇美的容颜,字字道:“你在他身边太累太苦。他不能给你的幸福与专情,我都能给你。”
她未尝听不出他话中情意,只是他这样突兀说出,心内难免震动。烟落别转头去:“完颜皇子说笑了,烟落是有夫之妇,还有一双儿女。”
莫寻面上隐隐有失望之色,忽又轻松一笑,道:“夏北风俗不同中原,我不介意,只要你肯。”
烟落回以一抹讪笑,不再搭话。
马车越走越颠簸,行驶在峡谷中,两旁山势险峻,峰险林茂,景观雄奇。过了峡谷则是开阔的草原。凉州与灵州大不相同,灵州是群山峰峦中的峡谷州县。凉州却建在平原上,北边屹立着高耸绵延的山脉。
草原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仿若伸手可及。
马车走在旷野之上,隐隐能见前边有房舍的点点灯火。他们停在一处围屋前,莫寻先下马车,而后又扶烟落下来。
屋内一名中年男子开门迎接,俯首恭敬道:“盟主!”
莫寻摆摆手,道:“只宿一晚,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
那人点点头,转身进屋去打点。
烟落跟在莫寻身后进入屋中。草原空旷,屋里四处都透着风,她搓了搓微凉的手,觑他一眼,似笑非笑唤着:“盟主。”顿一顿,她似是嘲讽,“你苦心经营的日月盟落入慕容傲手中。引狼入室,为他人做嫁衣,恐怕就是指你了。”
莫寻坐下,面色稍霁,“你还不是一样中了他的圈套。”
烟落微叹道:“当日慕容傲落崖,彻底博取了你们的信任。”
莫寻冷哼一声,道:“慕容傲算得真精,若不是我亲眼瞧见他不敌风离御,坠落山崖,也不会轻易信他。”
“亲眼所见?原来你就是慕容傲唤来增援的人!”烟落惊讶道。如此说来,莫寻的确在她入宫前见过她,难怪他会说出“你果然与众不同,难怪七皇子对你上心”这样的话来。想来莫寻定是瞧见风离御携她下山躲避暴风雪的一幕。
“是啊。”莫寻也不否认,恨恨道:“慕容傲叫我来,看他演了一出好戏。”
烟落神情陡然凝重,记得慕容傲说过,他坠崖昏迷好长一段时间,不知自己入宫冲喜一事。如果慕容傲连坠崖都是演戏,那岂不是……
想到这里,烟落双肩狠狠一颤,目光迫向莫寻:“当日构陷我入宫,那生辰八字……”她几乎说不下去,“难道是慕容傲的主意?”她与慕容傲有过婚约,是合过八字的,所以慕容傲一定知晓她的生辰八字。
莫寻徐徐吹开茶沫,低首饮着茶,难掩眸中鄙夷,“不妨告诉你,确实是他的提议。我不过调了一味令人昏睡不醒的药,其余皆是他打点。”
烟落眉心剧烈颤动着,突然笑起来,起先只是轻笑,后转为大笑,笑声凄厉不止,整个人抖得好似狂风扫过,正落着缤纷花雨。
莫寻从未见过她如此凄惶脆弱,忙上前拥住她,用力止住她的颤抖,关切道:“烟落,你怎么了?你别这样。”
屋内只一盏油灯,颤颤巍巍地燃烧着,剩下最后一截烛芯子还在垂死挣扎,发出极微弱的光。
她突然用力揪住他的衣领,眸中饱含无尽的痛楚,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因为你们的计划,我的孩子没有了……”
陡然松开他,烟落双眸愣愣瞧着自己的双手,可眼中光芒却像是熄灭了的烛火,黯淡无光。她恍恍惚惚,反复低喃着:“血,好多好多的血……我好痛好痛,我睡了过去,醒来孩子就不在了,不在了……”紧紧拥住自己的头,她屈膝蹲下,痛苦得将自己深深埋入膝盖里。
慕容傲,那样飘逸温润的男子,自万灯节相识,他们毕竟有过一年的迤逦时光,她无法想象他会害她。他一定是在报复!他爱着梅澜影,他在报复风离御。当年风离御将梅澜影送入宫中。他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只是可惜了她未成形的孩子。
莫寻无语,只得将她拥紧。这的确是他的错,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他轻信慕容傲,怎会发生后面的一幕幕。只是当时他确实不知她有身孕。她入宫后,有一次撞到在树下小憩的自己,他无意中探得她的脉息,竟是不日前曾小产。那时他知她定是因入宫被迫落胎。对于她,他一直愧疚。他的野心,他的无心,造成她的悲剧。所以,他替她封脉医治,知她会难产早就候在晋都。还有他抱走无忧,他一直不忍告诉她,无忧生来有心悸之症,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治好。他不忍带她去看无忧,生怕无忧苍白的小脸会令她心神俱裂。
不忍见她沉浸在过去的苦痛中。莫寻轻轻扬起衣袖,无数白色粉末笼罩住她哀恸的面容,她缓缓闭上双眸,头无力地轻轻偎入他怀中,沉沉睡去。眼角犹有零星晶莹,在昏黄的烛火下耀着润泽的光芒。
他温柔抚摸着她如丝缎般光滑的长发,指尖划过她脸庞细腻的线条,唇在她冰凉的额上落下一吻。也许,只有她恬静睡着了,他才能一亲芳泽。
屋外是广阔的天地,无边无际的原野,仿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他多么希望,能陪着她一起漫步之人,会是自己。
这一觉烟落睡得极沉,她似在黑夜中独自走着,万盏明灯,人潮如海。
是万灯节呵……他目似朝阳,朗若星辰,穿一件蓝色长袍,举步优雅,是灯节上一道美丽的风景,风流倜傥的样子引来不少女子爱慕的目光。
听到异动,她从琳琳琅琅的灯谜中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他亦是看到了她,一笑如春风拂面。只一瞬,她就被这笑容里的温柔所吸引。
他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楼烟落。你呢?”
他微微一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傲字。”
飘逸的声音仿佛是天边一抹薄云拂过她的脸颊,可下一瞬却又突然变幻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朝她直刺而来……
腾地坐起身,烟落突然惊醒,心突突直跳着,冷汗淋漓。她竟然梦到与慕容傲初识的那一幕场景。
屋中一灯如豆,烟落四处望了望,见莫寻躺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已是睡着。她极安静地起身,坐在窗边。微微支起窗子,她出神地向外瞧,月光如霜似雪,凄冷照在她身上,将她的悲恸耀得无处可逃。随着慕容傲对她的欺骗一点点暴露,意味着她对风离御的误解更多一分。
望着深蓝的天空,星星伸手可及。她心底的思念四处泛滥,渐渐痛得无法呼吸。她的眼眶灼热地痛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也不知风离御好不好,如今又在哪里。
其实烟落坐起身时,莫寻已是醒来。他默不作声,只望着她凄清的背影。
她的伤痛,他看在眼中,疼在心里。突然他觉得自己太自私,竟想趁着混乱带她远走高飞,虽然初衷是想带她远离是非。可也许他错了,她有她的国家,她有她的想念,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牵挂的人。也许对她来说,为心爱的人付出,再苦再累也是甘之如饴。
东方破晓,晨曦的曙光将他的自私与狭隘照耀得无比清晰,他的脸色一分分黯淡下来,直至冷若灰寂。
叩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盟主,是否接着赶路?”
莫寻尚未答话,烟落径自起身,回眸见他醒了,淡淡微笑着:“我们走吧。”
这样的笑,竟有几分凄凉之意,令他心中无端端酸楚起来。他有些尴尬,别过眼去,“好,我去给你弄吃的。”
马车中,烟落咬了一口干得发裂的面饼,又喝了口马奶。虽是难吃,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再不习惯,她也得适应。莫寻此行,定想将她带往夏北国的都城云瑶。
旷野漠漠,马蹄声踏碎满地朝霞的柔光,马车一路向凉州奔驰。
甫一踏入凉州城,他们便感觉到城中气氛怪异,街上寥寥无人,偶有百姓走过,皆是神色匆匆。
突然,一队人马飞快地在闹市街上疾奔,如同一阵忽然而至的狂风,瞬间将烟落扫至莫寻怀中。马上之人皆是夏北军队装束,朝着凉州北门奔去。一出北门便是溱关,过了溱关便是夏北国国境。也不知这些人作何?
烟落疑道:“可汗与慕容成杰立下盟约,数十万大军在溱关和沛关等候,只等扫平定州、云州与青州。怎么这些人不往南去,反而向北行?”
莫寻脸色微变,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军队向北疾奔,莫非是王廷出事了?他拽着烟落疾步走在凉州城中的小巷内,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烟落甚至能感觉到他手心里一阵阵地发汗。
凉州的房屋皆是围屋建筑,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百转千回,几个回合走下来,烟落完全找不到东南西北。走了许久,莫寻终于在一处宅院后门停下,他上前急促叩门。
少刻,铜门打开,来人竟是骆莹莹。
烟落没想到会再见到骆莹莹,有片刻的错愕。眼前的骆莹莹与她印象中娇滴婉转的模样相去甚远,双眸冰冷,神情疏落,眉宇间皆是失意。
见到莫寻,骆莹莹恭敬唤道:“盟主。”引他们进入院中,骆莹莹将门关好。
莫寻开门见山,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骆莹莹沉声禀道:“盟主,方才收到溱关内线消息,云瑶城昨晚遭突袭。对方皆是精锐的轻骑兵,来势凶猛。夏北主力大多滞留在溱关与沛关,没有防备,云瑶城一夜间受到重创,禁卫军折损八成。眼下是可汗急召溱关和沛关的军队回朝,以救云瑶。”
“折损八成?”莫寻惊呼,似不可置信。这元气大伤,可不是一两月便能复原的。
他冷声再问:“对方有多少人?何人率领,竟如此骁勇善战?”
骆莹莹敛一敛如羽长睫,道:“盟主,据内线报,昨晚天黑无法分辨对方有多少人马。今日一早他们已撤得无影无踪,也不知何时会再度攻来。听闻抓住一名士兵,那人当场咬舌自尽,只在他身上搜出一枚刻有‘尉迟’二字的铜牌。”
莫寻恍然道:“这是尉迟家族的死士。只是尉迟凌人在青州,怎可能带兵攻打云瑶?”
骆莹莹摇一摇头,道:“属下不知。盟主,这些轻骑兵自南部斜插直上,走的是废弃已久的官道,他们轻装上阵,没有带任何辎重,脚程极快。”
言至此,骆莹莹似想起另一件重要之事。望了望烟落,骆莹莹欲言又止。
莫寻见状,只摆摆手:“但讲无妨。”
骆莹莹微微皱眉,继续道:“盟主,属下以为突袭云瑶未必是坏事。此次大皇子怂恿可汗与慕容成杰同盟,眼下云瑶遭突袭,等于扇了大皇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可汗经此一事,断断不会再同慕容成杰合作。属下认为,眼下是我们伺机夺得汗位的大好机会。”
莫寻深深望了骆莹莹一眼,凝眉沉思。
烟落则暗自思忖着,突袭云瑶,好一招计谋,围魏救赵!
突袭之人自南部奇袭,重创云瑶。一来可令夏北国不再信任慕容成杰,二来亦是给夏北国可汗一个警告,逼迫可汗自定州撤兵,已解定州燃眉之急。周密的计划,是谁在背后主宰?风离清?烟落摇一摇头,不可能。风离清抵达定州,纠集兵力赶往云瑶,绝没有这么快。
胸口有窒息的感觉,突然令烟落无法呼吸,身子软软靠向院中一棵大树,再也站不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谁有这样的才能?谁能调动尉迟家的死士?风离御,会是你吗?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眸中漾起一点晶莹,而那晶莹中渐渐浮起一抹心底深深想念的俊颜。
莫寻注视着烟落丰富变幻着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到不信,再到颤抖紧张,几乎站立不稳。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在紧张什么。只是她这样的神情,无端端令他觉得她正渐渐离他远去,再无法挽留。
“哇哇——”婴儿响亮的哭泣声自屋里传出,哭得撕心裂肺,瞬间揪紧烟落的心。无忧,一定是无忧。烟落猛地冲进屋中,四处张望。
屋子的尽头,立着一名敦实温厚的女子,手中抱着襁褓,正来回踱步“哦哦”哄着。女子见烟落闯进来,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无忧!”烟落上前将孩子抢在怀里。她的无忧,自打出生她就没见过,如今终于拥在怀中,竟有飘忽不真实的感觉。
莫寻摆手示意乳娘退下。
烟落目光欣喜地望着无忧,无忧那样小,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发,眼睛紧紧闭着。奇怪的是,无忧面色有着不同寻常的苍白,随着渐渐凄厉的哭声,面色开始泛青泛紫。烟落心中疑惑,刚要开口问。
“让我来抱吧。”莫寻的声音极低极轻柔。他小心抱过无忧,动作温柔无比。奇怪的是,无忧依在莫寻怀中,竟奇迹般止住了哭闹。莫寻取出几粒黑芝麻般大的药丸,塞入无忧舌下。很快,无忧的脸色不再青紫。
烟落见状,痛声质问:“莫寻,你带走无忧,却将无忧折磨成这样。她吃的是什么药?又得了什么病?你竟如此对一个无辜的孩子……”
“住口!”骆莹莹厉声大喝:“楼烟落,你胡说什么!你的孩子生来有心悸之症,若不是盟主悉心照料,每日喂药,能活至今日吗?你懂什么?盟主不忍将她送去作人质,留在凉州照顾。为此盟主失信可汗,才会如此被动!”
“骆莹莹!”莫寻轩眉一扬,冷声道:“你多话了。去将所有日月盟残部纠集起来,你留守,我去会会那支风晋皇朝精锐的轻骑兵。”
“盟主!”骆莹莹似不甘心,灼烫的视线,仿佛想将烟落烧穿。
“快去!”莫寻的话不容置疑。
骆莹莹无奈,只得恭敬道:“是,盟主。”旋即退下,着手安排。
烟落仍沉浸在惊愕中无法回神。窗外春意无边,桃红柳绿,屋中更是暖意融融,唯有她全身发冷,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怎可能?宸儿无恙,为何无忧有心悸之症?”
“你怀孕时腹部是否受过重物撞击?导致无忧落下此症。”
他的话,令她心中豁然一亮,似雪亮的闪电劈开乌墨般的天空。腹部受重物撞击,自然是有的,她曾向风离御索要金令,风离御一怒之下将令牌丢掷给她,不慎砸中她的小腹,原来无忧就是那时落下病根。无忧无端承受这么多苦难,叫她如何对得起无忧。
神情痛苦,烟落紧紧拽住莫寻,声音近乎哀求:“莫寻,你医术那么好,无忧究竟能不能治好?求你告诉我。”
心中不忍,莫寻将无忧放回烟落怀里,温柔地替烟落将颊边碎发挽至耳后,宽慰道:“我会尽我所能治好无忧。只是苦了你,要与无忧她分离。缓解无忧心悸之症的药,我每次只能制出十天的剂量,治好之前,无忧只能跟着我。”其实他也拿不准要多久才能治好无忧,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他实在不忍告诉她。
烟落知道自己错怪他,低低垂下头,歉然道:“对不起,谢……”
莫寻伸手捂住她的唇,阻止她的感激之语。她的感激,是他最不想听的。他曾害她失去一个孩子。所以,当是欠她也好,当是还债也好,当是他对她的心意也好。总之,拼尽此生,他都会想办法治好无忧。
烟落抱着无忧轻轻摇晃,柔声哄着,将自己的脸贴在无忧熟睡的小脸上,无忧细小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那种感觉真是奇妙无比。她恋恋不舍地瞧着无忧,心知眼下无忧跟着莫寻会更好,只有莫寻才能治好无忧。即便她有再多不舍,再多思念,只要无忧无恙,她亦无憾了。否则,她必会愧疚终身。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