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人忆往昔,忽觉今日已非昨。
程秋砚踏进锦华阁的那一刻,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
面前的女子还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只是眉眼之间却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惆怅。那覆身的华裳也跟她消瘦的身段有些不符。
程秋砚眼底涌起一抹淡淡的心疼。
江温尔本有着千言万语要与他说,可是那些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尽数化作一股股苦涩缓缓流入心底。
两人相顾无言,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着,直到立在一旁的忆秋将手背抵在唇间轻轻地咳了一声,程秋砚才最先反应过来,躬身朝江温尔行了个礼。
“微臣参见江贵人。”
于是江温尔也反应过来,她有些不自在地绞着手中的丝帕,任帕角那朵淡粉色的马樱变了形状。
她没有叫他起,眼底反倒是涌起一颗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角将掉不掉的样子。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伯之……”话刚出口,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以对。
程秋砚偷偷地抬起头,在瞥见她那委屈的表情时,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又快速将头垂了下去。
纵然万般心疼,却已没了安慰的理由。
就这样吧,能够默默守护她,已是最大的奢望。
程秋砚这样想着,再次开口道:“微臣听忆秋姑娘说江贵人身子不爽,能否让微臣帮您看看。”
江温尔嘴角勾起一抹苦涩,一声“微臣”一声“江贵人”便在两人之间重重地画上了一道鸿沟。
“那就有劳程太医了。”
江温尔眸中的情绪尽数化去,面上又回归了平静。
她在红木八仙桌旁的实木椅子上坐下,又伸手指了指另一边的椅子示意程秋砚坐下。
程秋砚便随之坐下。
她将手伸到他面前,程秋砚顿了一下,转过身去对着忆秋道:“借你的手帕一用。”
忆秋便将手帕递给他。
却见他将手帕覆在江温尔的手腕处,方才将自己的手指探上她的脉搏。
江温尔看着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只觉心里像是被千万只蚂蚁钻心般地,细细密密的疼痛渗进每一寸骨髓。
程秋砚还没把清她的脉,她却趁着程秋砚不注意,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程秋砚略一愣神,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了?”
江温尔忽然站起身来道:“我忽然觉得身子好些了,程太医请回吧。”
程秋砚也站起来,不解道:“可是我还没摸准你的脉……”
江温尔冷笑一声,转身走到半开着的雕花窗户边望向头顶的一隅天空轻声道:“只怕是心病无人能治。程太医请回吧。”
程秋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望着江温尔的背影,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封进口中,转而化作一句:“微臣告退”,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正准备推门出去时,身后忽然又传来江温尔的声音:“伯之,我们就只能这样了,是吗?”
程秋砚并没有回头,他喉咙轻滚,一个轻轻的“嗯”字仿佛耗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锦华阁的。
黎落三人站在锦瑟宫的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些许疑惑。
秦宛昀不解道:“这程太医怎么是从锦瑟宫出来的?难不成淑妃也病了?”
安清绾道:“可是咱们从翎坤宫出来的时候,淑妃明明还在那呀!这回怎么……”
她话音刚落,黎落心中一紧,便撇下她与秦宛昀两人快步朝锦华阁跑去……
——分界线——
锦瑟宫。
蒋芷澜轻轻地拨了拨桌上歪了的烛芯:“你是说,她从华清宫出来了?”
立在桌旁的碧桃轻轻地点了点头。
蒋芷澜冷笑一声,将那拨过烛芯的长针放在桌上:“出来又如何,终究是个废人了。”
跳动着的烛光印在她那白皙的面上,照亮了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只是那眸子中,一面装着狠厉,一面装着痛苦。
一只飞蛾越过她的耳畔径直冲进烛火中,她听着那烛火焚烧飞蛾的“嗤嗤”声,竟是勾了勾嘴角对着碧桃道:“过些天你再去一趟太医院……”
碧桃嘴上道了声“是”,心中却是连连叹息,自家主子这心啊,终归还是太软了……
……
自打琉璃见了红,慕容瑾妍便让她住进了禧祥宫,一日三餐全由禧祥宫的人照料着,后宫的事物暂交给蒋芷澜打理。
琉璃醒来后,听闻翎坤宫里的宫人被关进了惩戒司,又托着个大肚子去太和宫求情。慕容璟烨怜她身子重,又体恤她心善,便下令放了那些宫人,只是将翎坤宫的宫人大换血般地换了一波。
眼见着琉璃的身子在程秋砚的照料下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七月便也飞似的过到了底。
八月初,远在南边的战事在苏玄影那份作战方略的指导下渐渐地好转了起来。
黎落越发地惆怅起来。
楚夜笙说,待宁国与南安国的战事一结束,便打算向皇上请命要了她。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黎落正与他坐在湖心的一条乌篷船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长在湖心的几棵掉了一半叶子的垂柳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祥和。可那祥和在黎落眼中,却反倒成了暴风雨前昼的宁静。
楚夜笙本来是在船头的,他见黎落坐在船中静静地饮着一壶清茶,便也弯着腰进了乌篷中。
黎落抬起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楚王爷今夜约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约我饮茶赏月?”
楚夜笙邪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取过矮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是答非所问:“清月,美景,佳人,可所谓良辰美景,只是遗憾少了一桩良缘。”
黎落嚯地站起身来朝乌篷外走去。
“喂!你都说愿意同我走了,怎么还这么不待见我?”
楚夜笙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期待。
黎落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望着他:“至少现在我还是宁宫的穆充衣。”
“很快就不是了。”
楚夜笙想要伸手为她扶正发间那只歪了的金丝八宝攒珠钗,却被黎落不动声色地躲开。
楚夜笙手里抓了个空,他有些落寞地握了一把空气,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黎落站在船头,望着天空半圆的月亮道:“靠岸吧,我有些累了。”
楚夜笙便不再言语,沉默着走向船尾,摇着双桨向湖边荡去……
……
由于南边的战事有了转机,苏玄影也渐渐清闲起来。
这日清晨,他带着两队羽林卫在宫中巡逻,不知不觉中,竟转到了伊人宫外。
他便让那两队卫兵去别处巡逻,自己便立在宫门外,望着那掉了漆的朱红色宫门发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像寓言故事里那个守株待兔的人。
他自嘲着勾起一个笑来,正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身后宫门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两个绿色的身影便从门中走了出来。
苏玄影眸中一喜,迎上前去:“哎,好巧啊!”
云锦见是皇上身边的苏大人,忙屈膝行了个礼道:“奴婢参见苏大人。”
苏玄影便朝她摆摆手:“起来吧,在我面前不用行这些个虚礼。”
话虽是对着云锦说得,眼睛却是盯着云棉的。
云棉嘴一撇,暗讽道:“苏大人。可真是闲啊。没事便在这宫中转悠。”
苏玄影也不恼,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这不是忙里偷闲嘛!你说我这平日里也不闲一次,偶尔偷个清闲,便遇见了你,这倒也算是缘分了。”
云棉却是瞪他一眼道:“谁跟你有缘,就算有也是孽缘!”
有一个词叫做“一语成谶”,云棉做梦也没想到,一句“孽缘”竟成了苏玄影一生的诅咒。
云锦偷偷抿嘴一笑,朝着苏玄影与云棉道:“哎呀,我好像忘记带白露玉瓶了,云棉,你先在这等会,我回去拿!”
说罢,不等云棉开口,她便迅速地跑回了伊人宫,临回去还不忘细心地为两个人关了宫门。
苏玄影扫了一眼那被紧紧关起的宫门,眼底多了一抹笑:“那个小丫头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云棉却忽然有些不自在了。她也不知为何,每次与苏玄影单独相处时总觉得别扭,她将目光别到一旁,道:“云锦就是这样,总是没头没脑的!”
苏玄影却是死死地盯着她道:“这样心思聪慧的人反倒更容易在这宫中生存。”
云棉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反正有主子护着我,我还怕什么。”
苏玄影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别忘了,你们主子现在只不过是个最末等的充衣。”
被他这么一说,云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甘和失落,那不甘是为着自家主子的,那失落也是为着自家主子的。
她低头望着绣在碧色袖口上的那两圈淡黄色的迎春花,愤愤道:“这皇上真真是没有眼光!我家主子那般好,他却总是看不见!他简直就是……”
说到恨处,她几乎是要跺脚了。
苏玄影未待她将后面的话说完,便迅速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我说!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自己宫中说说也就罢了,竟还敢在宫外说皇上的不是!”
因着苏玄影捂她捂得有些急了,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脸离她的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才忽然感觉到云棉的呼吸轻轻地打在自己的手心里,痒痒的,仿佛要沿着他那宽厚的手掌心痒到心里去似的。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收回自己的手,缓缓地低下头去…… 相府嫡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