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飞蛾扑火
金秋十月,飞燕宫中满眼望去皆是红枫,红于二月花。
秋风一起,吹起满地的落叶飘舞,阳光洒落,红中有黄,黄中映红,浑然天成,美如轴画。烟落驻足凝视,天空湛蓝如水晶,明净清澈,偶有鸟儿扑腾着翅膀往白云间飞去。她微微一笑,心境寂寥,鸟儿们是有地方可去的。也许,被困住的只有她。
梅澜影小产之事,红菱的确在墨料中混入少量麝香,不过用量较小,绝无大碍。龙凤镯子里致命的麝香并非红菱所为。此事烟落没有过分苛责红菱。即便没有红菱,总会有人栽害她。事情已经结束,真相如何,她不想过问。
时光流逝。飞燕宫后连绵的山丘,由郁郁葱葱的绿色,渐渐成了灿烂的金黄色,渐渐叶子掉落,只余漆漆黑色,再到覆上一层新雪的白色。
烟落的身子越发笨重,人清瘦而苍白,腹部滚圆凸出。不知缘何,她时常呕吐。卫风每日都来诊脉,脸色愈来愈凝重,却从不说什么。烟落心内惶惶,不知卫风究竟隐瞒她什么。唯有每日频繁而至的胎动,让她稍稍宽心几许。
天一日日地冷,她的精神亦是一日日地不济。
这晚窗外纷纷扬扬落着雪花,夹杂着冰珠,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烟落往暖炉中加了几块木炭,木炭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缕的烟味。她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却依旧是冷。
“扣扣”的敲门声响起,烟落与红菱面面相觑。除了卫风从没人来飞燕宫,卫风刚走,天又黑了,会是谁来呢?
厚重的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红菱上前掀起一角,冷风跟随刘公公一同进入。
刘公公恭敬笑道:“皇后娘娘,今夜除夕,皇上破例让娘娘去朝阳殿共用团圆宴。”
除夕……
烟落憔悴的脸色有片刻的恍惚,她与世隔绝,日子糊涂过着,不知不觉已是除夕。除夕是团圆之夜,她是家破人亡的人,过不过也无所谓。烟落拉拢被角,隔着帐帘淡淡开口:“刘公公,本宫已歇下了。”
刘公公敛身道:“皇上请娘娘务必要到。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烟落凝眉,无奈之下,只得慢慢起身,她离临盆还有一月,行动有些不便。将头发随意挽了,烟落裹了件雪狐大袄,怀中抱着紫金手炉,由红菱搀扶着走出飞燕宫。
雪路难行,刘公公备下软轿,一路倒还算平稳。
烟落撩开厚重的车帘,朝外望去。整个皇宫都被积雪覆盖,处处宫檐上悬着冰棱,在宫灯照耀下,如水晶琼林一般。这是一个繁华之夜,亦是团圆之夜。
未至殿门,已听得里边极热闹,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烟落缓缓走入,梅澜影与映月坐在席中。梅澜影单手撑着额头,神情难掩疲惫。映月半依着金丝靠背,肚子亦是高高隆起,算日子应当七月有余了,衣食优渥令映月的脸庞绯红嫣紫如盛放牡丹。
璀璨的灯光,映照得每个人的神色皆有几分迷离。瞧见烟落进来,梅澜影与映月都变了脸色,茫然不知所措。
风离御一袭金衫长及地,长发松松系在腰间,优雅万千。他正闭目养神,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案几上,一下,又一下。周遭异常的动静,令风离御陡然睁开凤眸,瞧见烟落时,他薄唇动了动,旋即抽离目光,并不说话。
刘公公引烟落在后位入座。烟落怀着双生子,肚子极大,红菱搀扶着她慢慢入座,瞧着极辛苦。
风离御见状,忍不住问:“皇后将要生产,近来寝食可好?”
烟落勉强一笑,点点头,感受到风离御关切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她别过头去。除夕之夜,他宽赦她出飞燕宫一聚,只为瞧他的龙嗣是否安好。烟落心中闷闷,端起面前的甜茶连连喝了几口,却觉得更渴。禁足几个月,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再见到他,仍牵动着她的心湖波澜四起。
烟落随便吃了几口清淡的小菜,她的目光徐徐扫过座下,只见映月一脸冷漠地瞧着自己,目光幽幽定在自己小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映月是她的亲妹妹,如今见了面跟仇人似的,这亦是她心中拔不去的深刺。
一桌团圆饭因烟落的加入,众人吃得食不知味,气氛无比尴尬。歌舞弥漫至深夜,众人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就在众人呵欠连连时,新年的钟声自远处悾悾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清晰。意味着风晋皇朝永定二年,开始了第一日。
众人相敬最后一杯酒,散席。烟落率先起身朝殿外走去,她本就不想多留。行至殿门前,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娇唤甜甜响起,“姐姐。”
是映月!烟落心中腾地一软,眼眶突地一热。这样的呼唤,带着几分小女孩家的娇气,就像是从前那样,她有多久没听过了。她忙转身,也许是她转身转得太急,也许是她的肚子太大,行动笨拙,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烟落一转身,便瞧见映月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映月倒下的速度太快,烟落身子又笨拙,根本来不及伸手去抓住映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映月倒地。
“啊!”梅澜影失声尖叫起来,尖刺的喊叫声几乎将朝阳殿刺穿。梅澜影吓得花容失色,语无伦次,颤抖着指向烟落:“你……你……是你推了她!”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殿门大开,冬日刺骨的冷风肆意灌入,将烟落彻底冻住。华彩宫灯清晰照耀着,映月倒在了白玉石地上,她身下汩汩流出鲜血,缓缓汇成小溪,一点一点缓缓蔓延着,如开出一路妖冶狰狞的花。
夜是浓重的黑色,仿佛一个黑洞,要吞噬一切。
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弥漫了整个大殿,梅澜影瞧见满地鲜血,登时吓晕过去。映月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一句话来。烟落只傻傻站着,六神无主。殿中一片混乱。风离御疾步跑上前,抱起映月往内殿奔去,大喊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叫御医啊!”
灯火彻亮,御医齐聚一堂。
映月送进内殿已有两个时辰,一点动静都没。
烟落焦急地在门口徘徊,无尽的自责不断地撕扯着她,似要将她撕成碎片。映月怎会突然摔倒?难道真如梅澜影所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倒映月?她的心中满是恐惧,几次欲冲进内室,皆被风离御拉住。
烟落紧紧捂住双唇,红了眼眶,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风离御瞧见,柔声宽慰道:“映月不会有事的。”
烟落神情凄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语无伦次道:“我真的没有……没有碰到妹妹,她怎么会摔倒呢?都是我不好……”她说着说着,两行清泪克制不住地淌下,映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样向死去的大娘还有爹爹交代。
风离御抬手拭去她鬓边冷汗,关切道:“你怀着孩子,千万别累着。要不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我会守着。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烟落拼命地摇头。风离御无奈地叹了口气。
内殿灯火通明,外殿却只点了一盏烛火,光是幽幽暗暗的,照不亮身周,亦照不亮人心。有宫女搬来凳子,烟落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僵硬,一动不动,心悬着,身子紧绷,渐渐竟觉得比站着还累,终于她又站了起来。
许久,卫风满脸大汗出来,气喘吁吁地对风离御说道:“月妃娘娘跌倒早产,出血不止,且有血崩之势。月妃娘娘出血过多全身无力,几碗催产汤灌下去,一点用都无。”
烟落愣了半晌,一双苍白的手将衣角揉得极皱。突然,她上前拽紧卫风藏蓝色的官服,发狂般喊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卫大人,你一定要救救她。我求你了,求你了……”说着,她似是双膝一软,便要直直跪下去。
卫风惊惶地拦住烟落,神色痛惜道:“娘娘,微臣受不起。微臣医术浅陋,实在无力回天。月妃娘娘无力生产,怕是母子均难保住啊。”
烟落彻底呆住,只觉五雷轰顶,心底的伤痛与焦灼侵遍全身。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脸庞泛起死灰复燃般的鲜红,急道:“卫大人,你不是有极寒地带的催产圣药吗?还不赶紧拿出来用?”
卫风神色一凛,跺一跺脚,叹道:“此物难寻,若给月妃娘娘用了,皇后娘娘的双生子又该怎么办?”
风离御亦是不同意:“烟儿,你身怀双生子,日后形势只怕比映月更险峻。”
烟落秀眉拧成死结,厉声打断:“皇上!映月的娘亲因皇上一句话自寻短剑!我们的爹爹病逝狱中,尸骨都无!难道皇上还要臣妾再亲眼见妹妹与孩子一尸两命吗?皇上叫臣妾日后怎能独活?”
句句犀利的话,堵得风离御哑口无言。
烟落心急如焚,再次想冲进内殿,到底是卫风拼命拦住,卫风长叹一口气:“罢了,药先给月妃娘娘用上,微臣力保在半月内,再寻一味药来。请娘娘千万保重身体,不要惊动胎气啊,一定要等微臣寻药归来。哎——”
烟落闻言鼻间一酸,一串清泪无声隐没于华裳间,只拼命颔首道:“那就有劳卫大人了。”
卫风朝风离御拱手道:“皇上且看顾皇后娘娘,微臣定会尽全力。”
卫风再次进入内殿,这一次许久都没有出来。只有稳婆们时不时端出一盆盆血水,又换了新的热水进去,鲜红的颜色,瞧得烟落心惊肉跳。她全身酸软,几乎是无力地挂在风离御身上。
时间过得极缓,烛火将要熄灭,忙有宫女上来换过新的蜡烛。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落感觉自己早已僵成一块石头,突然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烟落一喜,嘴角微微颤抖,映月终于生了。
卫风自里头出来,却并没有烟落想象中那样欢喜的神色,相反是一脸沉重。
顿时烟落的心沉入谷底,竟连询问都不敢了,她咬着唇,瞧着卫风。
卫风一脸疲惫,不想过于刺激烟落,他尽量放低了声音说道:“微臣无能,只保住孩子。”
烟落静静听着,面无表情。卫风继续道:“月妃娘娘失血过多,救不回了。皇后娘娘,皇上,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烟落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眼中一片茫然,像是心魂都被抽离。
风离御轻轻推一推烟落。她却似触电般,突然惊跳起来,下一刻她飞快地奔入内殿中,里面充满着浓重的血腥气,烛火澈亮,却只是多了阴冷之意。
烟落似每一步都踩在云中,踉跄来到床边。映月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气若游丝,整个人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像是即将凋零的桃花,又像是风筝断了线,烟落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映月。再看,映月身下被鲜血浸透了,刺目的红色仿佛无数把尖刀狠狠插入烟落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一步跌跪在床前,烟落用力握住映月的手,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似一脉秋风中的落叶,眉间尽是沉痛的哀寂,她泣道:“映月……”
周遭那样静,死水一般,亦如殿外的冰天雪地,所有的一切全都冻住了。
映月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眸,无力地唤着:“姐姐。”
“我在这里。”烟落哽咽道。她一直握着映月的手,不敢松开。她是多么害怕呀,生怕这一放手,就是永别。
风离御跟了进来,俊颜紧绷,不忍烟落过于伤心,他轻轻将手搭在烟落肩上拍了拍,一言不发。
映月一双美眸似恢复些许往日的清澈,她望着风离御,努力绽放出一朵最美的微笑,缓缓道:“皇上……皇上,臣妾终于等到皇上来看臣妾。臣妾此生都无憾了……”
风离御闻言,心中一酸。映月对他的深情,他不是不知晓,可自成年以来,倾慕他的女子太多太多,他从未将映月放在心上,那一夜本就是个错误,他甚至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人之将死,他心内亦有一分震动,他柔声安慰道:“映月,你别乱想,等养好身子,朕会常去看你的。”
映月艰难喘息着,甜甜一笑:“有皇上这句话,映月就放心了。”她的目光贪恋地游移在风离御英俊的容颜上,再是他颀长俊朗的身形。她的神情恍惚起来,似想起了美好的初遇,似永远也瞧不够他,似想将他的影子深深刻画在心中,永不忘却。也许唯有此刻,她才能肆意地将他瞧个够。
良久,映月终于收回痴恋的目光,轻轻道:“皇上,映月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姐姐说。”她全身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片刻后才止住。身下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强忍着疼痛,映月死死抓着云丝被,气息愈来愈微弱,好似一叶浮萍,随时都会飘走。
风离御难堪地别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辜负了映月,可他真的什么都给不了她。
烟落哭得不能自己,轻轻抚上映月的额发,她柔声宽慰着:“妹妹,你生下皇长子。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映月摇一摇头,叹道:“姐姐,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烟落慌忙拭去自己的眼泪,勉强笑着:“别胡说,你很快就会好的。你看我,是高兴坏了才忍不住哭的。”她转身吩咐青黛:“快去把孩子抱来。”
青黛刚要去抱孩子。映月却狠下心来,阻止道:“青黛,别抱孩子来,我不想看。你也下去吧。”映月眸光中满是沉痛,其实她不敢去看那孩子,只怕看过一眼,她就会舍不得走。她从不知道自己这样懦弱,连看一眼孩子的勇气都没有。
青黛依言退下,轻轻关上殿门。
烟落心中一酸,泪水再度滑落。
映月无力地伏倒在床头,眸中衔着一丝痛恨,她盯着烟落,苦笑道:“姐姐,我赌输了。姐姐就要临盆,姐姐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又比映月先有孕。映月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占去嫡皇长子的名分,又仗着腹中孩子将近八月,铤而走险,想不到最后连性命都搭上了。映月的命真是没有姐姐的好。”
烟落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并没有撞倒映月,是映月故意摔倒的。一来想嫁祸她,二来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皇长子。一场豪赌,赔上身家性命!值得吗?曾几何时,映月已变成如此?
烟落茫然了,眼前不断地涌出缥缈的回忆,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芬芳尽。仿佛还是小时候在尚书府里的日子,她在屋中习字,朝窗口望去,映月正在漫天漫地粉色花雨之中翩翩微笑。
“姐姐,你看映月戴这朵桃花,好看吗?”
“好看,妹妹总是最可爱的。”
“姐姐最好了。”
“……”
曾经纯真无邪的映月,与眼前机关算尽的映月再无法重叠在一起。
烟落颓然啜泣,并没有一句斥责,只道:“傻瓜,你为何这么傻?”
映月轻轻一笑,那笑容落寞凄凉,手自腰间颤抖着摸出一枚蝶形玉佩,苍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它,最后眷恋不已地放入烟落手中,缓缓道:“这枚玉佩,是我从他那里偷偷拿来的。我总以为,有了他送给姐姐的定情玉佩,命运就会向我倾斜。可是……”她轻叹,摇一摇头:“原来,是你的东西,别人是拿不走的。不是我的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如今,我还给你。”
烟落紧紧握住玉佩,眸中不断落下清泪,落在玉佩上,却将那玉润得更明亮。
映月眸光若随时会飘走的轻雾:“我是临死之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徐徐道:“先皇曾派人来搜景仁宫,寻找你与他私情的证物。我当时也不知怎的,动了邪念。其实,鸳鸯枕巾是我故意放在他床头的。”
烛火幽幽暗暗,烟落的脸在昏黄的光里模糊不清。原来那时映月就恨她入骨,怕是因为大娘枉死。
映月突然用力抓住烟落的手:“其实,梅妃的孩子,镯子里的麝香是我偷偷放的,我本想一石二鸟。可我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情意。即便这样,也扳不倒你!”说着,映月突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画卷墨中麝香并非映月所为。原来姐姐也和映月一样狠毒呢。”
烟落从未见过映月如此扭曲的表情,仿佛一朵狰狞的黑花盛开在阴曹地府,正吐露着猩红的花蕊。映月变成这样,她无比痛心。为了一段不可能得到的爱情,一个原本天真纯洁的少女心灵能扭曲至此。她凄惶摇着头:“妹妹,你这是何苦?”
映月狠狠揪住烟落的衣领,气息急促:“姐姐,你恨我吗?”
烟落摇一摇头:“我只是惋惜,我们都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这么多,真是太傻太傻。”
映月陡然放开烟落,眼神空洞而游离,喃喃道:“不,他值得,他永远都值得。”
“吱呀”一声悠长,殿门缓缓打开。有刺骨的冷风肆意闯入殿中,横冲直撞,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烟落愕然回首,重重帷幕之后,立着一抹高俊的身影,一袭黑色滚金边锦服,五官粗犷俊美,竟是尉迟凌。烟落惊讶地望着尉迟凌,他为何会在新年的深夜来到皇宫,他与映月又有何关系?
尉迟凌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此时面无表情的他,看着令人心生寒意。
映月略显吃力地撑起身子,见是尉迟凌来,只淡淡转眸,道:“姐姐,你先出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烟落轻轻颔首,疑惑地望了望他们,起身离开。
尉迟凌走至床榻前,他在床边坐下,幽深的黑眸目不转睛地望着映月惨白的脸。
映月皱眉:“你怎么来了?”
尉迟凌沉默片刻,俊颜苍白,眸中皆是痛色:“是他让我来的,来见你最后一面。”
映月美眸圆睁,惊得直欲坐起来,可惜她全身一丝力气也无,只得软绵绵地趴在床边:“是皇上让你来的?你告诉了他那一夜的事?你不是答应过我……”
尉迟凌神情无比沉重,摇一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只是他一直都明白我对你的心思。不明白的人,从来只有你。”
映月喘息连连,神情显然一松,似放下心来。
尉迟凌不再压抑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微凉的面颊,轻声道:“月儿,到现在你依旧不能醒悟吗?我真的不明白,你姐姐并未薄待你,你为何如此恨她?”
映月眸中光芒一点一点消散,只余下无尽空洞,语意凄凉道:“人人都以为,我嫡出一定是得尽宠爱。可你不知道,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姐姐样样都比我出色。爹爹面上不表露,可心中极喜爱姐姐。从小,我娘总抱怨我比不上姐姐,不得爹爹欢心,怨我不争气。而皇上,更是不曾多看我一眼。”
尉迟凌轻轻吁出一口气:“论才艺论美貌,你的确不如烟落。”
映月神情沮丧,声音充满绝望:“连你也这么认为,你总该明白我的处境,总该知晓我活得有多压抑。”
尉迟凌凝视着映月娇柔的脸庞,手如待珍宝般摩挲着她纤细的眉,眸光如一池春水,潋滟温柔,低叹道:“傻瓜,你自有你的独特之处。你就是你,何必总与别人去比。”
“是吗?”映月苦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娘死后。哥哥连句责怪姐姐的话都没有,爹爹也是。他们都护着姐姐。其实,哪怕我爱的人多看我一眼,我也不会如此恨她。可是……”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微不可闻:“我日日蜷缩在景仁宫,我从天黑等到天亮,从月圆等到月缺。我忍受着‘月昭仪’这一称呼的耻辱。我无宠,宫女太监个个都给我脸色看。你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有多么低贱?可这些都不要紧,我只要偶尔能见他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如今连这点小小愿望,都不能了……”
尉迟凌无力地闭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映月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是近乎死亡的透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她茫然地望着华丽的金丝帐顶:“我只希望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反悔。”
尉迟凌心底一震,俊颜满是难堪:“月儿,那是我的儿子……”
“不!”她突然跃起,拼劲最后的力气,拽住他的衣袖,拼命摇头道:“不是的,他永远都是皇长子。我要这个孩子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让他们永生遗憾!这是他们辜负我,害死我娘,应当付出的代价。”她最爱的娘亲,不明不白死了。全都是因为风离御,因为他要纳姐姐为侧妃,姐姐的皇后宝冠浸染着她娘亲的鲜血。他们欠她的,一定要偿还。
“永生遗憾……”尉迟凌听映月语意凉薄,无奈下,只得哀叹一声。
映月紧紧握住尉迟凌的双手,黯淡的星眸中燃起最后的光芒:“你不会说出去的,是吗?我快要死了,你不会不顾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对吗?”
尉迟凌目光眷眷看着她,双臂瑟瑟发抖,痛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拒绝不了你。可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我对你的爱,还不够吗?”
油尽灯枯,映月仿佛很倦,软软倒向他,无声地伏在他肩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不似在人间:“凌,对不起,我不能不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不知会有多么冷,我其实很害怕,而我总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恨,我如何能走下去?”
尉迟凌拥紧她,怆然道:“谁说你是一个人,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旖旎的记忆深处,曾经有一日,热闹非凡的晋都街市,他惊鸿一瞥,瞧见粉衣翩翩、身姿纤纤的映月。那一日她受了惊吓,险些被马车撞到。当时是风离御制止了马儿的疾奔,救了她。也是这一日,他再也忘不了她双眸怯怯如小鹿,神色娇羞若桃花。他总在想,如果那天是他救了她,会不会是不同的结局。只可惜,命运无法重来。
映月抬手抹去眼角泪痕,露出一抹昔日率真的笑容来:“凌,我是不是心如蛇蝎?”
他轻轻摇头:“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天真可人的月儿。”
她缓缓靠向他怀中,神情多了一分满足。
晚风吹了进来,吹开他鬓边长发,丝丝都缠绕在她颈中,只可惜停留片刻便被吹离。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安静地陪着她。她衣裳袖摆绣有几朵小花,他瞧了许久,才认出是桃花,粉红的颜色,带着春天的气息,让人忘却现在已是严冬。他想起了与她的相遇,她也是穿着绣有桃花的衣裳,仿佛就是昨天,却久得成了永远的奢望。
映月依着他,声音渐次低了下去:“都是命运……弄人,如果,上天能让我先遇到你,不会有今日……凌……对不起……”
渐渐无声,殿内静得出奇,似能听见宫殿飞檐翘角上积雪融化的声音,一滴,又一滴,似落在人的心上,那样冷,那样痛,像是缓慢的凌迟。
尉迟凌唇边含着温柔的笑,轻轻吻上映月冰凉的额头。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他低低道:“你的心愿,我无法拒绝。明日我便请旨皇上,戍守边疆,再不回来……”
他将映月平放在床上,离去时只觉身子被掏空了,心虚无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打开殿门,见烟落一直守在门口,尉迟凌同情地瞧了烟落一眼,轻轻道:“小皇子日后拜托你照抚了。”
烟落不明所以,只轻轻点头。
尉迟凌不再回首,夜色朦胧,雪色苍茫,终将他凄凉的身影缓缓覆没。
青黛服侍映月最久,她最先奔进内殿,紧接着,尖锐的哭喊刺破后宫沉寂的黑夜,“月妃娘娘,月妃娘娘!”
烟落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麻木站着。她突然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眼眶无比干涩,热辣辣的,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映月走了,亲妹妹走了。这个世间,她再也没有妹妹了。还记得上香时,映月抽中的签,“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真的应验了。
原来命运无法抗拒。无论你怎样努力去阻止,都不能抗拒。
烟落一直站着,身后宫女太监乱作一团,人人脸上都是凄惶茫然,人人都在忙碌着料理后事,唯有烟落一直呆呆站着,未曾挪动半分,直至东方破晓,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一场下了十多日的雪,终于在新年的第一日,停住了。阳光刺眼,炫目的金色仿佛要将烟落彻底吞噬,只觉得眼前愈来愈模糊。
卫风神情颓丧,走至烟落身边,他劝道:“娘娘节哀,微臣这就去寻药。逝者已逝,眼下娘娘得先顾自己,切莫因伤心动了胎气,一定要等微臣半个月。”
烟落全身都僵了,只麻木地点头,她刚想动一动,却突然觉得身下涌出一大片潮湿。她一怔,手软软地垂下来。低头,她瞧见自己衣摆已被蜿蜒如河的羊水浸湿。
“卫风——”她惊喊,伸手抓住卫风藏蓝色的衣襟,她的身子一寸一寸软下去,疼痛骤然侵袭,一阵强过一阵:“我,好像……好像……等不到药了……”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