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一死,死后皆有审判。我无权审判你,只好送你到该去的地方。
“阿镜!阿镜……你醒醒!”李维摇晃着怀中的女人,焦声喊道,“我在这儿,你睁开眼……”
岑镜睁开眼,终于从噩梦里清醒过来。
她抬起淌满泪水的脸,恍惚地望着对方,哽咽地唤了一句:“……顾晟?”
李维胸口一窒,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岑镜欣喜地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仿佛要将三年来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顾晟,我好想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好,我不走。”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开枪的……我不知道是你啊!”岑镜内疚地说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维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道,“阿镜,我从来没怪过你,这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好警察,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一直都以你为傲。所以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也会难过的。”
岑镜吸了吸鼻子,抽泣着问:“你会难过?”
“一看到你哭,我就感觉胸口压着块石头,无法呼吸。”李维揩着她眼角的泪水,“阿镜,拜托你好好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推理断案,结婚生子,去过你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始终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过去的记忆里。”
岑镜破涕而笑:“我想嫁给你啊!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答不答应?”
李维神色一怔,紧紧抱住了她。
“阿镜,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哄了一阵,又喝了杯水,岑镜再度露出困倦的神色。李维扶她躺下,刚一起身,便被对方抓住了手。
岑镜:“你别走。”
李维:“好,我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
“你保证?”
“……保证。”
躺椅上的女人终于沉沉睡去,腮边尤挂着清晰的泪痕。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指尖,仿佛抓着生命里最后一根稻草……
“……折腾到现在,钻石没找着,人还都死了,算到头来一场空。我他妈真撑不住了,想结束这一切……爹、娘,原谅儿的不孝。媳妇、闺女,你们好好活着,忘了我吧……”
凄凄惨惨的录音在黑暗中戛然而止。男人收起手机,满意地称赞道:“不错,感情真挚,情节动人,可信度很高。”
“我都照你说的念了……你能放过她们了吧?”他眼巴巴地趴在笼子边问道。
“可以。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男人走上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地狱。”
再度苏醒,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狭长的空间。身上穿着衣服,双手被手铐铐着。刚要坐起身,脑门咚地撞上了一块硬物。
他吓了一跳,伸手摸摸头顶,又摸了摸四周封闭的木板,终于明白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你个狗娘养的!放老子出去!”他拼命地挣扎叫骂,不断用脚踹着棺盖,发出咚咚的闷响。
外面无人回应。
这个地狱里,只有他。
“姓黎的我操你祖宗,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运动得越剧烈,氧气消耗得也越厉害。棺材里的咒骂只坚持了十来分钟,声音便渐渐微弱下去。一个小时后,里面已经完全安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男人穿着油漆工的衣服,站在棺材前静默了一阵,又重新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澄淡漠的眼。
“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皆有审判。我无权审判你,只好送你到该去的地方。”
那里,已经有人等待很久了。
确认棺材里的人已经死亡,他剥掉塑料膜和胶带,开启了被封死的棺盖。
四块棺壁被拆了下来,重新以木楔固定,滑上棺盖,然后再用沾有死者指纹的钉子将棺盖从内侧钉死。
接着,他把沾有死者指纹的锤子、铁钉、两部手机、手铐脚镣的钥匙等物放在尸体旁,重新将连带棺盖的棺壁扣在底板上,再次用木楔镶定。最后给棺材刷了一遍黑漆,放置通风处阴干。
五小时后,雪岭坝蓄洪区出现了一艘不起眼的篷船。
岑镜是被饿醒的。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了李维的咨询室里。
手中似乎攥着什么温暖的东西。她低下头,看到伏在躺椅边的男人和自己紧握着的手,心头一跳,连忙放开。
李维被她的动作惊醒了。
他仍戴着眼镜,抬起头,倦怠的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阿镜,你醒了?”
岑镜点点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对方看了眼手表:“一天了,现在是25日下午3点。”
自己还真能睡啊……她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不会……一直守在这儿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李维腰酸背痛地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你饿不饿?”
岑镜肚子里的咕噜声直接回答了他。
望着某人涨红的脸,李维忍笑道:“我去煮碗面,或者……你想吃什么外卖?”
岑镜从椅子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还是我去煮吧。”
李维:“……”那还能吃吗?
工作室的吧台后面,是一间小型开放式厨房。李维有时懒得出门吃饭,就在这里做些简单的料理。
岑镜烧上水,从冰箱里拿出几只西红柿和一把莜麦菜,洗净切好,煮上挂面,又卧了两个荷包蛋。
她在灶台前忙活了十几分钟,端出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挂面。
两人都饿得狠了,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眼看面汤见底,李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阿镜,你做的饭能吃了!”
“诶?”岑镜也反应了过来。自己味觉失灵的障碍似乎一下就好了。
看来,那个梦真的有奇效。
等一下,为什么那个梦会这么真实?她还记得碰触过顾晟的身体,连温度都能感觉到……
“李维……”她盯视着对方,“你是不是催眠我了?”
“啊?”李维莫名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顾晟,但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岑镜感觉有些奇怪。即便是催眠,也不可能出现那么真实的幻觉。虽然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她分明看到了顾晟的脸。
难道,顾晟没有死?
她给李维讲了自己做的梦,对方听后琢磨了片刻,说道:“阿镜,人类在精神领域的探索程度远远不及物质世界,有太多无法用心理学解释的现象。你看到的,也许是压抑在潜意识里的愿望,也许……就是真的顾晟。”
岑镜眼神一恍:“难道真有灵魂托梦?”
李维耸耸肩:“作为不可知论者,我不否认这种可能。人类的认知有局限性,当某种存在超出了人类所能感知的范畴,就不能轻易断言它是真实还是虚幻。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大千世界还是梦幻泡影,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对中国古文化还有涉猎?”
“只是对中国古代哲学感兴趣而已。”他低下头喝了口汤,“阿镜,你在梦境里完成了情境重现,相当于接受了一次暴露疗法。你可以试着反复体验,虽然过程会比较痛苦,但能有效脱敏,有助于缓解PTSD的症状。”
岑镜放下筷子,在脑海里再度重演了一遍三年前的场景。
深夜。大雾。枪声。倒下的人影。苍白的面孔。那双无法瞑目的黑眸……她猛地睁开眼,深深舒了口气。
“好像……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怕了。”也许是因为顾晟在梦里原谅了她,心中积压许久的愧疚感消减了很多。
“那就好。”李维点点头,复而问道,“对了,当年那个案子,你说崔辛哲没毁容是怎么会回事?他没被硫酸泼中吗?”
岑镜叹了口气,解释道:“是崔辛哲伪造现场,给我们挖了个坑。泼硫酸的恰恰是他自己,被泼中的也不过是个假人模型。”
“在逃亡过程中,他用好几个戴口罩和墨镜的替身干扰视线,导致警方在那次突击中找错了藏匿地点。崔辛哲当时躲在另一栋楼里,顾晟来接应带走他……”
“是我太自负,忽略了受害者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认识强酸这种液体?第一步迈错了,后面的每一步也都偏了。”
推理的失误,让她错将戴口罩的顾晟认成崔辛哲,才会下意识扣动了扳机。这也成了岑镜致命的心结。从那之后,她再也无法画像,再也拿不起枪,最终告别了警察生涯。
李维有些困惑:“顾晟……也是那个非法组织的成员?”
“组织团伙的供词是这样指证的,但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有什么隐情。”
如果不是顾晟及时阻拦,崔辛哲打偏的那颗子弹早就送进了她的后心。她爱的男人向来心地善良,绝不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可当案犯们的证词摆到眼前时,连岑镜自己也动摇了。
难道做了多年刑警,她连识人的眼光都没有吗?交往了一年的男友,竟然就是苦苦追寻的嫌犯?!
顾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和她交往的?
“你后来没有继续追查吗?”
岑镜摇摇头:“我当时大病一场,出院后案子已经结了。案犯该枪决的枪决,该入狱的入狱,顾晟也按组织同伙处理,连林海都同意了,所以……”
她当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PTSD和抑郁症,更害怕查出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真相,便干脆将伤疤彻底掩埋,选择了逃避。
“林海?”李维皱了皱眉,“就是那个审讯唐平的副局长?”
“嗯,他是顾晟的表哥。”提到唐平,岑镜脸上又露出一丝痛楚,“唐子他……遗体已经送去殡仪馆了吧?”
“我还不清楚。武警官说,唐平的事他们去处理,让我好好陪着你。”李维收着碗筷道,“阿镜,你先别操心这些事了。这段时间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话音刚落,岑镜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李维的眉心拧出一个川字,他怎么就没记着给某人的手机关机呢?
来电显示是武志彬,岑镜连忙接了起来。
对方上来就是一句寒暄:“丫头,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这两天忙,没顾得上看你。”
“我没事,你们现在肯定事情多。”在押嫌犯窜逃,还在逃亡途中劫持人质,最后被现场击毙。这么大的事儿,够刑警队忙上天了,一个收拾不好,全局上下都要挨处分。
武志彬语气吞吐:“我……我实在是着急,没办法了,所以才……”
“武队,你不用说了。” 岑镜理解地道,“当时情况紧急,你做得对。”
在人质解救程序里,如果和平谈判行不通,犯罪分子的态度又过于坚决,警方为了保全人质,采取击毙行为也是无奈之举。
“你明白就好。“武志彬叹气道,“本来不想打扰你休息,但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
“我查了一下局里的监控录像,唐平的逃跑……有蹊跷。”
昨天上午,从岑镜离开审讯室到林海回去,期间有十五分钟的空隙。就是这一刻钟里,审讯室的同声监控被人关闭了。
唐平当时被拷在椅子上,钥匙也在武志彬兜里,所以他出去找林海的时候没锁门。李维原本也在审讯室隔壁,但他比武志彬离开得更早,20分钟后才回来。
换句话说,谁也不知道这期间里有什么人进出过审讯室,更不清楚对方和唐平说过什么。
根据唐平昨日的表现,岑镜认为他是在自己离开后又接收到了什么负面讯息,受到刺激才潜逃的。如果真有人从中捣鬼……想到这儿,她有些不寒而栗。这个鬼八成就藏在警队当中,甚至是专案组里。
从白颢到唐平,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即便李维脸色郁卒,岑镜还是坚持回市局了解情况。
唐平是大公海特案部的员工,也是一起共事两年的朋友,甚至前天还坐在一起吃饭,她不能让对方死得不明不白。
公安大楼里的气氛格外压抑。
“暗夜”虽然追了回来,但由于嫌犯脱逃并绑架未成年人,造成了极其负面的社会影响,全局上下通报批评了林海和武志彬。
这两人一个因为刑讯逼供违反纪律,一个在审讯期间忽视安全漏洞,都被予以警告处分,搞得两个大男人郁闷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
“咳咳……”岑镜被满屋烟味呛得退后半步,望着烟雾缭绕的人,问道,“武队,你这是修仙呢?”
武志彬掐灭烟头,四十五度角望天:“第一次破了案还得挨处分,你得让我忧伤会儿。”
岑镜嫌弃地撇嘴:“你还会忧伤?”
“啧,不忧伤也得忧伤,这叫认错态度端正。”
“行了别演了,萧局会信你有玻璃心?有也是钢化玻璃。”岑镜指了指外面,“麻烦帮我把审讯室打开,我去瞧瞧监控……”
审讯室的监控受隔壁电脑控制。录像中断时间是在24日上午9点08分,恢复时间是9点23分。
林海在9点25分回到审讯室继续问询。不过,他刚问了句“想通了没”,唐平就提出上厕所,随后干警将其带了出去。
“武队,你回来的时候,是发现监控程序被停止了吗?”岑镜盯着电脑屏幕问道。
“何止是监控程序,整台机子都关机了!”武志彬气哼哼道,“我以为跳闸了,就重新开机接着录,哪知道这么巧……”
“咱们每层楼梯口不都有监控吗?那时候有人进三楼吗?”
“没有,所以老萧也让我秘密调查。出问题的,肯定是这一层办公的人。”
看过那日的录像,岑镜又去查看了三楼男厕。
唐平是从最靠里的隔间逃走的,所以也是搜查的重点。
她检查过纸篓和头顶的天花板,又推开窗户,探出头观察了一遍外围的墙壁。
“二楼和一楼的窗台都发现了唐平的脚印,他确实是自己逃走的,没有同伙帮忙。”武志彬补充道。
岑镜点点头,收回探出去的半边身子,重新观察起落满灰尘的窗台。
那上面有唐平的鞋印和手印,而在靠近窗台右侧边缘的地方,她发现了一道奇怪的弧形划痕,线条宽约2厘米,压力均匀。
垂眼沉思片刻,她突然转身跑出男厕,冲到了楼下的空地。
“武队!”
听到喊声,武志彬探出头来,纳闷地看着她:“你在干吗?”
“找东西!”岑镜走到他探出脑袋的位置下方,低下头开始寻找。
“靠,不是隐形眼镜掉了吧……”武志彬低声抱怨了一句。
岑镜在周围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拾起来,发现是一块麻将大小的金属盒。这东西已经被车胎碾碎,亮晶晶的碎片撒了一地,裸露着纤细的电线和集成电路板。
技术科从电路板上检出了高放晶体管、振荡电路、混频电路、积分鉴频器、频率合成电路等元件,再加上滤波器、扬声器和信号接收装置,确认这是一台微型对讲机,信号覆盖范围在200米左右。
这就意味着,整栋公安大楼的人都可以对三楼男厕实施窃听和对讲。
萧振国望着物证袋里的对讲机,面沉如水。
“这个东西被放在三楼男厕的窗台上,里面的人一推开窗子,对讲机就会掉落摔碎。因为重量轻,不会发出什么声响,所以唐平逃跑的时候,没发现有人涮了他。”岑镜分析道。
萧振国:“三楼是羁押室和审讯室集中的楼层。可能在唐平被抓进来之前,就有人把这玩意儿放在男厕了,押送郭锦年的消息搞不好也是这么走漏的。”
武志彬面色凝重:“懂电工,又没留下丁点指纹,应该是老鬼的手笔。这家伙真是我们内部的人吗?隐藏得也太他妈深了……”
“是不是内部人员还不好说,但我可以确定,这个对讲机才是唐平逃跑的真正原因。只要听到有人拿他顶包,他必然会情绪失控。”岑镜道,“至于暂停监控录像,应该是有人将计算机运行了定时关机程序,所以监控会在那段时间失灵。好在审讯室当时没警察,否则谁在里面谁倒霉,都可能被扣上诱导嫌犯狗急跳墙的帽子。”
“靠,为了灭口嫌疑人,这王八蛋还要连累多少警察?!”武志彬骂完又转了转眼珠,“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感觉对方是冲林海来的?谁都知道唐平是他主审,最可能待在审讯室的警察就是他啊……”
“先不要妄自揣测,但也不要轻易排除任何有嫌疑的人。”萧振国从抽屉里取出一沓传真件,“小岑,这是今天早上,省厅笔迹鉴定专家传来的。闻老先生亲自鉴定的,你看看吧。”
笔迹鉴定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技术,远比指纹、足迹、理化鉴定更难掌握。尤其是高仿笔迹,要求鉴定人有丰富的文检经验。
津山市局没有相应人才,省厅倒是有一位笔迹鉴定及分析专家。因此,有关黎宏维和快件的对比材料,就被交送到了闻海涛教授手里。
闻教授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拿到样本后,他谨慎地研究了两日,总算得出结论:两份笔迹的相似度极高,但不是同一人所写,快件上的笔迹有意模仿了黎宏维。模仿者为男性,比黎宏维年轻,性格谨慎。他的笔力比不上黎宏维,应该不是长期习惯钢笔书写的人。
岑镜看完报告,抬起头说:“看来,我得去一趟黎宏维家里了。”
黎家人丁稀疏。黎宏维死后不到一个月,他的妻子马莲也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住在津山市的近亲,只剩黎宏维的姐姐黎月昕一家。
老两口的女儿在外地生活,偶尔带外孙回来几次。平时家里只有两个人,和一条上了年纪的拉布拉多。
黎月昕被警方问询过不止一次,对岑镜的到来已经有些麻木。她的丈夫话很少,似乎不太愿意提及黎宏维一家。
“我弟弟走了以后,弟妹的精神就特别不好,也没回娘家,一直在他们的老房子里住着。”黎月昕抚摸着拉布拉多的脑袋,缓慢地说道,“有一天,下了一宿的大雨。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打雷了,她心脏病发作,就那么死在了门口。第二天早上,才被送牛奶的发现。”
“马莲有心脏病史吗?”
“有,天生的,他俩没要孩子就是怕遗传。”黎月昕叹了口气,“其实我弟弟挺喜欢小孩儿的,以前经常给我家薇薇买礼物。”
岑镜点了点头:“他家的老房子现在还有人住吗?”
“宏维当年欠了银行不少钱,马莲不在之后,房子就被法院收回了,估计现在已经卖给别人了吧。”
“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有,我都给收着呢。”黎月昕推了把丈夫,“去把里屋那箱子倒腾出来。”
黎宏维去世后,黎家和宏维集团的大量财产被清算没收,遗物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岑镜从箱子中翻出一本发黄的旧相册,打开发现都是黎宏维的老照片。从着装和背景看,应该是八九十年代拍的。然而,只看了一眼,她就像被雷劈中一样愣在沙发上。
年轻的黎宏维,竟和警方模拟的老鬼画像一模一样!
这可真是见鬼了。
且不说黎宏维已经死了五年,就算他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年轻。长得这么相像,难道是父子?
岑镜压下心中的惊骇,继续翻动相册。
这本相册记录了黎宏维青年时期的生活,有穿军装的,有穿中山装的,有在车间工作的,也有和单位职工一起打篮球的。
翻到最后,是一张五寸带花边的结婚照,上方烫印了一行金字:“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新娘马莲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一束红玫瑰,娇俏的鹅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时的黎宏维三十出头,一身西服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眼睛很大,黑色的瞳仁炯炯有神,有点像郭富城。两人的站位有些拘谨,看向镜头的表情也略带羞意,却显得十分般配。
恁时相结一生心,可惜到如今……
岑镜想看照片后面有没有拍照日期,手刚伸入塑料膜,眉头就是一皱。
她用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将整张结婚照夹出来,翻到照片背面,发现还有一张两寸的小照片。只不过压在下面太久,两张照片都黏在一起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两寸照剥离下来,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
那是一张黑白证件照,女人大概二十来岁,穿着八十年流行的碎花衬衫。她长了一张消瘦的瓜子脸,眉目精致如画,漂亮的桃花眼里携着一丝傲气。美则美矣,但给人一种孤傲凌厉的感觉。
岑镜:“这是什么人?”
黎月昕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识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尴尬。
“她啊……我记得姓何,是我弟弟认识马莲之前的对象。”
“您知道这位何女士在哪儿吗?”
“这就不清楚了,他俩三十多年前就分手了。那女孩儿是个大学生,心气儿高,听说作风也不太正派。家里老人都不待见她,最后就没成。”
黎宏维把前女友的照片藏在结婚照后面,说明这个女人对他有重要意义。
岑镜凝视着证件照上美丽得不真实的面孔,又看了眼印着“百年好合”的结婚照,忽然感觉有些讽刺。
“这张照片我可以带走吗?我需要核实她的身份。”
黎月昕点点头,继而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弟弟都不在这么久了,怎么老有警察找上门?他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儿?”
岑镜将照片收进包中,站起身来:“逝者已矣,犯错的只能是活人。无论是谁在拿黎先生做文章,我都会把他揪出来,让亡者安息。”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仅凭一张照片找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警方唯一的线索,就是知道这根针姓何。
从照片推测,姓何的女人是20世纪60年代生人。当时的人口登记都是纸质资料,公安系统推进信息化后才有了电子身份信息管理系统。如果有人在这之前被销户,现有的户籍系统里是查询不到的。岑镜只能先从津山市本地人口入手,去翻阅纸山成堆的原始资料库。
沉重的地下库门缓缓向两边开启,鼻子里嗅到一股纸张潮朽的味道。一排排铁灰色的档案柜呈现在眼前,岑镜和身侧的户籍警察对视了一眼,苦笑道:“开工吧!”
这是一间茶楼的雅间。
房间内部是中式古典装潢风格,面向街道的窗户紧闭着,隐隐能听到车流喇叭的声音。明亮的光线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照在红木椅背上,映着釉亮的光泽。
方桌上摆了几碟开心果和瓜子。桌前的人动作如行云流水:温壶、温盅、冲茶、烫杯、倒茶……不紧不慢地完成了一套流程,最后将盛着热茶的紫砂盅递了过去。
碗中的茶汤如琥珀般晶莹剔透。对方托起茶盅,放在鼻下闻了闻,呷了一口,提笔在纸上写道:不错。
蓝黑色的墨水从老派克的笔尖流淌而出,字体写得端庄方正,显露出钢笔主人性格里的一丝不苟。
男人笑了笑:“其实,我不大喜欢大红袍这么浓郁的茶香,而且也太甜了,我喜欢小叶苦丁。”
两人安静地喝了会儿茶,纸上又多了一行字:下周一起走吗?父亲想见你。
“见我?”他啜了口茶,淡淡道,“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吧。”
还没完成?
“没有,确切地说是失败了,钻石到了警察手里。所以他老人家还是别见我了,八成会失望的。”
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其他的……不要再牵涉进来了。”男人正色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执着地望过来。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他缴械投降:“好吧,我还需要点东西,但不好弄。”
什么东西?
男人接过笔,在纸上写了三个足以令多数人心惊胆战的字母:TNT。
另一人却没露出丝毫异色,直接写道:要多少?
“总量200kg,详细的分装量我还要计算。”
好。
每次都是这样。从不问做什么,也不问为什么,只用最简洁的方式承诺下来,然后默默为他准备好一切。
看着那个毫无犹疑、力透纸背的字,他深深叹了口气:“Seven,你真的没必要冒这个险,三硝基甲苯是严格管控物,而且……”
Seven抬手打断他,用笔在纸上画了一只小小的柠檬。
男人无奈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骂了一句:“Fuck,早知道当年不带你走……”他简直给自己安了条甩不掉的尾巴。
对方也微微一笑,写下最后一段话:
We can go back together after finishing the task.
My lemon trees blossomed last week.
God bless you.
(完成这项任务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我的柠檬树已经开花了。
上帝保佑你。)
壶里的茶还温着,Seven已经离开了包厢。
男人独自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笔谈过的纸。
黑色的灰烬从空中缓缓飘落,颤动的火苗映照在那双明亮的瞳里,晕开一片挣扎的血色。
“主才不会保佑背叛者。”他低声嗤笑道。
早就决定了,不是吗?没有人可以审判和宽恕自己。
上帝也不行。 第五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