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窝藏钦犯
不管老太太妥不妥协,愿不愿意妥协,最后也只得妥协。最终的结果,除了妥协她其实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要是有人支持她还好,现在整个家里,包括夫人和老爷,都是站在沈洵那边。这种独臂难支的情况恐怕老太太怎么都没想到。
谁都清楚,老太太妥协只是时间的问题。
淑云夫人和沈东岩这几天也都没去打扰老太太,饮食出行,都刻意地避开了。夫妇之间也都默契地做好了商量,都知道要给老太太空间,她自己想明白了比什么都强,毕竟是家中长者,他们这些晚辈总要给她留下些面子。
现在沈府中,多数都是盼着顺其自然,但总有人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何钟灵依然有孝心,次次亲身服侍老太太吃药。
可是东府中所有人,自此后都没再踏出过府门。一开始还有人来,但是即使是淑云夫人和沈东岩那边派过来的人,沈洵也都铁了心没让进。挡驾三次,东府的门庭,就一如之前的九年间一般清静了。
素锦悄无声息地下地,踩着棉袜,渐渐来到沈洵的轮椅边。
“奴婢想给公子尝试一种西域的药,公子意下如何?”
沈洵淡淡一笑:“你试吧。”言语中却大有意兴索然感。
素锦看了他一会儿:“公子常常都不见笑了。”
沈洵微愕,盯她一眼道:“是吗?”
随后他顿了顿,似刚刚注意到她的话:“如果是西域才有的药,你如何也能配出来?”
素锦抬头默默看了他一眼:“奴婢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这药,其实是经贺公子之手弄来的。”
沈洵眸光一收,既然是神通广大的贺言梅,就没有任何不解了。
素锦垂头道:“奴婢知道这种药的功效和配方,对公子而言正是对症下药的上品,奴婢自己没法配出来,但既然是贺公子的话,药的品质定是比奴婢的好。”
沈洵低头沉吟似的念出来:“贺言梅……他还说什么?”
“贺公子给药的时候也警告过,”素锦沉沉地低声说,“这药可能有多有用,就能有多伤害身体,双刃剑,可能治好了一种病,因为药物的伤害,可能身体反而更不好。”
静默了片刻,沈洵反倒露出了笑,道:“这些话也不过是说说,也不能真的就不用,你该做什么就做你的。”
素锦目光绵柔而沉静:“是。”
少说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何钟灵就这么看着她,就发觉她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其实也可怜。
但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太太这病,是她从内到外都食古不化了,现如今是儿子儿媳妇彻底不理她。
或许,又是她该再劝慰劝慰的时候。
她就走上前,笑着:“老太太想什么呢,这凡事啊,就该自己宽心,您别这么着闷坏了啊!”
老太太转动着眼珠看她:“你还来做什么,这家里头,是没我说话的份儿了。别再连累了你。”
何钟灵顿了顿,笑道:“老太太呀,您是自己的心里,想不开……甭管您怎样,孙媳待您这心啊,总是一样的。”
老太太其实多日来不言不语的,内里已经是憋得受不了,不然她的脸色何至于一天天不好,搁谁也受不住这样的憋闷。
眼前有个人主动来引着她说话,她涕泪横流话就开了闸:“我是不中用啦,耗尽了心血,养的两个儿子,一个早去,一个就成了如今这模样,连孙子都是命途多舛哪……我这命,现在一家都对我冷脸,到底我落着什么了!”
老太太素来是个容易入戏的人,说着说着就动情了,正需要人唱和。何钟灵拿起手帕佯装拭眼泪:“老太太您操劳半生,实在怪不容易。”
老太太一想,也很辛酸,当然不容易。她这时候就没了话说,沉默下来。
何钟灵察言观色,抬起一双手来开始为她捏腿。还没捏几下,哪知老太太突然叹气,重重地说道:“罢了,我也不管了,管下去招人嫌,只怕我这条老命都得搭进去。”
何钟灵手下不由自主一顿,目光凝住,良久才敢稍稍开口:“老太太的意思是……指二公子的事?”
老太太眼底浑浊,刚才说话时的语气激昂义愤填膺不知为何也在不经意间流逝了,只剩下龙钟老态:“还能是什么,我算知道这个孙子就是个冤家!是上辈子讨债来的!”
看着她捶胸顿足的样子,明显老太太是真心悟了。
何钟灵停顿了好久,才仿佛回神般,脸上匆忙挂上有些干涩的笑意,“老太太说二公子和他身边的人,虽然是说了,可心里,都是为了爷好,这才说得恳切了,这要换了陌生人,老太太当然不至于操这份心了!您可千万别因此就沉默了……”
哪知老太太只是摆手,根本不认真去听她说的,言道:“我是不管了!凭他怎么高兴就怎么去做,我再也不管了!”
何钟灵缓慢直立起上身,正色说道:“老太太,您不能不管,您现在管,也是为了公子爷好,正所谓最爱的是亲人,最恨的也是亲人,要是现在连您都不管了,还有谁能把公子从歧途上拉回来呢?老太太,您眼前的阻碍只是暂时的,您的良苦用心等公子爷真得着了好处,他也会明白的!相反您现在撒了手,整个家里,就再没人能干涉,您说,您以往那些个精打细算,不是都功亏一篑吗?”
她言辞恳切目光深切,句句都去敲老太太的心,老太太眼底骤然亮动几下,似有动摇,可她望着虚空望了一会儿,那点光就又暗淡下去,她叹气道:“罢了罢了,我终究,有心无力!他是好是歹我也再没了力气去管,就随他去吧……”
何钟灵眼中的急切一闪而过,张口道:“可是老太太……”
“你也甭说了,”老太太蓦地睁眼,看住她说道,“现在是东岩和他媳妇当家,我也不想再让家宅不宁,以后你也别对东府多伸手了,一切能闭眼就闭眼吧。”
何钟灵深藏的眼底,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她死死抠着手,面上冷沉得像块冰。
老太太偏偏还问,皱眉从枕头上抬起来:“你可听明白了没?”
何钟灵用力才挤出笑容,忙答应道:“孙媳自然明白了……”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她脚步有些不稳,扶着门前的柱子,也许她想不到,即使是食古不化的老石头,也会有软化的一天。她有些恼恨地捶了一把,走路忍不住虚浮起来。
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可是她何家,毕竟还没有丢官罢权。
自从经历过一番折磨,素锦不是没有感觉的,自那次后她就十分畏寒,春日暖阳的天气,但只要稍稍进了一点风,她有时都要受不住咳嗽两下。因此配药熬药,她都是在沈洵的暖阁里进行。
她明显心不在焉,用烧火棍拨弄着炉子内的炭。
“你怎么了?”沈洵格外注意她,自然就看到了,摇着轮椅来到她跟前,细问,“药配不出来?”
素锦眼里有一丝笑,看了看他:“每到给公子试新药的时候,奴婢就有不好的预感。”
沈洵语塞了一下,片刻就开口:“你这身子总不见好,定是心重了,往后你都同我一处,凡事也别想深了。你总要想着,还有我。”
这算是难见的恳切之语,素锦垂下眸,笑了笑轻言道:“公子,让奴婢看看你的手。”
揭开纱布,沈洵的皮肉基本长好了,连疤痕都极淡,只要再过上两天肯定再无大碍。她的手刚摸上去,沈洵就握住了。“你总这么放松不下来,让我都无法面对你。清明之事终归是我的错,你万不能陷进去,我回来你总说千好万好,可我次次瞧着你实在都不好。素锦,你怎么对我用药我都不在乎,只求别让我瞧见你这般心事重重,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素锦见他又道歉,自回来以后他总这般。她也无法回答他,只能慢慢软下腰,脸贴在他摊开的掌上。
沈洵轻轻道:“倘若你都不好了,你如何让我好?”
素锦唇角勾起来:“奴婢会把药配出来,公子会好的,奴婢,也会跟着好的。”
“那就别理会什么预感了,你可曾见过我言而无信?不管再有什么难的,我都答应过你,这次你的不好预感一定不会成真。”沈洵凝望着门外的夜色,掌心搁在她头发上低吟般说道。
十五月圆的时候,沈洵开始试药。
东府无数的眼睛,都盯得密实。这次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时候,都要谨慎得多,也因为,这次的药性比以前用的都要猛烈。古语说的那些破釜沉舟之言,壮士断腕,需要的勇气和决心。其中决心为最,沈洵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所以当他答应的时候,素锦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了。
选择有时候是不分对错的,是平淡平凡安宁过一生,还是拼一把波澜壮阔的前景,可能危机四伏。
不同的人不同选择,性格决定一生。
“公子,无论怎么样,奴婢都会待在您身边的。”素锦说这话的时候是握着他的手,在沈洵将睡即睡的时候说的。
沈洵露出一丝笑:“那你可要做到。”
素锦为他掖了掖被角,点燃一炉香,回首轻轻呢喃:“公子后不后悔,奴婢替您做的这些决定?”
沈洵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凝望她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素锦便细细抿唇笑了笑,上前攀着他胳膊,将一枚定心丸塞入他口里:“公子,我们是一起的。”
沈洵可能会睡上几个时辰,虽然在他旁边看顾着,但没有人出声。香配合菊花最有安神功效,这时候素锦的细腻就表露无遗。
只要她何家还一日有权,她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何钟灵昨晚梦醒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想明白了,她就起床开始了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送给了她爹,送给了京城她认识的亲贵密友,直至天亮,她的信还没写完。
既然那女人是罪臣之女,那她何家没准还能因而立上一功。
何钟灵眯起她的眼,握笔的手自是不由得攥得紧紧的。
素锦眉头一皱,有些微微地忧心,她便起身也写了两封信,让阿久一封递给妙手堂的陈大夫,一封送到了贺府上。
为了给沈洵求稳,除了她,她总还想再请一个有名望的大夫在这里镇着,不然,她实在不能踏实。
至于贺言梅对此事是否关心,她也想只尽到告知的义务。毕竟这次的东西是从他手上拿来的。
晚上淑云夫人就过来了,对于儿子她耳聪目明,府中就算所有人都自发忽视了东府,她也不会,所以知道了情况她就来了。
淑云夫人面上喜忧参半,将素锦带到屋里,拉着她手:“孩子,我就问你,这次你用这方法,洵儿有几分危险?”
素锦默默就跪下了:“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死,也不会让公子有事的。”
淑云夫人赶紧将她拉起来,又叹道:“许多话儿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我管了恐怕又嫌我多事,我也没那本事阻止。但……洵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也是我心头肉,我始终指望着你们……”
素锦悲从中来,更加觉得自惭形秽:“夫人对奴婢的大恩,奴婢下辈子都不会忘的。”
淑云夫人赶紧抹抹眼泪,收拾起情绪强笑起来:“别说这样的话,哪有什么大恩,我就在这守着你们,什么时候平安无事了,我什么时候再走。”
有她在此,谁都能更安心。素锦深深对她磕了个头,才捂着脸步出了房门。
在沈洵身边的时候,他也问起谁来了,素锦就告诉他:“羡慕公子有个好母亲。”
沈洵怔了怔,手轻轻抚上素锦若有神伤的脸:“这里也是你的家。”
素锦笑了笑,淑云夫人待她,就算不是视如己出,别家一些性情内敛的主母对待女儿,也不过如此。何况又有沈洵这层关系在,淑云夫人在素锦心里,理应更亲。
她出了一小会儿神,除了陪伴沈洵,如此漫长的时间也没别的事可做。她的思维飘得远,不由自主就道:“可惜我在这里安然度日,爹娘远在边疆苦寒地,又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沈洵眸子里闪了闪,年家流放边疆多少年,素锦都沉默得没有提他们一个字,好像连她,都忘记了曾经的那个家族。
可为何在这样一个晚上,她竟提起来了?
在开始的三天,每晚用过了药的沈洵,还算正常,昏睡几个时辰,会清醒得极早。好像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躁动,这药都是罕见的苦褐色,味道倒是与颜色不相符的清淡。
可是到了后面,早晨看沈洵两颊如火,到底还是如预期起烧了。
淑云夫人就急得不行,她几次要转到床前去看,素锦竭力地安慰她,和她相比,东府的丫头们经历过前几次风波,都还比较扛得住,皆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在跟前。
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一会还真天色阴下来,豆大的雨点就飘落人间。素锦于是就赶紧劝淑云夫人去卧床休养,以防一会子风疾了,连路上都不好走。
这种暴风雨的天气,看大门的门房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家裹紧了夹衣,正躲在两侧的小屋里,烤着火,眼看三更都打过了,统共三四个门房挤在一起,都在昏昏欲睡。
哪知会传来敲门声,起先一个看门的还以为听错,到后面三四个人都听见了,于是立刻抖擞起精神,撑伞迎风出去开门。
当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外面一个人提着灯笼,还以为是谁来了。
等到慢慢门全部打开,再借着灯光往外看,连门房的手心都惊出了冷汗。外面乌压压的竟全部是人,并非原先认为的夜色凝重。
门房吓得倒退:“不知各位……”
外面那人仿佛眯眼笑了笑,打灯笼的人就往旁边让了让,有个戴着官帽的人从软轿中下来,在仆从护送下来到了沈府的门口。
有人上前亮出了腰牌:“看见了吗?是枢密使大人亲临。”
沈府的门房使劲揉了揉眼睛,就差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另一人打着伞冲过来,挥舞着双手道:“将另一扇门也打开,枢密使大人有要紧事进去办!”
这么威严的阵仗,门房们哪见过这种世面,沈府一向门庭清冷,他们的眼界中见过的最高的也就是自家老爷和夫人罢了,当即都脚软。
根本反应不过来,更别提敢阻止,那位穿着深蓝官服的枢密使已经随着随从进入门里,并且长驱直入沈府内院。
最先惊动的是老太太,天色云变,官府本可直接拿人,但要不打扰到别人,实在不可能。
深更半夜明火执仗,所过之处,估计没人还能睡得着。
老太太拄着拐杖出门,在她心里,仿佛骤然看到沈府多年前差点降临的灭顶之灾,当她出门亲眼看见官兵的阵仗,就两眼骇住了。
“等等!”她先是双手颤抖,接下来浑身都不受控制地激动颤抖起来。
秋宁的脸色也变了,拍着她后背拼命给她换气。
枢密使立刻就注意到了这边,他踱着方步,慢慢走过去,以他的身份已是十分礼貌地微微示意了一下,然后捋胡须道:“本官公务在身,夜深叨扰了老夫人,请老夫人海涵。”
老太太指尖轻颤,抬起指向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现在当了官,便可随随便便地想什么时候闯入别人家中,就什么时候闯进来?天子脚下,几位大人谁能给个说法?”
枢密使顿了顿,才道:“老夫人还请息怒,本官绝不是有意扰民,本官手上有密旨,是以今夜只有得罪了。”
没想到连密旨都出来了,老太太的脸现在和脚下的地面一个颜色。如果不是秋宁一直死盯着,只怕她站都要站不稳。
“大人稍等,我、我要叫我儿出来!”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敲着拐杖可劲吩咐下人,“来人呐!人呢!去叫老爷!”
被叫的人顶着风雨跑出去,哪还有人敢吱声说半个字,枢密使一扫院子里的人,突然之间也没有再开口了。所有人怀着一颗惊恐莫名的心紧张地盯着他们,直到沈东岩匆匆地来了。
小厮拼命举高了伞,却显然跟不上沈东岩的大步流星,大片的雨还是没能避免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枢密使终于开口了,拱手招呼道:“沈大人。”
沈东岩靴子上还沾着泥水,就匆匆双手抱拳:“霍大人!”
枢密使霍大人放下手,道:“既然沈大人来了,希望我们好好地办正事了。”
沈东岩抬起头看他,闪着目光道:“不知霍大人,究竟所为何事?”沈东岩官场滚打多年,他心知能让堂堂枢密使不惜深夜到访的事情,定是相当严重的事,但他却一点准备都没有。
枢密使轻轻开口:“不瞒沈大人说,这次却是要找令公子。还需请沈大人带路。”
雨虽然大,风虽然急了些,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但两人的谈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她耳朵里。拐杖应声落地,秋宁闻声乍然抬头,心里狠狠吃了一惊。
沈东岩震惊、不解、害怕,过后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大庭广众下,枢密使也很通情达理,说话隐晦,这样的话题显然已不适合深谈。
沈东岩以他全部的克制力压下了脸上的神色,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向前指引道:“大人请。”
枢密使微微颔首,朝身后带来的人略略示意,那群齐整的带刀侍卫就跟着朝前走。
老太太坐在地上就哭起来:“他们找我的孙子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找我的孙子……”
沈东岩一路上都在想原因,很显然他可能想到了,但是却无法确认。平素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和气的同僚,现在并肩步行着,他心情却复杂得很。
沈东岩和这位霍大人也算是略有薄交,眼看走过前面的荒芜草地,就差不多到了东府。沈东岩再次拱了拱手,只如耳语般叹息问道:“霍大人,敢问……”
霍大人虚抬了一下手,轻轻道:“沈大人不必如此,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完全归责于令公子。主要是前几日,有人告到了京兆尹那,说,贵府上窝藏钦犯。”
沈东岩震惊:“这可万万不可胡说……”
霍大人示意他冷静:“是否胡说,沈大人少安毋躁。你我都是同朝为官,本官也知道沈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大人深获圣恩,这事想来恐有误会。”
刚听到最后几个字“恐有误会”,沈东岩心里就再也不能平静了。
至少不能够再如他表面,或者刚才一样平静。钦犯……这字眼太扎人,说到窝藏,他们家能窝藏谁?
想来霍大人也是看沈家深获圣恩,才肯透露了这么多的消息。说着就到东府门前,沈东岩首先上去敲开门,冷静下来对前来开门的小厮道:“去喊你家公子出来。”
沈洵睁开眼,原本他已是睡得熟了,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醒了。醒得非常彻底,这种感觉有些奇异,像是很久前就有过般。
听着外面哗啦的雨声,他下意识瞥向旁边,素锦还在熟睡中。
香气缭绕,本来是最安宁,最舒心的时刻。
“沈大人,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此事毕竟清者自清,谁也不能凭空就栽赃了这么大的罪名。等把公子爷叫出来问个清楚,自然就真相大白。”霍大人说着客套话,一边安慰同僚。
沈东岩只能应酬似的笑笑,所幸是夜色掩埋,才没将他一脸的晦气照出来。
原先东府根本没有看门的,几乎都是几个姑娘轮流看着。门口这个十二岁的小童子,还是几个月前刚从外面买来的。
童子敲门进去后,一众人就安静地等在了外面。尽管天气恶劣,官兵却都训练有素纹丝不动。
童子进去足有半盏茶光景,才出来了,仍是独自一个。
沈东岩本来就够紧张,这一看沈洵还没出来,当然马上就训斥小童:“怎么回事?没把公子叫出来?”
小童赶紧就低头回话:“回老爷话,公子醒了,只是……”
沈东岩看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由更加焦躁:“只是什么?”
小童略略抬起头害怕地看了门前黑压压的人群,这才小心翼翼道:“只是公子问,这样的动静,究竟是有什么事,又要捉拿哪家的犯人,半夜……需要半夜扰人清梦。”
霍大人眼睛眯起来,沈东岩有些怀疑耳朵出毛病似的瞪着眼,小童转达完了话,更吓得不敢抬头了。
沈东岩硬着头皮拱手道:“哎,霍大人息怒,我家洵儿平素绝不是这样的脾气,他,他……”
霍大人眯着眼,半晌露出一丝淡笑,说道:“请转告公子,本官要查的,正是九年前,年家失踪的孤女。”
周围所有沈府的人都警惕起来,气氛陡然凝重异常。沈东岩脸色不好,站在门前只不作声。童子一扭头重新进去了,此时的氛围已与刚才大不同,每个人心里都是异常复杂难测,谁都恍如在梦中般难信,今夜这一场兴师动众,竟是为了年家。
不多会儿,那童子又战战兢兢地出来了:“公子说,这里不曾有年家孤女,大人恐怕查错了门。”
沈东岩愤然拂袖变色,更是脸苍白地微微摇摇头就道:“我亲自去叫这没规矩的逆子出来。”
霍大人拦住了他,摸了两下胡须倒是不紧不慢,眯眼一笑道:“沈大人不要生气,令公子半夜被人吵醒,肯定脾气不好。就是本官睡觉的时候,若是有人吵醒了我,我的脾气也难免暴躁。”
一品大员带着官兵守在门外,人醒了,没有立即起身迎接,根本已是大大的失礼于人前。还叫童子带来了这种话里带刺的语句,胆量之大,委实叫人不得不变色。
“大少爷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又有一顶软轿落到了院外。轿里面,沈文宣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随后,何钟灵也下来了。
沈文宣面上也是一派严肃之色,这样的情形,任谁都无法轻松。见礼之后,他还没有开口,霍大人就打量着他开了口:“今夜搅扰得沈府上下都不能安静酣睡,倒是对不住沈少爷了。”
在场两位“沈大人”,霍大人不能不做一些区分。虽然称呼沈文宣沈少爷,多少有些怪异,但在今晚却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沈文宣立刻道:“哪里,倒是霍大人半夜仍在勤勤恳恳为国效力,让我等惭愧。”
圆融的官场话顺溜就说出来,为国效力这顶大帽子就扣在枢密使的头上,霍大人呵呵两声,也没多言。
何钟灵身上披着烟色的大氅,在两个使女的搀扶下,晃悠悠地来到了跟前。从枢密使带着官兵从府中穿过,得到消息的人陆续都匆匆忙忙赶来了。每个人头顶都仿佛有片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
看着紧闭的房门,一时之间没人再说话。一个丫鬟忽然扑通跪倒地上,咬唇含泪道:“公子行动不便,自己并不能起身,方才定也不是存心。请让奴婢先进去服侍公子穿衣,穿好后公子定就会出来了!”
花期鬓发都还未梳,只简单披了一件袄子,脸上已楚楚含了泪水。
看了看她,沈东岩立刻转向霍大人,吸了口气道:“这确是我儿身边的侍女,要不,就让她进去吧?”
霍大人点头颔首,便道:“那你就进去吧。”
花期立刻叩谢了,就站起来轻手轻脚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素锦也醒了,和沈洵的双眼对上,沈洵冲她做了个噤声手势。
外面三位朝廷命官,六部大臣,并一众紫衣卫,开始在淅沥雨声中交谈。霍大人闭目一会儿,双目发出亮光吩咐道:“将火把都点起来。”
二十多盏灯笼都抬了起来,细细的雨丝,一时都清晰地明现在众人眼底。美丽的一条灯影,把小院渲染得亮如白昼。
沈东岩面无表情,院门瓦檐滴雨,霍大人悠悠道:“有人说,府上有个叫作素锦的婢女,就是当初罪臣年衡阳的女儿。”
沈东岩微微吃惊,抬头道:“这绝无此事。我是几年前看素锦孤身可怜,才买她进来的,绝不会是什么年衡阳的女儿!”
两位同僚互相望了望,都是无比真诚看着对方,霍大人先笑起来:“本官这不是带人来查的嘛,我自然是相信沈大人,万岁爷毕竟圣明,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沈东岩的冷汗仿佛都从衣服底下钻出来。
“吱呀”一声门打开,花期垂首从房内出来,霍大人自然看向她身后,那公子的形象让他有些意外。
沈洵穿衣一向讲究,即便是在这样的阴云雨夜。这么看着他,实在是和别的养尊处优的公子一样,放在身前的双手白皙但是分明无力。
怨不得京中人盛传沈二公子面若桃花,犹胜女子。那是绝迹了的盛唐浪漫,魏晋气度。
不止霍大人,所有人目光焦点都在沈洵身上。就算天天见面的沈东岩也凝了目。
沈东岩皱眉催促道:“洵儿,这是枢密使霍大人,你赶紧见礼。”
一把柔淡清雅的嗓音很快就接上了:“草民不良于行,恐怕不能向大人行礼了。”
片刻之后,霍大人笑呵呵道:“方才还在讨论,吵着了公子的休息,不过今夜实在要事在身,只得叨扰了。”
沈洵静静抬眸:“霍大人方才的话,我也都听见了。”
霍大人道:“哦?”
沈洵抬起头,其实在眉眼间仿佛未睡醒般,仍旧恹恹的:“请问霍大人,我为什么要窝藏年家的叛逆?”
没有想到这位公子一出来就开门见山,之前笑容可掬,一直跟沈东岩亲切和乐的霍大人,陡然目中射出精光:“公子与那年家千金情深缘浅,曾在帝京传出一段神仙眷侣的佳话,虽说年家倒霉是自找的,但唯恐公子一时心软……”
这话首先听得旁边的沈东岩心内一咯噔,这霍文基,先时候他的表现还好像例行公事来的,此刻看他,分明就好似掌握了什么有利的证据,才在这如此的有恃无恐。
沈洵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唾沫慢慢道:“霍大人这意思,我明白了。我为了一个女子,将全家百口人的性命,都拿过来系着?”
霍大人暗惊,一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起来。越是这么轻慢的语气,越有些特别的感觉在理。
他有些奇异,这公子哥倒是咄咄逼人,他本是上门拿人,先时轻慢他还不算,此刻出来倒很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霍文基上下迅速打量了他几遍,这沈公子少年时惊才绝艳,遭过难后就深居简出。难道就因为这样,这脾气才不好?“公子什么意思?”
沈洵也在打量他:“大人有证据吗?”
霍文基就哂笑了声,随后又收起来:“那年家所有戴罪之人,都应该被远远流放出关,到蛮荒之地了。绝无一人敢私自留京,可是今日却传出,当年公子因私收纳了年家女儿在府里,这等抗旨大罪才让我等深夜前来。”
沈洵面上还是恹恹的神情,他看着霍文基:“还是那句话,大人有证据吗?”
霍文基仿佛又被堵了一把,脸色已不如方才那么好:“只要公子把你的丫鬟叫出来,让本官看一看就知道了。”
沈洵过了片刻,才又开口:“大人连我的丫鬟姓甚名谁都知道了,看来那举报之人,还真是知道得详细。”
霍文基道:“若只是空穴来风,便不会有此刻的兴师动众了。”
沈洵难得露出一丝淡笑:“倒也是,只是这大庭广众,大人如何看一看我的丫鬟就能知道?”
霍文基也顿了顿,道:“当年,所有年家不论老少身份,全部都被施以黥型,虽然女眷充为官奴后,为了避免日后被主人嫌,因此没在脸上刺字,但每个女子的身上,都同样被刺了字。那是火烧出来的印记,终其一生都不会消失的。”
沈洵双手渐渐交叉在一起,他微微看向一侧:“大人想要搜身?”
霍文基的手也背到了身后,定定道:“没错。”
这时才看到,那群官兵之中,还有两个女人在。沈洵半晌开口:“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霍文基微微仰脸笑出声来:“当然,公子若是觉得大庭广众搜身不便,可请我这两个女役去屋中,为公子的婢女搜一搜。”
霍文基是什么人,沈东岩就盯了他好几眼,当今宝殿上擢升最快的霍大人,是只精明的老狐狸,说话时就是笑面虎。特别他做过大理寺的职位,就更没有什么能越得过他。
“话说万岁爷最重视的,就是年家的案子,倘若兜兜转转快十年过去,居然还有年家的后人留在京城。这不管对于万岁爷,还是万岁爷的威信,都是很严重的违逆。”霍大人背着手开始踱步,“搜一搜身,大家都有好处。”
这要是不同意搜,根本和抗旨无异。谁敢违抗圣命。沈洵两只手扶着轮椅边,微微向前倾身,看着霍文基:“大人要搜,便断没有违背之理。只是,倘若搜不出什么来,又当如何?”
霍文基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若没有,本官自然就走了。” 大宋小宅门