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祭坛上的画面，姚七娘四扫一圈，整个钟山似乎都能被收入视线中，仅仅一处小小方台，竟能有这般好的视野。
看到姚七娘震惊的神情，萧道衡那往日总是淡漠的面色之上终于稍许松动，嘴角挂上了微微的弧度，虽是算不上笑容，但对他来说已实属难得。
“这是阿意以前住过的地方。”他淡淡出声，语气中的温柔万分清晰。
阿意这个名字，先前在九华观之时程九疑也曾提过。说是这萧道衡的冷眼旁观，才导致那阿意有了不好的结局。可是，如今看这萧道衡的态度，姚七娘无法想象，他当真会对那阿意见死不救，还是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姚七娘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萧道衡，却见他已经起身，眺望着祭坛那处。
巫舞尚未开始，只有诸多学子在朗声吟诵《明经律典》。诸多学子的朗诵声响遏行云，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壮丽感。
高台之上，有风拂来吹起萧道衡的墨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缓缓出声道：“阿意她对什么都很是好奇，虽是瞒着我，但我知道她时常会来这高台之上眺望这诸多风景。每次她心中有所困惑时，便在这里呆上一段时日，心中困惑便也豁然开朗。”
这些话他似乎在心中埋藏许久，如今脱口而出时，面色平和了许多。
长生不老、不死不伤，这样的人，在记忆中也会有许久许久忘不掉的人么？
伤口可以轻易愈合，疼痛可以感受不到，记忆却不会消失，一直一直的停留在他脑海之中。
“那个阿意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姚七娘试探出声询问。
萧道衡一怔，随后退开一步，看向姚七娘道：“她答应过她会回来的……更何况，我想你应该见过她了。”
见过？什么时候？她怎么不记得。
姚七娘有些错愕，而萧道衡却没有半分在意她的错愕，又自顾自的出声道：“先前你在九华观时，是不是有个小姑娘让你将一株荷花转交给程衍？”
姚七娘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那便是阿意？”她失声脱口而出。可是那只是个仅仅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啊。
萧道衡摇了摇头。
“那并非阿意，不过是她以丹朱幻化出来的虚像罢了。”萧道衡淡淡回声道。
不过萧道衡此言一出，反而令得姚七娘更加错愕。虚像？丹朱？原以为萧道衡与程九疑二人的存在已经很是令人惊讶了，姚七娘却没有想到有更加玄乎的事情。
“这些究竟是什么……”姚七娘喃喃，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萧道衡却没有回答姚七娘的问题，视线又眺道祭台之上，随后出声对姚七娘道：“巫舞要开始了。”
姚七娘这才回过神来，脑海中想着方才萧道衡的话，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巫舞。
四个分别身着青红白黑色褶裙的丹女缓缓登场，分别是程婉、谢荷华、宁蓉以及荀湘。虽是站的远，姚七娘不能清楚的看见她们的脸，但模模糊糊能够依稀辨认出谁是谁。
她们一手反向立于头顶之上，一手反向立于前胸，缓缓走上祭台。一行全身着白裳的少女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鼓声渐渐响起，随后是钟声，巫女们走至祭台之上，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祭台之上，祭鼎中的火烧得正旺。
“舞！”四个丹女之中忽然有人出声，姚七娘正色一看，是她不熟悉的面孔，应是那个荀湘了。
随着荀湘出声，众多巫女纷纷散开，在新的位置上站好。
“舞！”程婉也出声了。
巫女们分散开来，随后在四个丹女身后站好。
“舞！”宁蓉亦是出声，而随着这第三声舞，巫女纷纷舞了起来。
旋转！抬手！跨步！跳跃！
急转、跳跃、顿步、急转、抬手、收袖！
和先前程婉所为她跳的完全一样，只是一人跳终究与众人跳不同，祭祀的气势扑面而来令人心中激荡。
“云归其始，风返其初，雨降！雨停！草木归其泽！”谢荷华出声，庄严的将祭词念了出来。
姚七娘虽是不喜谢荷华，但见她将巫舞跳得有模有样，她一个行外人，却也没法挑刺。
只是没想到，身旁的萧道衡却微微皱眉出声道：“这巫舞倒是越跳越不如以前了。”
姚七娘一愣，看了看正跳着舞的巫女，又看了看萧道衡出声道：“我倒是觉得还好……”姚七娘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毕竟她也没有见过以往的巫舞是个什么模样，而且萧道衡说这般话，想来是见过不少次巫舞了。
不过她想着程婉那般辛苦的练习，不由得出声想为她辩解一番。
萧道衡却也没有反驳姚七娘话，只是沉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大商的巫舞，更何况，巫舞并非努力便可以跳好，通神汇灵，卜筮巫词……一个都不可缺。而大商之后，世上便再无巫舞。”
“说得好像巫舞真的能以舞降神一般……”姚七娘在口中小声嘀咕。
虽是有萧岚程衍这般超脱五行之外的人，可这世上真的有无所不能的神吗？
说到这，姚七娘又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在荷池前看到那般血淋淋的景象，不由得毛骨悚然。若是世上真的有神，神会对于那般残酷之事置若罔闻视而无睹么？
她抱住了手臂，眉头也微微蹙着。
萧道衡察觉到姚七娘的异常，便瞥了她一眼，出声道：“你没见过，所以不懂，真正的巫舞是如何震撼。”话到这里，萧道衡又转而道，“程衍是不是把身世告诉你了？”
想到程九疑和萧道衡的关系，姚七娘点了点头。
萧道衡轻叹一声，眸子微垂，视线有几分黯然。
“他果真还是要执迷不悟么……”他叹息出声，他往日喜怒皆不形于色，常人的感情对他来说也是极浅极浅的，更甚者，在这百年的时光消磨中，他早已经忘了情绪是什么感觉。喜悦也好、悲伤也好、哀恸也好、嫉恨也好……他已经不知道是如何感觉。
而这世上，唯一能挑动他情绪的，唯有阿意与程衍。
而他与程衍，皆是因为江意而牵系。
“萧先生说的话我实在听不懂。”姚七娘回道，程九疑也好，萧道衡也好，他们所做之事似乎都是围绕着那个阿意，但是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丹朱也好，大商也好，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九疑道长究竟要做什么，他去陈留一事，萧先生你可是清楚？”姚七娘又询问出声。
耳畔巫乐声响着，好似战歌一般，一下钟声一下鼓声，拨动着姚七娘的心弦。
她直直看着萧道衡的眼睛，没有丝毫胆怯，好像是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
“有些事情我虽是不能同你说，但姚小姑，大周的罪孽，与你无关。即便是有一日你知道了过去的事情……也不要因此扰乱了你的生活。”
仍是一番云里雾里回答，即便到现在，姚七娘仍然没有作为大周皇室血脉之后的实感。虽说是皇室血脉，可谈高贵，但是她却又是废帝后人，这个身份，倒是处在一个极难堪的位置。
“我可不觉得我算是大周后人，大周的罪孽也同我没有关系。”姚七娘却是一笑，轻快回道。果然还是应该去陈留将真相搞清楚么？可是此事她又该如何和柳十一开口？
我知道我的身世了，要去陈留一趟调查么？
若是这般开口，柳十一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神情。
“如此，便好。”萧道衡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开口，他的衣袂随着拂来的风敞着，视线有落到了祭坛之上。他不阻止程衍所为，大概也是因为心中存着几分侥幸，也许程衍所举，真的能将她带回来也说不定。
祭坛之上，巫舞已接近尾声，每一个巫女都在用力舞蹈着。
而看着她们，萧道衡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少女在月下一舞的画面。
一舞毕，萧岚收回了视线，看着怔怔然出神的姚七娘道：“结束了。”
姚七娘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萧道衡道：“萧先生这便走了么？”
“若你还想看，那便再待一会。”萧道衡出声，这是阿意住了十八年的地方，他也想再呆一会。
姚七娘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祭坛之上巫女早已散去，姚七娘随意睨了一眼，却见着身着红裙的谢荷华正提着裙摆往一处跑去。
而又好巧不巧，她跑去的方向正有一男子站在那里，而那男子所着衣裳，姚七娘早上还刚刚瞧见，还是她为他系的腰带理的衣襟。
顿时，姚七娘气不打一处来，一甩袖子对萧道衡道：“我不看了。”说着便扶着高台旁的梯子往下走去，萧道衡心中疑惑，往姚七娘方才所看的地方微微一瞥，便随即顿悟。
他活着这几百年，儿女情长见得多了，也早已看淡，不过也是这风月情爱之事，最难说得清楚。
就像阿意同那人之间……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又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即便她心中之人不是他，可于他而言，只要她幸福便好。 妾闻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