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渔翁得利
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一早,曹嫔暴毙避暑行宫的事传遍每一个角落。皇帝风离天晋闻之震惊,当下吐出一口鲜血,不省人事。
烟落执掌六宫,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寸步不离地侍奉在君王榻前。
榻上之人,面色苍黄憔悴,似残枯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的枝头。风烛残年,形容枯槁,便是眼下这般。岁月不饶人,苍天十分公平,于每个人都是,即便是昔年勇猛如鹰的风离天晋,也逃不脱时间的诅咒。
此时皇帝居住的凌天殿中,空落落的,只有烟落一人。
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无法分辨是否已是近了黄昏。
烟落的心跳渐渐加速,“砰砰”直欲跳至心口。今夜她要做的事,惊天动地。可她没有选择,即便心中再疲惫,她也无从选择。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她自己,她腹中两个孩子,风离御,琴书,太多太多的人,性命都系在她身上。
她极力抚平自己的心跳,坐在床头,她手中握着一柄犀角木梳,满头青丝如瀑布飞泻,无一丝一毫装饰,她一下一下篦着头发,木刺戳得她分分秒秒都无比清醒。
突然,烟落身侧传来一阵响动,想来是皇帝醒了。
“霜儿……”鲛纱帐中传来枯哑的声音,颤抖中似带着一丝兴奋。
烟落回过头,勾唇轻笑道:“皇上,可是在唤臣妾吗?”
风离天晋眼睛微眯,仿佛被帐幔白光刺伤了眼,瞧清楚是烟落,他苍凉的眸中满满盛着失望。
烟落如往常一般,脸上挂着柔顺的笑意,道:“方才皇上可是在唤皇贵妃?”顿一顿,她又道:“皇上忘了吗?皇贵妃已被封宫,可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
风离天晋“哦”了一声,面容苍白,他咳了两声,又问:“宛琴呢?”
烟落欲上前扶风离天晋起来,他却连连摆手,勉强撑着床沿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眸光中恢复了几许昔日的凌厉,他上下打量着烟落。
烟落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偏一偏头,她声线柔和:“秋妃伴了皇上一整日,臣妾见她疲惫,让她先回园子去歇息了。”
环顾四周,风离天晋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烟落依旧梳理着长发,勾一勾唇,她冷笑道:“怎么,臣妾陪着不好吗?皇上百年后不是还希望臣妾陪着?难道现在就腻歪了?”手中稍稍用力,篦头发的梳子竟是断了一根木齿。她凝眉,瞧着手中少了一牙的梳子,冷笑道:“真是老掉牙了。”
风离天晋一怔,眸中瞬间聚拢了冷意,寒声道:“殉葬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烟落只淡然笑道:“听闻皇上遗诏还差盖上玉玺之印。皇上眼下病得很重,只怕手软无力,要不由臣妾代劳?”
殿外风云陡变。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殿中的长窗,白色的鲛绡帐幕被吹得四处狂舞,似条条白龙纠缠在了一起。窗台上一盆月季被灌进的风吹得摇摇欲坠,花瓣落了一地。雷声隐隐被隔在窗外,天色愈来愈暗,气氛更是压抑。
风离天晋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冷眸直直瞧着烟落,他突然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烟落柔声答:“皇上只管问。”
风离天晋略略迟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喜欢澈儿,还是御儿?”
烟落抬头,瞧着皇帝苍老迷惘的双眸,冷冷一笑,恭敬道:“臣妾是皇上妃嫔,怎会喜欢旁人?再者,臣妾只是凡人,最爱的便是自己。”
风离天晋一时愣住,良久才咬牙切齿道:“能将朕两个如鹰如虎般的儿子颠玩于股掌之间,朕真是小觑了你。”目光如利刃般迫向烟落,他又道:“昔日有人密告你与御儿私会,私赠定情信物。朕本不信,奈何自你宫中搜出御儿自小便贴身佩戴的玉佩,证据确凿。朕本想置你于死地,奈何御儿百般阻挠。罢了,朕瞧着他揪心,不忍拂他之意。本想着你安分守己,若是愿守着名分清净了度余生,朕便放你一马。可你竟然……”
烟落听着,心中大为吃惊,昔日她入慎刑司,玉佩竟是自云华宫搜出?!难道不是她丢失抑或是莫寻拿去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烟落无暇细想,风离天晋已继续说道:“朕亲自押问了昔日慎刑司审你的杜进,才知晓原本你竟是与澈儿两情相悦,是御儿横刀夺爱。这等离谱之事,朕根本不信,直到朕亲眼瞧见祭祖台上的一幕,澈儿爱护之切,表露无疑。还有那把弯刀匕首,那是送给最心爱之人的圣物。”说着说着,风离天晋语调越发悲怆:“朕辛苦打下江山,眼看着他们兄弟因你而容不下彼此,你说!朕怎能容得下你?朕要杀了你!”
屋外一阵强光闪电,陡然照亮了屋子。烟落绝美的容颜在闪电中仿若昙花一现,旋即周遭又陷入一片暗沉。
她幽幽冷笑,静静道:“即便没有臣妾,他们之间也容不下彼此。”她伸手纠缠起自己一缕长发,死死缠绕在指间,愈绕愈紧。眸中寒意迸射,她一字一字清晰道:“要怨还得怨皇上您昔日朝三暮四,薄情寡幸。”
烟落的话,令风离天晋狠狠一颤,全身力气像被抽干似的,颓然向后软软靠去,喟叹道:“朕宠幸了那么多的女子,有神似的,有形似的,有舞姿相似的,可终究都不是她,想不到竟是你与她最为相似,不论容貌还是舞姿,从形似到神似。若不是你横亘在朕两个皇儿之间,朕一定会待你极优渥。你知道吗?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端庄典雅,疏离淡漠,明明是微笑地瞧着朕,可是那笑比冰雪还要冷。你这样子,真是像极了她。”
烟落冷眸瞧着风离天晋,原来尊贵如皇帝,也有得不到的东西。此时的风离天晋,看起来与寻常的苦情男子并无两样。她惊诧的是,风离天晋宠幸了那样多的女子,竟都是司凝霜的影子。明明司凝霜近在他身边,他却得不到,这是何等的悲剧。
突然,风离天晋朝床边挪动了两步,一个劲瞧着烟落,痴痴唤道:“霜儿,你过来。过来朕这边。”
烟落神情淡漠冰冷,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她摇一摇头,“皇上瞧清楚了,臣妾不是皇贵妃。”
风离天晋眸中聚拢着绝望的死寂,他猛地咳起来,咳得不能遏止,捂住唇的指缝间缓缓渗出鲜血,一股一股浸透他满是皱纹的手。
殿外滚雷阵阵,电光闪闪,空气极度闷热,即便打开窗子都令人无法喘息。
烟落起身,点燃一盏宫灯,她引了火,一盏一盏地挨个将其余宫灯点燃,殿中渐渐亮如白昼。她面无表情,淡淡道:“皇上,臣妾现在掌六宫大权,金印在手。区区一个戴罪的皇贵妃,臣妾要处置起来,还是易如反掌的。不如臣妾废皇贵妃为庶人,逐出皇宫,这样日后也不用入殓皇陵,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风离天晋听得整个人僵在那里,双眸圆睁,喘着粗气道:“你敢,朕要杀了你。”
唇边含着温然,烟落笑得娴静:“臣妾为何不敢?皇上总要先臣妾一步离去,臣妾自然要处理好六宫善后事宜,才能跟随皇上一同去。这其中的时间,臣妾想做什么都足够了。”她就知道,风离天晋之所以不愿废去司凝霜皇贵妃的名号,即是生得不到司凝霜的心,死亦要囚住司凝霜生生世世。那她,又何必遂了他的心愿?
“你!你!你!”暴怒之下,风离天晋说不出一句话来。手臂哆嗦着,如一根枯萎的树枝在风中摇摇欲坠。
空寂的大殿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窗外唯有风声簌簌,如鬼魅哭泣。
烟落冷眸觑着他,继续梳理着自己如瀑般的长发,慢条斯理道:“皇上,臣妾既然敢告诉您,自然是做了万全的打算。皇上您虽纵横沙场,可这后宫手段颇多,皇上您恐怕还没机会一一见识。”
风离天晋狠狠瞪着她,然眸光却越来越黯淡,直至染上绝望。良久,他沙哑道:“你到底想怎样?”
烟落缓缓起身,自抽屉中取出一早备下的笔墨,将绢帛铺开在风离天晋跟前:“臣妾无德无能,但求皇上废去臣妾妃位,贬为庶人。”顿一顿,她凑近些许:“这样皇上便能高枕无忧,无需担心有人阻碍您与皇贵妃厮守。”
风离天晋双眸一闭,长叹一声:“罢了!你要自由,给你便是。”他提起笔在绢帛上写了几行字,自床头暗格内取出传世玉玺,正待盖印,却听得殿外一阵响动,窗子上似被火光照耀,蒙上一层蒙眬血色。
烟落心知是风离澈带兵擒王。事不宜迟,她慌忙上前按住风离天晋的手,玉玺之印重重落上绢帛。烟落忙抽出诏书塞入袖中,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砰”地落地。有了诏书,从今以后她不再是顺妃。
毕竟多年南征北战,风离天晋觉得不对劲,外边似是刀剑相撞,他脸色骤然大变:“怎么回事?”
烟落得了诏书,立即退开数丈远,并不答风离天晋的话。
此时,只听“轰”一声,凌天殿宫门大开,步履声如雷响起,一队队身穿黑衣金甲的御前侍卫冲来,他们一手执长枪,一手持火把,分列殿前。丛丛跳动的火焰,彼此紧挨着,几乎燃成一片,狂猛的风将浓浓黑烟吹入凌天殿,到处都是刺鼻的烟味,熏得人直流泪。
风离天晋大惊,奔下床来,步履踉跄。龙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样子十分狼狈。
一双夺目的豹纹屡靴率先踏入凌天殿中,窄口束紧的黑裤,往上是一袭闪耀的金色铠甲,再往上是斧劈青山般的轮廓,孤冷的神情,来人无疑是风离澈。
风离天晋一瞧,几欲昏厥过去,他伸出的手,几乎要僵在那里,质问道:“逆子,你!你想造反吗?”
一阵强烈的电光自空中猛劈下来,照得风离澈整个人陡然一亮,面上神情更森冷。
天空好似被捅破一个窟窿,寒凉的雨水突然从窟窿中倒下来,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昭显着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夜。
风离澈寒声道:“父皇,儿臣不孝。只想请父皇安心养病,儿臣自会将朝政之事料理妥当,无需父皇操心!”
“逆子!”风离天晋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怒道:“逆子,你想软禁朕?”
“软禁?儿臣不敢。即日起尊您为太上皇,衣食供奉优渥,避暑行宫便是您日后休养之所。”风离澈一字一顿,见烟落立在远处,他走过去将她拽在身边,关切问道:“我们要的东西,到手了吗?”
冷风无处不在,吹得烟落头脑格外冷静,她轻轻摇一摇头:“还差你的继位诏书。”
风离澈搂一搂烟落的肩膀,柔声道:“无妨,这里交给我了。”
风离天晋见状,几步冲上前,却被风离澈带来的人牢牢制住。风离天晋奋力挥舞着双手,眼光几乎要喷出火来:“朕是你父皇,你竟为一个女人背叛朕!为什么!”
风离澈轻轻一晒:“你何尝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背弃母后!今日便叫你感同身受!”他狠厉的声音,刹那间盖过了来自殿外的电闪雷鸣。
几乎是同时,风离天晋喉头喷出一大口鲜血,他仰天长笑,凄厉道:“天亡我风晋皇朝!”
烟落只觉有温热的血骤然溅到脸上,湿湿的,黏黏的,一股子腥味。她迅速闭目,连连后退几步。再睁开眼时,只见风离天晋躺倒在地,双眸瞪若铜铃,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风离天晋全身抽搐几下,再无动静,死不瞑目。
烟落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她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殿中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烟落下意识地用绢帕擦拭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心中只觉得害怕。
风离澈将烟落揽在怀中,只以宽阔的怀抱宽慰着她慌乱的心。见她脸色依旧苍白,他忍不住出声哄道,“没事的,有我在。”
一名侍卫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风离天晋的鼻息,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风离澈缓缓松开烟落,移步上前,看清自己父皇最后的容颜,他长叹一声,轻轻替风离天晋阖上眼皮,道:“父皇,母后等你那么多年,你也该去陪她了。”
烟落呆呆地瞧着风离澈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他的眼角似有一点晶亮闪过,烟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冷傲如他,哪怕心中再恨,对他父皇终究还存有一点感情。风离澈的脆弱不过一瞬,稍纵即逝。
恢复一贯的冷漠,风离澈沉声吩咐:“宋祺,皇上驾崩!事不宜迟,即刻分队包围皇城。”
殿外无人回应。
风离澈心中大为疑惑,迅疾转身,吼道:“宋祺!本殿下的吩咐,你听见没!”
“你别做梦了。他不会再听你的调遣!”
有冷冷的语调自殿外传来,夹杂在风雨雷电中,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一袭青色身影缓步现身于凌天殿中,姿态闲逸,优雅地靠在门侧,俊眉斜飞入鬓,风姿轩昂,是风离御。
也许,他才是天生的王者。他可以不着龙袍,不着铠甲,只是这般闲散的姿态便能散发出强大的冷冽的气势。明明是清润恬淡的嗓音,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奔腾般的杀气。他从来就是这般,明明生得玉面芙蓉,行事却雷厉狠绝。明明是慵懒闲淡,可下一刻也许便是暴风骤雨。明明是温柔细语,浓情蜜意,却有可能只是逢场作戏。他就像是一个天然而成的陷阱,叫人无法琢磨,无法参透半分。
风离澈没想到情况突变,望着风离御,寒眸眯起,双拳渐渐收拢。显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中计了!
“烟儿,过来!”风离御温柔一笑,神情慵懒地向烟落招一招手。
烟落神色一僵,心虚地望了望风离澈。登时,风离澈的脸色,惨白如纸。
偌大的凌天殿,死一般沉寂,唯有风声簌簌,鼓起重重鲛纱肆意狂舞,雪白的颜色,如同张开衣袖痴怨的亡灵。
烟落感到风离澈质疑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刃,猛然地插入她心口,竟感觉不到疼痛,唯有麻木。她怔怔地立着,一动不动。
“是你?”风离澈一字一顿地问,他将拳头握紧,指节“咯咯”声清晰可闻。不知缘何,他的声音竟微微颤抖着。他等着她的回答,双眸因紧张而泛出阵阵异色。
气氛似胶凝。
烟落不语。风离澈渐渐绝望,眯起眼睛,眸底刺出细碎的冷光:“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不愿吓着她,他刻意放缓语调:“烟落,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闻言,烟落心头大震,只觉体内一股热流激荡汹涌,直欲将她融化殆尽。事实摆在眼前,风离澈依旧选择相信她。可她却不想再骗他。难堪地别过头去,她颔首,声音细若蚊呐:“是!”
“你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风离澈几乎是疯狂地咆哮出声,他的怒意如浪,掀起墨发张扬,他的双肩不停地颤抖,凄惶如风中落叶。他怒吼:“为何不骗我到底?”
又是“轰隆”一声,滚滚焦雷碾过天边,闪电照得天际刹那间明亮如昼,随即是更深的黑暗,风离澈暴怒的吼声亦被滚滚雷声淹没。
风离澈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他恨极她,既然骗他,为何不骗他到底?为何要承认!
风离御冷眼旁观,唇边闪过一笑,似是冷哼,又似是轻蔑。长臂一伸,他将烟落揽入怀中。
烟落神情木然,任风离御拥住。他的身上极温暖,熨帖着她因惧怕而颤抖的心,她只是寻常女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全身酸软乏力,若不是靠一口气撑着,只怕早已倒下。
风离澈满目悲怆。眼前的烟落,柔顺娴静,正安静地栖息在风离御怀中,温馨一幕,如芒针刺痛他的双眼,他并不怕疼,只恨那针为何不戳瞎他,要叫他看见这一幕。他们是鹣鲽情深,一双璧人,那他呢?他算什么?
殿外,狂风肆意凌虐,树叶哗哗作响,似为暗夜奏上悲鸣一曲。殿内,风离澈双拳紧握,仰天长啸,啸声饱含悲愤,似风雨交加,雷电齐鸣。
烟落望着风离澈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痛入五脏六腑。
须臾,风离澈终停下,他上前两步,凝视着烟落,轻轻问:“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风离御径自接过风离澈的话,状似一脸心疼地瞧着怀中纤弱的人儿,修长一指挑起烟落精巧的下巴,他低头,温热的唇覆上她冰凉的唇,印上醉人一吻,他呢喃道:“她不忍心说,我来替她答。只因我们两情相悦。”顿一顿,他俊颜上溢满喜悦,“还有,她腹中有了我的骨肉。”
烟落听到这里,忽然用力推开风离御,离他几步远站稳。满头青丝随着她的挣脱瞬间飞舞起来,似向空中抛出一卷锦帛,铺天盖地垂下。
那妩媚的风情,风离澈早无法抗拒,心中一动。只是他听清风离御话时,俊颜刹那变得雪白。冷笑连连,他一字字质问烟落:“是他的孩子?”
烟落不忍,别开脸去。
突然风离澈狂笑起来,笑容如艳阳炽烈,阴鸷的脸色与明艳的笑容极不相称。渐渐他止了笑:“原来,你这都是骗我的。”他全身麻木,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深渊,原来她每一次接近,每一个微笑,都淬了剧毒。而他,轻易就被她迷惑了,输得彻彻底底!
烟落深吸一口气,眸中衔着怨恨,朝风离澈吼道:“你非要问为什么。谁让你陷害我入宫!长乐殿中,你跟我说对不起,可这能挽回什么?也不能叫我原谅你!”
风离澈蹙眉,疑惑重重:“你在说什么?我说对不起,是指你入慎刑司时,我恰好不在,我的手下对你用刑。如果我在,怎会让你受苦!什么叫我陷害你入宫?”
“什么!”烟落美眸圆睁,脉搏的跳动瞬间急促。难道是她错了?弄错了?她全身无力一松,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难道不是你?”
风离澈袍袖一甩,冷道:“我不管你误会了什么。烟落,我毕生只后悔一事,万灯节那夜,你身姿翩翩,如一尾小小白狐在黑夜人群中穿梭,灵动可人,当时我便留意到你。然而,我亲眼瞧见你登上临仙画舫,我明知七弟其中定有古怪,明知是陷阱,却没有阻止你!这是我毕生最后悔之事,再无其他!”
烟落望着风离澈痛楚后悔的眼神,愕然。
“啪啪”连连击掌,打破一室沉寂。
“太子说得真是动听,连我都动容。你逼宫夺位,铁证如山。休怪我不顾兄弟情谊。来人,速将反贼拿下!”风离御冷喝一声,声音犀利如破空闪电。
“是!”
凌云率领御前侍卫一瞬间冲进来,长枪闪耀着森寒的光芒,暗沉的大殿登时炫如白昼。
风离澈冷笑道:“就凭你们?”他突然跃起,腰间宝剑如长虹出鞘,挽起剑花,千万道剑芒闪起向黑衣侍卫攻去,登时黑衣侍卫倒下一大片。
殿中弥漫着鲜血的气息,低吟声靡靡回荡如同亡灵的召唤,浓重的腥气令烟落胃中翻搅,直欲呕出来。忽地,她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头皮一阵痛麻。再回神时,才发觉她耳侧长发竟被风离澈齐齐削去一段,耳畔尚回响着风离澈丢下的冷冽话语,“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
挥剑斩青丝,青丝如情丝,风离澈断她的发,可是断了对她的情?察觉怀中多了件冷硬之物,烟落伸手去触,竟是弯刀匕首,风离澈还是给了她。他给她做甚?时刻提醒她,自己欠着他的情吗?
殿外,刀剑相击之声愈来愈激烈,渐渐大过雨声。暴雨中,时有火光擦出,如点点鬼火在暗夜里闪烁。看来,风离御布下天罗地网,要致风离澈于死地。
殿中烛火陆续燃尽,只余最后一盏,微弱跳动着,如苟延残喘的病人。背光的阴影里,风离御身躯挺拔,似一座山峰。烟落自风离御身后望着,她有多久没注视过他的背影了?仿佛很久很久,以至于她竟是觉得陌生。过了今日风离御便是皇帝,他终于如愿了。
凌云拱手来报:“太子殿下武艺高强,只受些轻伤,我们的人却损失惨重。宁王殿下,该如何是好?”
风离御口气淡淡的:“算时间,尉迟凌的人应该到了皇城。本王亲自出马擒住他!”说罢,他轻拍腰间,手中已多了柄宝剑。
“等等!”烟落突然出声唤住风离御,语意坚定,字字清晰道:“你放过他!”
风离御背影一僵,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他的语气简短而冷冽,隐含怒气。
“放过他。”她仰起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
“放虎归山?”他嗤笑,似听到笑话般,他转身不再理会她,只丢下三字:“不可能!”
“那这诏书,我看也不用了,还不如烧了。”烟落面容平静,语气淡淡的。
风离御眸色顿冷,陡然回身。只见烟落神情淡漠,手中拿着明黄色绢帛诏书,诏书一角紧靠着殿中最后一支烛火。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心中泛起阵阵酸楚。他知晓,她手中是废去她妃位的诏书。
他猛然抬眸对上她执拗的双眼,他的眸中涌出如潮水般的激愤与无奈。
她的眸中只有一片黑暗,烛火照入,一丝亮色也无。
伫立良久,风离御缓缓开口:“诏书是我们名正言顺在一起的唯一法子。你确定,要用我们之间的情分来威胁我吗。就为了他?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烟落直直望着风离御,他眸中掩不住深深的怀疑。她倒吸一口冷气,胸口似要炸裂开来。他怀疑她!她付出那样多,最终换来他的怀疑吗?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唇咬破了。她觉得心好冷,身子瑟瑟发抖,手更冷,手也在发抖,一个不慎,手中诏书竟是引燃了烛火。上好的料子,夏日干燥,诏书瞬间燃着。她脑中一片空茫,望着陡然蹿起的火苗,竟是不知所措。
风离御猛地冲上来,神情惊惶,来不及反应,他竟用双手将汹涌蹿起的火焰扑灭。终于火光灭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他猛地将她推后一步,眸中聚满痛惜,厉声吼道,“你疯了吗!”
无暇顾及烟落的失神,风离御急急打开绢帛,匆匆扫了一眼,见重要之处完好无损,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凌云复入来禀报:“宁王殿下,太子逃脱。”
风离御闻言,骤然大怒,一把反过烟落的手腕紧紧扼住:“很好,拖延时间,你的目的达到了。他逃了,你总该满意了?”
烟落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紫色,她紧紧咬着唇不做声,面色渐渐发白。风离澈逃脱了,她心中的愧疚能少一些。似是累极,又似是绷紧的弦突然松开,她全身无力,软绵绵地倒向风离御。
殿外夜色深重,只听见狂风怒吼,暴雨噼啪下着。她真的太累了,此时只想好好睡一觉,双眸一合,眼前一片漆黑。
结束了吗?
如果,睁眼即是天明,应当会是阳光遍地、鸟语花香的好天气吧。
(上册完)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