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骨中之媚
东府是春意最浓的地方,池塘边的柳条早就抽了新芽,万物复苏,尤其清早处处都能闻啼鸟。花的品种多样,放眼望去花园里也红了半边天。
窗外红梅映阳,此处是平静如斯,安宁往常。可那里也就有愁云惨淡,阿久站在院内,抱怨的声音就透过窗户传进来:“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大厨房的饭都送晚了,往常这时候十遍饭都送过来了!”
荔儿快步走来道:“听说是何夫人来了,也不知多大的事。我就说厨房不该合到一起去,这可好了!想吃饭的时候都没,还得围着前院发生的事情转。”
转弯处素锦也来了,通常晚上服侍完了沈洵,素锦身上就累极了,什么事也不问回去就睡。她什么事也不知道,下意识就问荔儿:“刚才你说又有什么事?”
荔儿就对面前两人努努嘴说道:“就少夫人她娘呗,昨天就来了,居然又过了一宿没走。早上好像就跟老爷夫人在商量着什么事,所以大厨房的餐点就一直推了,厨房里那破规矩,前院老太太夫人们没用饭,就肯定不给我们府里送,一伙子缺德人!”
阿久皱皱眉:“要是他们一天不吃饭,我们也就一天不吃了?没这么个规矩,大厨房是故意的吧,存心不让我们好,想饿死我们?”
荔儿甩了甩衣袖,捏着鼻子道:“你去找少夫人评理去,厨房都是她管着,人家娘现在都在这,你干脆一口气都找了。”
阿久眼珠一转,贼兮兮就道:“留亲家母过夜,也不合礼数吧,少夫人家难道真有麻烦了不成,所以才来找咱老爷……荔儿,你可打听到什么没?”
荔儿瞪眼:“我能打听到什么,别啥都来问我,我也不是对谁都关心的。”言下大有不满之意。
阿久正要不屑,素锦若有所思道:“再等等吧,你们都别主动去前面问,要是真有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不小心招到身上来。”素锦道,一边推开了门。
素锦步入屋中,打眼看过去,连忙就道:“公子怎么起来了?”
沈洵轻轻靠在枕头上,眼望一侧,就好像他昨晚姿势没动过一样。
“用手我也能自己起来。”他淡淡道。
素锦抖开了怀里的毛毡,低低道:“公子是怎么了,是奴婢哪儿做得不好?”
她有时只晓得沈洵不高兴了,却并不能时时刻刻明白他的情绪从何而来。
沈洵眼内似有笑意,想起了什么,“没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素锦低头道:“还觉得奴婢失了职,才导致公子日常的失落。”
沈洵挑起她下颌,微微眯眼:“你哪儿看出我失落了?”
素锦双手握住颈边他的手,指骨更分明,她不由道:“公子又瘦了。近来饮食多有改善,可公子仍旧食欲不振,奴婢那些药物多少还是影响了公子的胃口,奴婢更左右为难。”
沈洵反握住她手,把她拉到身边:“马上清明节到了,老太太想让我也跟着回河间给先祖上香,到时我希望能带着你,就怕老太太不同意,不管怎样,你一定好生把自己看顾好。”
素锦抬眼慢慢看了看他,轻笑:“那这几天里奴婢就多给公子行针,弥补到时候的缺憾。”
“缺憾?”沈洵眼中黯了黯。
素锦拿来他的衣袍,抖开来,手却忽然不动了,“公子,你闭上眼睛。”
沈洵转脸看她:“又要像昨晚一样跑了?”
素锦低头笑起来:“昨儿奴婢又是怎么得罪公子了,我就说呢,公子还是闭眼吧。”
沈洵两手撑着要起来,眸光落在素锦身上微亮,有些无力笑道:“起码你跑的时候我还能追你。”
不至如昨晚一般,只能眼睁睁看她跑出去。
素锦有些怔忪,拿着衣服一时没找到话说。沈洵笑了笑,伸手把袍子拿了过来。
他把被子推开,两手就自己穿衣。穿到了一半,冷不防被素锦一把捂住眼睛,眼上的那只手还在颤抖。
沈洵目不能视,感觉敏锐,就觉得那软玉温香渐渐到了自己身上,另一只冰霜柔荑圈在他脖颈上,他两手当即就松了衣服,箍到了美人纤腰。
“不许睁眼。”素锦声音打战,一边埋首于他胸前。
荔儿扒着窗户往里看,眼珠子瞪出来七八回了,赶紧下来大呼小叫跟阿久比画,“公子爷在亲素锦呢……”
阿久打她一下:“你怎么老爱干这种事,臊不臊得慌。”
荔儿如何不臊,都是二八芳华妙龄少女,脸皮子薄着呢,都火烧火燎地离了院子。“你除了会推到我身上,你自己不也赖着不想走吗……”
阿久只想撕了那蹄子的嘴。
前院耽误了传饭,的确因为一片愁云,早被沈东岩说出来的那些话,吓得魂不附体的何夫人,连中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回家跟何守权通风报信。
何守权这些天早就悬着心,此刻不管真假得到亲家公的话,当场也是蒙了。他早知自己这官当得特意,可毕竟这些年也兢兢业业,起码像是坐稳了半边椅垫。沈东岩带来的话直如一盆凉水浇在了他头上。
何夫人哀号,和何守权两个人在屋中商议了半日,沈东岩没必要诓他们,怎么也是半个亲家,正因为没可能,夫妻俩心才如掉进深渊般无望。求爷爷告奶奶都行不通了,任凭再去求哪个受宠幸的红人,也不可能改变万岁爷的意思。
看着为官五年来也算是积攒不少的家业,何守权只能咬咬牙,当晚就忍痛磨墨,含泪写下了请辞的书函。何家乌云密布,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在第二天早朝上,何守权意气凛然地跪请告老还乡。
朝野震动,有近半数官员都惊讶不解地看何守权跪在殿中,全然不解何意。只有高坐龙椅上的孝宗微笑里带着高深莫测,没说准,没说不准,就看着何守权跪得佝偻的背,孝宗温和轻柔地说了几句抚慰之言,在何守权紧绷的身影中把朝给退了。
听着执礼大太监喊着退朝,何守权觉得恶汗濡湿了衣裳,仿佛还在梦里没醒来般。直到身边有下朝的其他大人拍了拍他,喊了两声“何大人”,何守权才恍然惊醒过来。
孝宗留着他的请辞书,没给批复,也没给何守权任何留下的保证。就是这么介于两难之间,何守权晚上回家,都浑噩不知所以,何夫人看他乌纱帽还在,忍了一天的眼泪又落下来。
何守权睡了一夜囫囵觉才明白一个道理,现在是当一天官,就赚一天,他的前程绑在万岁爷的手指间,说不准哪天落马归家。
沈文宣很是体贴地日日极早回家,极少在外面过夜,何钟灵在他面前也不能哭得太多,多数还是能维持平日的微笑温婉。可丈夫睡在身旁,她却一点没能睡得更踏实,现在她夜里也极多梦,惊醒之后通宵辗转难眠,再看旁边沈文宣睡得人事不知,她心中更生出几分凄凉感。
何钟灵绞着丝帕目光幽幽,既然上天都已经给了他们何家荣耀,有什么理由再收回去?所有挣扎和不安都浮现于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上,夫妻真正同床异梦,再不是他爱她的温婉,她依赖他的包容,一切都变味了。只有何钟灵自己知道,她有多需要这个家世,噩梦的内容甚至都是她有多依赖她是何家千金的身份,怕,怕到浑身痉挛中,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了,她也就不是现在这个她了……
早上就仿佛重头来过般,何钟灵如常起来,送沈文宣上朝后,她就坐到妆台前上妆。喜鹊和红扇一个擅于画精妆,一个擅长盘乌发,不消盏茶功夫之后,铜镜中一个美貌妇人就跃然于前。
“穿我那套紫红色的。”不等红扇去拿,何钟灵就看着半开的厨门,淡淡吩咐。
红扇把她那套紫罗兰云丝月华裙拿了出来,这是绣云坊手艺最好的师傅在今年开春时刚做的,料子也只此一件,极为珍贵。
何钟灵本就生得娇柔妩媚,平时她总尽量打扮得高贵华丽,主要是显出她少夫人之身份。今日不再蓄意遮掩,挑着符合自身气质的衣服来穿,艳色自然提高了不止一层,那一点媚便像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何钟灵并没怎么端详自己,她抿了抿两片红唇,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两个丫鬟:“你们都是跟着我陪嫁的,其实论理,当初都是存了让你们做滕妾的念头。但进府至今,你们还是个丫头身份。这些日子,心里可有一丝怨过我?”
两个人都跪下来,“奴婢断没有半分这样的想法,正因为是跟着夫人陪嫁过来的,奴婢们心里才绝没有二心,只有夫人才是奴婢们的主子。”
何钟灵眼里闪过笑意:“其实你们要愿意,今晚我就可以把你们引荐给少爷,我也愿意同你们做伴。”
两个丫头互相看了一眼,都跪着没有动弹。“奴婢们伺候惯了夫人,这辈子也只愿跟在夫人身后,请夫人成全。”
何钟灵似乎叹了一声:“一辈子跟着我,能过得好吗?”
喜鹊没有吱声,红扇趋前低声道:“夫人好,我们才能好,这世上为奴为婢的,大抵是跟主子绑死,断没有主子不好,奴婢还能好的。”
何钟灵眼中夹笑:“你是个好的。”
两位眉清目秀的丫鬟均低眉顺眼跟在她后面出了门,何钟灵手里握着一把团扇,看着万里浮云,手中摇着,似极为闲适地向东行去:“许久没有和二公子相见了,前段时间贺家公子在府里住了那么久,都没有传出动静。这可见啊,错过了二公子,指不定就错过了多少精彩事呢。”
沈洵修长的手指捧着素锦的柔荑,细细摩挲上面薄薄的茧子,“你夜来惊梦,有没有为自己配点安神的药?”
她神色清淡地笑了笑:“奴婢已经惯了,午后都会再睡上一会儿,公子不必忧心。”
沈洵眼中含着担忧,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两人心里都明白,任是安神的良药,也治愈不了那样的梦魇。
素锦主动轻松地笑道:“清明要到了,往年老爷夫人都不在家中,今年夫人都来说过了,公子恐怕想不去都不行。”
沈洵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我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可我……唉,我也还不知道,留在府中也没什么不好。”
素锦把自己的手拿出来,轻笑了一下:“公子能去还是去吧,多拜拜先祖,也是表达后人的一片孝心。”
沈洵的目光只望着她,跟没听见似的。二人亲昵无间有过,耳鬓厮磨也有,最脸红心跳的时候永远都是两人各怀心事地眸色相交,带出无限绮思和缱绻。
半晌她才忽然惊呼一声:“公子还没穿衣……”
忙将手里的衫子抖开了,扶了沈洵手臂为他穿衣,无微不至沿腰理好了,又扣好了腰间带子,驾轻就熟地把一只矮凳放到床脚,让沈洵能踩着阶梯下来。
不由就想起贺言梅在这时候酸溜溜说的那一句话,沈洵过着真个比那闺阁姑娘还要精细的日子。吃穿用度讲究得什么似的,一点不像是过了九年避世的日子,比人在外面风吹雨打的不知道多舒服。
素锦半扶半抱把他安置在了轮椅上,沈洵这时才松口气,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现在的天气暖得实在快,素锦伺候得虽然好,但穿衣下床沈洵也要用上十分力,才不至于使她一个娇小的女子过于受累。
“公子今天读什么书?”素锦拿了一个小枕头垫在他的后腰,就是寻常的这么一个小动作,当时被同样躺在床上的贺大公子看见,非常嘴贱地说了一句话,称伺候爹娘都没这么伺候的。
沈洵一贯好脾气,听了他那句话,当时脸色也黑了。他望着高高的书架:“读《鹊桥仙》。”
素锦颇有些意外,半晌也自失一笑,把书本拿给了他。
这时门外响起石凳倒地的轰隆声。
“哎呀夫人可使不得,咱公子还没起呢!”骤然这一声是荔儿的声音,仿佛故意扬高了,怕屋内听不见般。
她这状似提醒的喊声,自然引起了素锦沈洵的注意,两人一时在屋内都静下来。
与此对比一个极突兀婉转温柔的声音响起来:“那就烦请姑娘去通报一声吧,说何晚晴有事要见公子。”
荔儿大眼中盛满惊奇神色,却不影响她口出大胆言论:“少夫人见谅,咱公子睡的时候,我们是不打扰的。”
红扇、喜鹊非常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适时道:“是要我们夫人在这里等吗?”
这话就有双重意思了,说谦虚是谦虚,说压迫它也隐隐含了些压迫的意思在里面。何钟灵还是很突兀又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
荔儿从没跟这传说中的少夫人正式对过阵,可以说她不知者无畏,也可以认为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挺了挺胸膛:“少夫人不知有何重要的事,在院中等恐怕不便,奴婢愿意代为转告。”
何钟灵弹着火红的蔻丹,温言轻声:“这都日上三竿了,你家爷一般什么时候起身?”
荔儿道:“这可说不准了,爷反正无事,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所以奴婢才说夫人可能要好等。平时大厨房送来的饭菜,咱们都还要在小厨房里热过一遍,连累公子时常吃不到新鲜东西。”
红扇、喜鹊站在何钟灵后面,都听出这话里面的意思。要是没封了东府小厨房,人家公子爷还能吃得舒坦些,这天天美其名曰大厨房伙食好,到了人这里简直就十分不方便。
这东府一个小小二等丫鬟,竟敢当着少夫人面指责她的决策。
要是在平时,两个丫鬟肯定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何钟灵正名。免不了要舌战一番,但今天连何钟灵都与平时态度不同,她们自然也要斟酌了。
所以任凭荔儿口舌之利,也没人回击她半句。
何钟灵非常动人地笑起来,在于这笑非常美,将十分都发挥了出来。荔儿是个女人,面对同样是女人的笑,如此明艳,骤然心里就没了底。
何钟灵的声音也略略提高:“妾身找公子,确有重要的事,所以,”说到此,顿了顿,接着又道,“还请公子一见。”
荔儿眼瞪了瞪,想要说什么,那头阿久和花期早就愣住了。两人看着只带了两个丫鬟来的何钟灵,这是怎么个意思?鉴于以前何钟灵出现,即使她不出现,印象中和她沾边的都没好事,不怪丫鬟们看见她感觉怪异,实在是前车之鉴犹在,拿不出明确态度来面对这个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屋里素锦有些不知所以道:“奴婢要不要出去?若少夫人看见,恐怕会多想。”
沈洵倾听着外面,不代表他就不讶然,他看了眼素锦,“你是我的丫鬟,何用怕他人多想。”
素锦不好再说,此刻外面荔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终于一本正经道:“少夫人,您这是干吗,公子正歇着,吵醒公子怎么好呢,要是不紧急,您改日再来如何?奴婢一定第一时间为您通报。”
何钟灵哂笑,同样不咸不淡回了一句:“不紧急我来干吗呢?”
可是任谁都是想不明白的,她一个府中夫人找别院公子能有什么要紧事?越到后来越让人惊疑不明。
素锦急急又道:“那奴婢推公子出去吗?”
沈洵微微皱着眉心,终于淡道:“我们不出去了,开门让她进来吧。”
素锦立刻就整了整头面,扣紧了袖口,匆忙跑出门去,不顾荔儿看过来的目光,在何钟灵面前福了福:“不知夫人这时候到了,委实失迎,公子在里间等着了,特请少夫人进屋。”
何钟灵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听这恭顺如往昔的声音,她就彻底忘不掉这丫头。然而也只是片刻,今日,到底与往日不同。
她就绽开笑容,非常疏离而有礼道:“有劳了。”
素锦一路把她引进去,沈洵已经离开卧室,来到了外面非常宽敞的隔间外,在茶水桌旁,他遥遥迎上了何钟灵的目光,在她进门的一刻就喊道:“大嫂。”
何钟灵笑容不改,月华裙的边缘拖在半高的门槛上,静如流水,缓缓走到了屋子中间。
素锦连忙拖过椅子,和沈洵距离不远不近,为何钟灵看座。
沈洵看着她的动作,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面上表情仍维持淡淡的温和礼貌。何钟灵的目光自然而然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心中一万次感叹,真是上苍也夺不去的光彩。
“二公子,许久不见。”她眉眼淡笑,轻柔温和地说道。
许久不见这话,用在老友身上是最平常没特点的话,亲人之间要经年不见,勉强用用也还行。可此时此刻此地,这话就跟刚才她的人来一样,显得有些怪异了。
沈洵也温言回答:“大嫂客气了。”
何钟灵知道她眼中这位公子,似乎表情对谁都是一样,她也不介意,悠悠就在椅子上坐下了,就叹一声:“今日我这趟来,兴许二公子要怪罪妾身唐突了,也如刚才说的,实在有事,不然也不欲登门,叨扰公子静修。”
沈洵还是温和中带着客气:“大嫂见外了,刚才没立刻出门迎接才是失礼。有事不妨直说。”
何钟灵眼中浮现出缕缕白雾,丝丝凝视渐低道:“有事相求,就不知二公子肯不肯帮了……”
沈洵看着她,似乎停了片刻,轻言道:“大嫂的事,能帮的必定不会推辞。”
何钟灵缓慢地说完了一句话,见他这样回答,微微就笑了笑:“公子确然磊落,倒是晚晴一直小家子气。唉,主要此事事关重大,晚晴只怕还要再小气一回,能不能请公子屏退左右?”
她直接把闺字晚晴都带了出来,素锦在门前迅速抬了抬头,连她眼中都不能再有平静。哪有这样的事?屏退左右,简直闻所未闻。
她不能沉默,立刻就要出言提醒何钟灵,以她少夫人的身份,和沈洵相处本就不应该了,遑论独处,要果真屏退了左右,留他们在房中传出去还不知掀起多大风浪。
这简直触了禁忌的底线。
可沈洵非常及时的一记眼神,生生止住了素锦喉咙里的话。她抿了抿双唇,只能忍着不曾出声。
沈洵双手交握,柔和地一笑:“大嫂究竟什么事?”
何钟灵眼含波光,心里知道他是不可能顺应要求,这本也在意料之中,她低头轻抿起薄唇,停顿片刻后,便挥了挥手,将自己带的丫鬟遣了下去。
荔儿等看见,脚步一抬立刻就要进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何钟灵。
她自己将姿态做了,就一语不发地自顾沉默,就像在酝酿什么样的大情绪,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沈洵幽深眸子动了动,道:“荔儿你去把门关上吧。”
荔儿脸色变了,艰难地看着他,这,这,小叔子跟嫂子一个屋里处着,本来就够不妥,连门都关起来了岂不是大大的严重?
她第一次在门边磨蹭了起来,没有遵从沈洵意愿。
过了会儿,倒是素锦突然默默投了个眼神给她,荔儿心中一凛,这才不情不愿离开了房间,将两扇门关起。
这也算不动声色给何钟灵面子了,没有把丫鬟全打发出去,实在是因为不可能的事。但关起了门,此处就也算个隐闭空间,何钟灵再有难言之隐,也该说了。
何钟灵轻叹了一声:“二公子到底心细如发。”
素锦尽量让自己透明,她待在屋中,却不能明确妨碍到另外两人,沈洵留她在屋中,其用意彼此相知。
沈洵碰了碰自己手边的苦丁茶,素锦会意,立刻上前给何钟灵也烹上了一盏清茶。沈洵方道:“大嫂慢慢说。”
何钟灵拉出袖子里的手帕子,轻轻点了点眼睛下:“如今我也不怕二公子将我看轻了,今日我既来就是顾不得什么了,还请二公子……”
接下去发生的事,终于让人明白为何她要求遣出下人,连她自己身边的丫鬟都不让待。何钟灵大出人意料的,忽然就屈膝,直直自椅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面上。
“还请二公子,无论如何救救我何家,妾身来世结草衔环也定报答公子大德!”她凄然泪流出,仰望着沈洵字字说道。
事情转变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素锦捧着热茶的手一抖,几乎都要尽数倾倒而出。那一袭裙裳美丽高贵的沈家少夫人居然这样就跪下来,此刻情景怎不叫人咋舌不已。
看得出连沈洵一瞬间都惊住,何钟灵往前跪了有段距离,此刻与他就比较近了。他条件反射般把手伸出,幸好刚刚反应过来就立刻克制住了。手掌握起放到一侧,那边素锦已是飞奔过来,抓住何钟灵的手臂:“使不得夫人!您是我们公子的长嫂,怎么能对公子行这样的大礼呢!”
沈洵几乎同时开口:“大嫂,快别……”
何钟灵却未曾顺从素锦的搀扶,她继续语调绵柔,轻泣地注视沈洵:“公子不答应,妾身不能起来。”
这话实在是太倔强,几乎也在逼着沈洵般,素锦拽着她只觉得力气根本没用,此刻听她如此言辞更是只有放弃了。
她心中叹气,拿眼角瞥着沈洵。沈洵彻底将手中的茶推到一边说:“在能力内的事,我定然不至推辞,大嫂根本不必如此,何况您……何出此言呢?”
素锦在何钟灵旁边跪了下来:“夫人这是要陷我们公子于不义中了,公子身有残疾,更无功名在身,夫人的娘家贵为二品尚书,此时夫人却跪在这里求公子施援手,岂不让公子糊涂?”
她一个丫鬟在何钟灵这夫人身份面前也只能作此姿态,何钟灵用手帕拭泪,间或看了眼素锦心里转过百种念头。
这丫头次次说话均出人意表,言辞锋利着实不似普通奴婢,对主人维护之心甚重。
何钟灵已是仰起脸,泪垂双颊低低说:“如今晚晴的父亲已是枉担着二品的名声,不上朝堂早多时了。二公子是深居简出不知道,此事老爷跟你大哥都无能为力,毫无办法。逼不得已只能求二弟了……”
这句二弟喊得意切深沉,素锦知道在这种境地下,沈洵肯定说不了话,她暗地咬咬牙只得再道:“夫人求错了,若连老爷与大少爷这样身在朝堂为官之人都无办法,公子也只能更加是有心无力。还请夫人不要再跪,起来说罢。”
她能不跪着说话也能让人少受些冲击,可何钟灵一副伤心过度的模样,听到素锦质询她找错人,她便眼含着希冀,终于说道:“但二公子与贺家嫡孙是那般的密友,只求你在贺公子面前能周全几句,此事倘若能得贺家在朝堂上襄助我父,定能化险为夷。”
这样的话让身旁的素锦直接愣住了,真是想不到少夫人竟是抱着此种想法而来,大胆得有些不可思议。沈洵把轮椅推前几步,到底还是上前扶她了,手托在她的肘部时就说:“嫂子我虽与贺公子有交,但只是泛泛,您先起来,坐下来我们好好再说……”
沈洵当然不会多用力拉她,便只是那么个动作,然而何钟灵至此也没有就势起来,于是沈洵的手就微微僵住,收回也不是。
何钟灵又顿了顿凄然道:“二公子这是不答应了?如若公子也不肯相帮,我父真是危矣!”
其实便真如她所言两人是密友,对于朝堂之事,也断没有什么私交可讲的。何况贺家那样的家族,越是大家族,规矩越多,公私很分明的。
何钟灵明显便是不懂朝堂倾轧,权贵间彼此人心隔肚皮的相处之道,只是要同她解释,却也难。
素锦垂首在一旁,沈洵沉默着,看何钟灵一袭艳容失魂落魄,妆都有些败落。他半晌道:“大嫂所求我一定尽力而为,但贺言梅我只能说,贺家现在,还轮不到他做主。”
此话是实实在在的,更别说贺柳前段时候出的那事,贺阁老正考察这位孙子呢。就算沈洵同他说了,贺言梅也同意了,但他的话哪还会有从前管用。
但何钟灵眼内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眼里就亮起了微光,仿佛喜极而泣道:“只要二公子愿意代为向贺家说话,妾身也必不会再有所求,在此先谢过……”
眼看她身子一晃,似乎又要滑倒,素锦立刻抓住了她:“夫人,还是快起来吧!”
然而何钟灵不知是脚软还是怎的,刚徐徐要站起,忽然脚踝一颤冷不防又栽下去。这次素锦没能拖住她,沈洵用双手迅速握住了她双臂,让她得以重新站起。
素锦已高声叫道:“快伺候少夫人!”
门外候着的红扇、喜鹊鱼贯而入,两人一个拉一个胳膊搀扶着何钟灵,何钟灵冲着沈洵展露微笑:“真要谢谢二公子。”
沈洵微微颔首:“夫人客气,交代的事定会尽力。”
就是丫鬟进门这短短时间,何钟灵脸上的泪已是擦干了,衣裳也整理整齐,丝毫不会叫人联想起她刚才的举动。在丫鬟的搀扶下,她转身步履轻柔地即将步出门外。
“大嫂似乎落下东西了。”谁知沈洵随即在身后说了一句话。何钟灵脚步微顿,身子扭过来,看见沈洵将她刚才掉落的手绢拿起,轻声道:“大嫂刚才不留意,绢子滑掉了。”
何钟灵立即笑容浮现,趋前几步接了过来:“实在是我粗心,倒显得二弟愈发细心。”
两丫头垂眸低首,都往地上看。何钟灵又回去,这才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沈洵手指按了按眉心,听素锦一旁道:“公子刚才应该等少夫人出去了,再差奴婢把帕子送去才是。”
闻言他顿了顿,道:“终究是落到我这儿的,再叫你去不妥。”
帕子的事不管叫她或者叫其他丫头特意再追出去送给何钟灵,都显得刻意了,这样欲盖弥彰反而极易落人口实。沈洵大大方方当面说出来,看似不太好,其实要比单独再叫丫头送去好得多。
素锦多少有些心中不虞,她过去靠在沈洵身边:“公子真要为了这去找贺公子?”其实问了也白问,她也清楚沈洵是什么样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他说出的话都不会是搪塞,即使方才迫得他答应,他也会言出必践。
沈洵看了看她,抓了素锦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得给贺胜写信,你帮我磨墨好吗?”
素锦根本无法拒绝,她只能随着沈洵来到书桌旁边,凝眉低落道:“公子也不必急在一时,贺公子现在人在不在家中,能不能接到信都还两说,您虽然答应了,难保少夫人回头再觉得您敷衍。”
察觉到自己说完话后沈洵的目光就停留在她的脸上,素锦遂闭口不谈了。沈洵微微用力把她扯到了腿上,淡笑道:“我倒极少看见你动情绪了。”
素锦不言语,一方面又想再站起来。“别动。”沈洵忽然严肃道,双手一收竟从她头上揪下一根白发。
素锦吃惊,看着那根细细的发丝从沈洵手间滑落,沈洵的表情刹那也极为难辨。他看向她蹙起眉心:“素锦,你……”让她心里也打了个突。
随即便要从他身上下来,谁知她猛一动竟让沈洵腿上传来阵阵刺痛,他一时没控制住表情,便低呼了出来。
素锦落地后立刻就蹲下检查他的腿:“公子刚才有感觉了?!”
沈洵只觉痛感稍纵即逝,喘了口气之后就平顺多了。素锦脸上有些许惊喜,两手都按在他腿上,当先就想掀开他衣裳看看。
被沈洵抓住手,温暖带点战栗的温柔,他笑道:“现在已经没感觉了,晚上再替我检查吧。为我磨墨。” 大宋小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