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谦不过提一句“旧事”,也不必点明,甄真便晓得他说的甚个。
人年纪越大,便也越执着,当初贾释将威北侯的爵位让给贾诺的时候,为的不过是息事宁人,好叫贾家莫要落得同皇家一般,兄弟相残的地步。
那时候他自个也晓得贾诺性子歪了,将威北侯府交给他未必就能落得个好的结果,可若是不交给他,只怕依着他那样的性子也不会放过贾谦。
他也算是拿着威北侯的声望,来缓解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心里也是晓得到头来这威北侯府必然也是要落败的。
彼时,他心中就算有郁结却也没得法子,只能仍由如此。
可如今贾诺去了,他的心思便越发活络起来了,总觉得将威北侯府那么个烂摊子交给贾谦,必然能起死回生。
今儿个洗三礼,静好作为贾释第一个孙儿辈的孩子,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人一高兴便也忍不住多喝几杯,喝得糊涂了便拉着贾谦说些原先的事儿来。
贾释醉了,贾谦却是清醒着,他这爹虽不过说些旧事,可他能听出那心里头始终惦记着威北侯府昔日的风光的。
叫贾谦袭爵的事儿不是第一回说了,贾谦心里有谱却也没有接话,贾释自个喝得多了,却也不过叨叨絮絮的说些话儿,到头来灌一碗醒酒汤下去,吐得一回便睡了。
贾谦的心思,甄真是晓得的,不论如何他骨子里头都留着贾家的血,自然不会对家族荣光置之不理,可也晓得他是有心要等一等的。
只这会子突然有提起来,怕是心思有动了一动。
贾谦的确是想等一等的,至少不是现在,可方才瞧见郑氏伺候贾释的时候,他心里是有几分酸楚的。
郑氏同贾释在战场上并肩作战,一道从鬼门关里头爬出来,又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自是有的,不过是在那头家里头被这样那样的肮脏事儿磨成后来这般的境地罢了。
贾谦年岁也不小了,平日里头郑氏不显,他也没往那方面想,可今日瞧见那一幕,他才突然悔悟,只怕自个的爹娘也未必想要如此的。
他是一个男子,心思必然没得那般细,可想到自个妻女都在身边,自然也能有几分体谅贾释的心思。
他目光沉了沉,终是一叹:“阿爹老了,始终要有个人替他顶起半边天的。”
甄真拉着他的手,点一点头:“是这个理的。”
多的话她也不说,到底同贾谦夫妻这般久了,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他的。
贾谦很感激甄真的谅解,捧着她的手放在自个手心上,跟着一笑:“也不晓得我前世是不是修了甚个大功德,才能娶了你这样的贤妻进门。”
甄真却丝毫不将他这奉承的话放在眼里,自个嗤笑一声:“贤妻?外头哪一个不说本郡主乃是母夜叉转世的?”
早些年贾谦有不少猪朋狗友,这些个人凑在一处不是青楼押伎就是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样样来。
自打贾谦娶了甄真以后,不过半年功夫,这些个人想叫贾谦喝一回酒还得三请四请的,便是这般也未必能叫他出来一回。
贾谦原先同这些人一处也不过是掩人耳目,也不是真心深交,又因着那些人都是世家的子弟,为了从这里头抽身出来,他便只好拿甄真当挡箭牌。
“我们家那位祖宗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自来不是好惹的主,又是上头赐下来的婚事,我也不敢造次,万一往上头一告,那便是罔顾圣恩的罪名,日后你们要见我只怕都要去上坟才行了。”
“还喝酒吃肉,有没得命都难说……”
怀真郡主的名头,谁人不晓得,又是圣上赐下来的亲事,自然不能乱来。一时间那些猪朋狗友万分同情起贾谦了,而怀真郡主那母夜叉的名头也由此而来。
特别是近两年来,从威北侯府分出来单过,贾谦便日日守在甄真身边,一年到头也独自外出不得几回,外头都传怀真郡主将贾谦压得死死的,拿自个嫁妆银子养着也不叫他到外头去。
是以,她的母夜叉的名号倒是越发响当当起来。
甄真只觉得何其冤枉,为了贾谦背上这么个名号。
贾谦却是听她突然说起这名号,倒是忍不住笑两声,真要说起来,他在外头也有个名号,这些年来,非叫那些个纨绔子弟传出个吃软饭惧内的名号来。
不过外头人如何说,他也都不在乎,总归自个心里清楚便也是了。
……
贾谦既然想把威北侯府重振起来,自然也寻了个机会也把这事儿同贾释说了。
贾释也不觉得惊讶,他如今也就贾谦这么一个儿子,这威北侯府的担子,他始终都要接过去的,原先他心里难受,想着贾谦一早接过去好叫他心里好受些,可这会子他反而平静下来,点一点头:“这事儿我早早就上了折子上去,不过想着等阿诺过了忌日之后再说。”
贾老太太素来不喜郑氏的一对儿女,当初分家也闹得甚是不愉快,如今贾诺去了未够一年,他倒是怕有心人将这事儿歪曲了,倒叫贾谦不好做。
总归如今的威北侯府也已经落败如此,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时长时短也没得甚个关系。
“威北侯府是个烂摊子,要收拾起来必然费力,如今静好才出生,你多陪着些,日后忙起来也未必就有空了。”
贾谦听出他爹这话里头的意思了,点一点头也道:“甚好。”
贾老太太再是如何偏心,贾释心里头还是有一笔帐的,贾谦心里头还是舒坦的。
袭爵的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了,只等明年五月贾诺满一年了再论。
这事儿谁也没往外头说,可静好还未满月,便好巧不巧的传进了贾老太太的耳朵里。
贾老太太心里本就膈应贾谦,她又痛失孙儿,如今这威北侯的爵位转得一圈又落到贾谦的手里,她心里如何不起,立时便觉得贾诺的死必然也跟贾谦脱不了干系。
她中风瘫痪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心里却是越发活络,没日没夜的胡思乱想,便是睡着了都想着要如何杀了贾谦,好替贾诺报仇。
如此下去,身子便越发不好,人也越发魔障。
贾谦在城南贾府给静好风风光光的办满月那日午时才将将开席,威北侯府的下人便匆匆来报:“老太太要不行了……”
贾释正端着酒盏笑吟吟的说着甚个,乍然听得这么个消息,酒盏从手中滑落,眼儿一闭,甚个都未说,只同众人告辞转身离去。
到底还是贾家的人,老太太那头快不行了,这头也不好继续风光大办,原先唱戏的说书的倒是都撤了,众位宾客也不过吃了酒席留下贺礼便都散了。
郑氏同贾释没得了婚约,便留下来收拾,贾谦同贾月还有甄真便一道往威北侯府赶去。
至于才将将满月的静好自是留在郑氏身边,那头是白事,静好又这般小,自然怕沾染些许脏东西的。
临走时甄老太太拍着甄真的手叹道:“虽是晦气了点,可到底是长辈,你同阿谦一道过去,如何也耐着性子。”
甄真自是点头,她性子虽蛮了些,可大是大非到底还是懂的,贾老太太都要死了,她自然不会同她去争这一口气。
几人匆匆换了素衣便连连往威北侯府去,此时的老太太已经只出气不进气了,盯着门帘眼儿一瞬不瞬的。
贾释守在榻边神色带着几分哀伤,这个娘平日里头惯爱无理取闹,委实叫他心里不喜,可如今真个面对生死了,他心里始终还是难受的。
贾瑶抱着璞瑜跪在下头,眼儿红红,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璞瑜年纪不大,没见过这般情形,加上素来对贾老太太不亲,吓得连哭都不敢,只窝在贾瑶的怀里连眼儿都不敢乱瞟。
贾谦同甄真,贾月赶来的时候,小丫鬟在门外报得一回,这才撩了帘子。
贾老太太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耳朵却灵着,一听见声儿浑浊的眸中便掺了几分戾气,周身上下笼罩的那股子死气到是散几分。
她喉咙里发着咕噜咕噜声,不等人到近前,便已经跟要发狂似得,面目狰狞,甚是下人,好似那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的厉鬼一般,一瞬不瞬的盯着贾谦。
贾谦丝毫不惧怕,可瞧着老太太那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想来必是恨足了他的。
他带着妻子,妹妹行到近前,袍子一撩往青石砖的地板上一跪,声音清冷:“不孝孙儿来探望祖母。”
甄真同贾月这时候也乖巧的跟着跪下来,低眉敛目顺着贾谦也说得一句。
贾释守在榻前,红着眼儿就问老太太:“娘,儿孙们都到齐了。”
哪曾想听得这么一句的贾老太太越发狂躁起来,整个人也不似那垂死边缘的老人,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发着响声,在这满是药味又显阴森的屋里头甚是渗人得慌。
贾老太太用目光杀不了贾谦,只得转过头来看着贾释,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不住的想要说话,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贾释知道贾老太太的心结,可也不愿意开口,直到她筋疲力尽,眸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彻底断了气。
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从他的手里脱落下来,那双浑浊的眼儿还带着几分戾气,望着贾释。
贾释含着泪,喊得一声:“娘……”
折腾大半生的贾老太太就这样去了…… 寸寸欢喜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